一个人,一个乡,一个村

在一偏僻的小山村,我与退休干部叶志林(生于1937年)老人进行了长时间的交流。七、八岁我就记得,他经常在我们就读的小学­­­——叶姓祠堂——开会,大人围着他,小孩在边上凑热闹。四十年过去了,我才有机会在他的口述把我记忆中的零碎复原,了解一代人,一个乡,一个村的命运。

一番春意换年芳

2021

求学

WINTER

小时候我在蒋畈育才学校读书。大约我11岁的时候,解放了,育才学校解散了,然后到白沙读到高小,读完就在家种田。

过了好几年,年纪比我大一些的朋友叶相棋和我说,水阁的群立中学招生了,你以前读书不错,去考一考。我说,我已经歇了好几年,种田人怎么考得上。他说你本来是不错的,应该去试一试。

我其实是想念书的,但是我家里五个姐姐,两个兄弟,一共七个,父亲打麻车(榨油),家里的田没人种,靠我们几个孩子种田,就算考上了也没机会读书。但最终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结果一考,我的通知书寄来了。这下事情麻烦了, 第一家里没人干活,第二被褥铺盖没办法提供,第三学费没有。

和父亲商量,他说要钱没有,叫我和母亲去借;他自己忙着打麻车,家里事情一概不管。但是我晓得附近下后田村里有一个蒋樟福老师在群立中学教书。我脑子转得快,马上赤脚跑到他家求助。我说通知书寄来了,自己想读书,但是家里没钱,怎么办。

蒋老师热心地说,你先到那里,星期一我会帮你解决。我双手空空就带着通知书,硬着头皮,先到学校再说。运气可真好,食堂烧饭的就是我邻村的,我认识的---木根的父亲。我就说我是xx的儿子,今天没带铺盖(实际家里没有铺盖),和你合睡一晚。另外一个烧饭的是新宅的金坛,也很好商量。说是合睡一晚,我和他们整整合睡了一年两个学期。当然我也很勤快,帮他们拎开水打杂等等,他们并不嫌弃我。

从合作社到大队

读了一年书以后,我正好18岁,回来担任了村里会计,上级指示1955年办农业合作社。比较早的社有50户人家,菩提院村、祝宅村、张山村一共办了五个社。到了我19岁或者20岁,两年后上面指示要合并,五社合并为五联社,然后重新选举会计。有新建社赵徐章,新发社项迟发,红星社xx 、祝宅村祝卸务等五个社长投票选中我。连头带尾三年,到了58年,五联社合并为人民公社,办公地点放在下何村的十间头,是地主的房屋。一共有十个会计,我是其中之一。

不到三个月,上级就派我到公社里当扫盲干部。我说自己才读了一年书,很多字也不认识,怎么可以担当,扫谁的盲。书记方志军说,字嘛,可以学习。于是61年我就去了公社扫盲兼职统计。62年上面不需要扫盲了,我又回到老家菩提院担任副大队长。

批斗.平反

文革期间我也被批斗。记得是正月初四开始斗,之前有老百姓来向我汇报,说村里花厅上贴满了我的大字报。我问有什么内容,说我骂人,态度很差,脾气暴躁。那时两派斗争,村里的也没什么材料可以骂,我经济没什么问题。村里多数人支持我,揭发的人也没有把柄。但是我脾气确实不好,经常骂人,有架子。乡里的张书记,被当权派被压住,也靠边了,我俩在小溪里抓鱼,我问他还有翻身的机会吗,他说说不准了。

上面的精神来了,说我们可以解放(恢复工作)。倪部长和造反派开了三天的会议,意见不统一,说我叶志林不能解放。否则到时要报复的,他们吃不消。三天后,大领导施xx亲自来了,他说叶同志不解放,政治上究竟有什么问题,国民党参加了?还是土匪参加了?只是态度不好,就不能解放吗?他强制性地说,既然别人都解放了,你们又找不出他政治问题的过错,今夜大家必须统一思想,最后一晚上解放。

我解放(平反)后,马上在村里成立党支部,支委有金小平的父亲、郑进香,三脚架搭起来。开始建造负责南唐水库、长坞水库。老百姓说老同志重新出来,在我的号召动员下,修建水利水库大家都很配合,特别起劲,特别听话。

西庄护坝

WINTER

两个月以后吗,施cb干部来找我,就是帮我恢复身份的人,说你这个我不认识,但是你的名气很大,我帮你换个位置。派你和另外三个,一共四个,包括下何的叶X,到西庄村。西庄村两派斗争很严重,你当组长,住在村子,把那边工作做好。

我马上带了饭箩,炒了菜,然后住在那里。到了西庄村,我成立了党支部,搞水利,做大坝护坡。区里的区委书记,郭同志来参观。他参观了大坝以后到公社表扬,说你这个成绩,真正的国家干部做不起,叶同志真不错。后来问我说这大坝加高需要几天。我说这个很难说,村里老百姓出勤多就块,出勤少会慢。

他说十天如何。我说全村出动就可以,不全部来不行,黄泥要一担一担挑起来的。他说十天完成,我奖你一万元。结果我八天就把大坝加到顶。大坝用的石块从山里运出来,下阴田则溪摊改田。西庄两年基本建设搞好,支部也成立了,介绍我成功做法的现场会放在村里召开。

见我能力强,施领导帮我安排到了信用社,工资待遇到马涧营业所发。这样我从农民身份成为正式集体干部,口粮转出来。在那时候户口农转非是相当难的,别人都求之不得,可我还不愿意。在我自己的生产队里我家一年粮食远远超过别的村。因为供销社的肥料实验如高磷酸钙,甘美磷肥、氨水等,其他村里的老百姓都不要,都要骂,尤其氨水特别臭。而我在公社里做过统计,他们熟悉我,所以别村嫌弃的肥料,都要找我们的小队农田搞试验,结果运气了我们村。

水稻割完以后,伴着甘美磷肥全部洒下草籽的种,上面铺上稻杆,那个草籽长出来,兴旺得很,真是让人喜爱,看着开心。

信用社大显身手

WINTER

我在信用社整整呆了 十年,副主任三年,正主任七年。开始社里仅一个人,后来增到五个人。我刚去期间,乡里信用社仅仅一个人发工资还是亏损,欠了很多帐。工资怎么办?到夏粮入库的时候,到粮站里扣款。

我在三年副主任期间把亏损情况扭转。当时公社里113个生产队,80多个是欠账的。我一个一个上门做工作,让他们清本转息,搞清楚本钱一共多少,要求利息先还。

我到外月坞村讨账,孙庆富生产队长说我们本来要那些钞票买牛的,你这些钞票拿去我们明年没牛耕田了。我说你买什么牛,你买多大的牛,你牛买好欠钱,我一分不少给他贷款。他说要买水牛和黄牛。后来按照他的意思,我贷款给他买牛。这件事让他相信,我不是讲空话的人。我在外月坞村开了现场会,结果全乡利息全部归还,三年信用社扭亏转赢,两个人的工资发发还有多。

因为这件事上面给我封官,公布我为正主任,党委委员,表扬我有能力。

种柑桔

78年,我还是信用社主任兼公社党委委员时,还联系下何和西庄两个村。当时有联村干部制度,革委会主任scb是国家干部,他联系的村几乎很少有时间去。工作委员会提议由我代替选择两个村,我就选了下何和西庄。

那时兰溪副食品公司提出种柑橘的举措:整个兰溪县,现有资源有条件但没有秧苗的,可以由他们提供秧苗,这些乡派到温州参观。横木乡一共三人,我一个横木村何红灯,菩提院赵光原。到了温州,他们说那个橘苗已经很高了,是上一年种的,明年就可以结果。我说肯定是骗人的,古话说,趴地种柑橘,三年不可能结果。

但是他们也带我们去看结果的柑橘,他们的管理技术先进用喷杆枪,地里田头走去都是湿漉漉的。看样子,三年笃定结果。

当时电话也不方便,我们就三个人商量,订购四万柑桔苗。副食品公司说秧苗是先无偿给我们,到柑橘投产是要还本的。

回来以后我们算计怎么安顿,13个村,其中,张山村是在山里,人员太散了,肯定种不起;西庄村没地方种;祝宅村小。剩下的10个村,四万个苗一个村4000强制压下去。

我们温州回家一个星期,对方的秧苗运到了。我们都没地安放,因为具体工作还没展开。于是暂时放在放到横木糖车屋(榨红糖的场所)里,然后请村民挑泥土四周把秧苗围起来,开始做思想工作。

当时的乡书记很不支持,他说你自己装回去当柴烧,我们不来种。我也是本地人,大部分农民还是支持的,我这个秧苗不能烧。对方的技术指导也很到位,黄岩派来的师傅说秧苗没有分发之前,黄泥挑来,一茬秧苗一茬泥土,再把这些秧苗保护。

许多村里不肯接受我就骂,态度确实不好,我说你不拿干部就没得当。结果骂了以后10个村分光了,祝宅村,下盘山村,也拿了1000。这一次是第二次护苗,村里人更加细心,保护得更好。

因为我是主管下何村,下何人最听话,整丘田都把柑桔苗插起来。开始挖地了,50公分宽,50公分深,上面猪粪、塘泥於泥等放入坑里,第一个方案种五岩头的山上,后来我说不行,种在菜地里,即各家各户的自留地里。

把在村庄四周各家各户的自留地收归集体,种柑桔,再从村集体的田抽出土地当作自留地赔偿。那些抽出的集体土地也在村周围,名为“鸡啄田”。因为这些田离村近,每一季庄稼成熟必遭鸡鸭偷吃,永远没有好收成。

老百姓换到这些“鸡啄田”还是蛮高兴的,他们可以弄个栅栏围起来种玉米种毛芋等粮食,被那些仅仅能种菜的自留地好多了。乡里的书记又反对了,说你这样做,别的村做不到。我说管不了那么多,我自己的村必定这样搞。

就这样,听话的下何人,整整抽出了将近100亩(98亩)菜地准备种柑桔。

但是在下庄地里碰到了难题,地里19棵乌桕树。万一有人告状,我可吃不了兜着走。那天正好碰到区委书记,他问问我干啥呢,这么发狠,我说难题碰到了,他说什么。我是19棵乌桕树围起来有一人粗了,砍了可惜;不砍吧,乌桕树的树荫下,柑桔种了也是白白,若是砍了,挖掉树根是一片好地。

区委书记他说没关系,有事我来承担。然后我回家就吃了一口茶,通知每户砍掉乌桕,损失有陪偿,地里由村里统一收归。种柑桔这件大事告成。

后来我当乡长了。就半个月开一次会,交流柑桔种植经验,每一个村轮流开,整个乡的管理受到县副食品共公司表扬。乡里派脱产干部柏社人叶有劲专门管理柑桔,叫他其他事情不要管。

前几年在柑桔未结果的时候,村民在田里插播花生,最多的年份收了50担落花生,2角一斤卖给村民。三年到四年就开始结果,由叶xx管理,一开始是集体的,收入很不错。柑橘的价钱30、40元一担,国家受购也要20多元一担,稻谷才15元一担。集体毕竟管不好,七八年以后集体分到小队,小队比集体好,管理柑桔是麻烦事,治虫,摸梢、灌溉都是细活,后来小队分到户,但不是每一户人家都有份,抓阄进行。结果抓到的人家,都因为柑桔或多或少赚到了钱,有的添购了自行车,有的造了新房,有的成了万元户。

下何人的苦

下何人是很能吃苦的。当时柑桔还是集体的,为了让柑橘用肥。我说大家正月初一休息一天,正月初二就要捞塘泥。过年前为了抓鱼把池塘的水抽干了,露出塘底的於泥,可以当作免费的肥料。

到了正月初二,我骑自行车去村里看看他们会不会听我的。结果,老白姓干得热火朝天,大人小孩全部赤脚在捞塘泥,不怕冷不怕脏,挺让人感动的。

下何人做得实在是苦,做清水塘水库村里分到的任务很重,每天要去挑泥。那一年要造新学校,十四间的房子的石子,全部从梅溪里挑上来。老百姓早上起来,先从溪里挑四担石子,才到清水塘做水库,做完水库,下午还要翻山到半源村砍柴,挑一担柴回家。

十四间学校、五间蘑菇场、二十四间小队用房,都是同一年,都是一点一滴,一簸箕泥土,一簸箕沙石,起早摸黑造起来。那些年,下何人做得太苦了。

为老家好好干

信用社工作满十年后,兰溪银行的人找我谈话,要调我去马涧营业所当主任。要从集体干部变成全民干部,又要先转户口,信用社身份不能直接转到马涧营业。

正在这个时候,公社改管理委员会,横木要选举,选管理委员会主任。兰溪组织部叫银行先不要公布营业所任命的名单,这个人(指我)他们自己要用。金华银行批文下来,照样公布了我的名单,要求我及早报到。

我3号去和银行的上级沟通说,横木要选举,要开人大会,我5号报到。对方问我为什么5号走,我说要走之前留下一个好印象。横木的秘书刚刚调走了,新来的是部队的,情况不熟,人大报告我要帮他写,后天大会要用。我也放出风声说, 后天(5号)我就走路(去新地方上任)。

横木乡3号开始选举,4号结束,管理主任谁来担任要求民意测验。区里组织委员施cb来主持,乡长以及13个支部书记大队长民意测验,结果主任名单是我。13个大队提名时我获得了11票,后来进行差额选举,我高出别人46票。选好之后兰溪组织部长zhangyidao当天下午赶来,对我说,你不要去营业所报到,上面关系我们自己疏通。他说你是横木人民选出来,应该留下,为横木好好干它几年。

81年,于是我就留在乡里,成了乡长。两年后83年正月初五,调往马涧区任区长。后来又到梅江区任区长。

再后来撤区,上面叫我到市里担任干部。可是我的老母亲不允许,她哭哭啼啼,因为我弟弟已经到远地工作了,她说这个儿子一定要留在身边。听说我不去,县里好些老领导上我小山村的家里来劝我,说会安排我好位置。我是个孝子,最终没有去市里。

现在我八十多了,老母亲也去世多年。不过有点遗憾的是,去市里的干部都有一套商品房,我本来有一套的。我现在住得三间木结构老房子还是年轻时候建造的,这里空气新鲜,人少清静,适合养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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