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村庄季风(二十五)
121
没有一座坟墓能够长留在村庄的山岗上。
没有一个家族能够永远记住先祖埋在哪堆黄土里。
给父亲上坟的时候,同时知道祖父埋在哪儿。
但是不知道祖父的父亲埋在哪儿。
人过了三辈,就陌生的如同路人。
你知道自己来源于哪堆黄土里的男人和女人,你就知道你在村庄里的位置。
你知道你的坟墓被你的儿子记忆孙子记忆就可以了,你不能渴求孙子之外的人记忆你。
就是埋葬你的那堆黄土,只是接纳你,而不是记忆你。
因为那堆黄土,原来也是可以埋葬另一个人的。
黄土有情,黄土也无情。一个人的血肉之躯同化不了一堆黄土,黄土却能够同化一个人的躯体。
人在时间里变成一捧黄土,就是生命的还原。
曾经目睹过推土机推平山岗上没有人记忆的坟墓,里边什么也没有,除了黄土还是黄土。
黄土没有记忆生命的任务,我们还渴求让谁记忆呢?
爱因斯坦说:继承了一个人的精神,就是记忆了一个人。
我们都是村庄的人,没有精神,让别人记忆你干什么呢?
122
村庄的渔夫把河岸边的枫杨树锯为两半,做了两只很小的船。
一只脚踏一只船,在村庄的河流里捕鱼。
枫杨树小船,就是渔夫的鞋子。渔夫双脚穿着船鞋,在浪花上行走。
鱼鹰落在枫杨树小船上,渔夫巨大的鞋子,缀了一朵图案。
顺着浪花和涟漪,船鞋和渔夫走到另一个村庄的河流里。
渔夫归来的傍晚,两只小船拴在枫杨树的根上。
被渔夫脱下来的船鞋,在河岸上找到了自己的祖先。
雨季里,泥泞覆盖了村庄的道路。
渔夫把制作小船剩下的枫杨树干制作成木屐,分给村庄的男人们。
穿上木屐,在泥泞里行走,村庄的巷道里布满木屐和泥泞的声音。
枫杨树木屐,就是男人的鞋船。泥泞在鞋船下边,变为黄色浪花。
天晴了,男人们在河流里洗净木屐,摆在枫杨树根上晾晒。
鞋船在河岸的枫杨树根上,找到了自己的祖先。
祖先是根,永远在一个地方停留。
如同枫杨树的根,永远留在在河岸上。不管船的鞋子漂到哪条河流,也不管鞋子的船走的多远。
123
一百年的白亮树,长一百年的鸟巢。
白亮树雪那样白,鸟巢墨那样黑。
白亮树的枝条干枯了,白色脱落了,成为黑色的树枝。
风老鸹衔起地上的枝条,在白亮树的枝桠上,构筑自己黑色的房子。
远远看去,白色的白亮树上,风老鸹的巢穴画一个黑色的句号。
风老鸹住在黑色的房子里,披一件黑色的大氅。
风老鸹的脖子上有一圈白色的羽毛,系一条白色的领结。
风老鸹黑色的大氅,是鸟巢给的;风老鸹白色的领结,是白亮树给的。
大雪覆盖村庄和阡陌。风老鸹的翅膀扫去房子上的积雪,鸟巢还是黑的。
鸟巢和白亮树,风老鸹和雪花,结构村庄的黑与白。
白亮树倒下的早上,村庄失去了白色的标杆。
鸟巢摔碎在地上,村庄飞走了百年的绅士。
大地没有大树,空洞弥漫村庄。
天空没有鸟群,村庄撒播孤独。
村庄的人们,成为没有根的叶子,在日子里飘飞。成为没有鸟巢的鸟,在岁月里流浪。
124
麻野雀把巢穴垒在乌桕树上,浓密的树叶遮盖了它的房子。
一棵乌桕树,一群麻野雀的村庄。
秋风吹落乌桕树紫红的叶子,麻野雀的巢穴盛满了蔚蓝。
爬上乌桕树,戳掉鸟巢,树上树下结满了孩子们的快乐。
傍晚,麻野雀落到乌桕树上,找不到自己的房子,枝头上挂着麻野雀的啼叫。
冬天,大风顺着村庄的田埂吹过来。
钻进村庄,轻而易举的揭掉了几家的屋顶,风,旋转着离开了村庄。
戳掉麻野雀巢穴的孩子,站在院落里哭泣。
村庄帮着这些人家修好房屋,院落里才落下孩子们的欢笑。
而麻野雀,飞到另一个村庄的乌桕树上,在冬天来到之前,必须垒好自己的巢穴。
风吹掉我们的屋顶,和我们戳掉乌桕树上的鸟窝,都是很容易的。
我们是村庄的孩子,可以戳掉麻野雀的巢穴。
风是老天爷的孩子,可以揭掉村庄的房顶。
一个人,一只鸟,都是很脆很脆的,都是很容易被捏碎的。
村庄的真理,比一还简单,就藏在鸟窝里。
125
村庄的山岗上,长麻枯石。
麻枯石的缝罅里,长蝎子。
村庄的孩子们,搬开麻枯石,夹住蝎子,丢在瓶子里。
村庄的人腰疼了,老大夫说:吃蝎子吧。
蝎子睡在石头缝里,蝎子的腰很硬。人睡在床上,人的腰容易发软。吃了蝎子,腰硬了,就不疼了。
村庄弓着腰的男人,腰杆也是硬的。
村庄的玉米林里,长竹叶草。
竹叶草的下边,卧着土布袋。
土布袋是毒蛇。捉了土布袋,装在酒瓶里泡酒。
村庄的人们肚子疼了,老大夫说:喝土布袋酒吧。
土布袋吃土里的虫子,吃土里的青蛙。没有青蛙和虫子吃的时候,就吃土。喝了土布袋酒,就把地气喝到了肚子里,肚子就不疼了。
村庄捂着肚子的男人,也是大地之子。
村庄的田埂上,长紫花地丁。
紫花地丁下边,生磙子虫。
磙子虫,也叫八步断肠散。人吃了,走八步,就死了。
村庄的人长了毒疮,老大夫说:糊磙子虫吧。
磙子虫吃紫花地丁叶子长大的,地丁是赶毒的。把磙子虫碾碎,糊在毒疮上,毒疮就好了。
丢掉毒疮的男人说:是疮不是疮,紫花地丁三碗汤。几根磙子虫的命,就是村庄男人的命啊。
村庄的男人,命如石头,命如泥土,命如草叶,命如虫子。
坐在石头上,就坐在自己的命上。
坐在泥土上,就坐在自己的运上。
坐在草上,就坐在自己的命运行程上。
看见在地上行走的虫子,几乎是看见自己卑微的存在和卑微的生活。
作者影像:
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