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谷:​摊子口往事(中篇连载7)

卖酱油的黄福松(上)

文/古谷

摊子口去涂山路的石梯,左侧

绿门为王大麻子家(未风提供)

黄福松是个卖酱油的。40多岁,熊腰虎背,有1米68吧。

他一见人就张嘴笑,说一口我们听不懂的外地方言,一口白牙上配两眼威严的光,令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小孩有些害怕。母亲叫我上他家去打酱油,近便,又比街上油腊铺的划算。可我宁愿跑到街上去买,就是怕他那副凶相。

其实,他白天都不在家,天不见亮就挑着那一对上下圆中间鼓、矮矮的黑漆木桶,走街串户卖酱油去了。那木桶的黑漆上绘有彩色的花卉,显得有些洋派。桶内分隔,装了几种酱油和麸醋。

黄福松的妻子郭从花,瘦瘦的,高挑的个儿,一点都不凶,很好说话,打5分钱的酱油她只收3分,留2分钱叫我去街上看小人书。真正的原因是,黄家大妹与我一般大,长得水灵灵的,很漂亮,在她面前,我脸红。

他家就在我家屋背后横着的那条通往原来是党校、现在叫82号院子的石板路坎上,也就是被人们称之为13号官茅厮(公厕)旁边。那官茅厮后面是一大片农民的土坡地,常年种有庄稼,权属一天门大队。

黄家住的是一栋土墙联排三间屋的右偏房,有一层楼。进门是巷道,巷道左边开门是一间大屋,走完巷道底上楼。那6米长、2米宽的巷道是厨房,靠外墙一面打有好几眼灶,据说用来熬制酱油。靠里墙下一顺溜有好几只中间鼓圆的木制黑漆酱油麸醋桶。

右侧是原黄福松家的土墙房

(齐义明提供,1980年代摄)

那土墙联排屋有些怪,正中一间比两边的偏房足足高出好几米,没有楼,双扇大门的上方有个大大的竖条木栅栏窗,使房内的光线很好,亮堂堂的。大门前的屋檐很宽,下雨天坐在屋檐下看雨,一点都淋不着。据说,这里先前是土地庙,正中屋内空高敞亮,正是为了好立土地菩萨;两边偏房有楼,楼上是守庙人的住房。

1950年代初,黄福松在外卖酱油时,见一曹姓男子,带一小孩,到处打短工。便好心叫这个老曹在自家外墙边搭个栖身的棚子,有个安身的地方,让小孩去念书。老曹安下身后,便天天到码头边去下野力。

1950年代后期,政府把码头上下力的人组织起来成立了运输合作社,老曹进入运输社拉板板车。老曹单身带着小孩,生活困难,居民委员照顾他家,推荐孩子去读官费航运校,吃穿全包,毕业后开大洋船。老曹一分钱不用花,高兴忙了。

孩子一两个月回来一次,歇一晚又走,老曹有些寂寞。正好街上有户人家,受政治运动整肃,没有能力再继续雇工,解聘了佣人。这帮人的是个寡妇,年龄大了不愿再回乡下老家,经人说合,嫁与老曹,凑成一家,街邻都叫她曹妈。

曹妈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没人过问。她不管寒暑,头上总包着头帕,圆圆的腰间永远系着围腰。无论碰到任何人,她都想跟人家说话,总爱打听别人家中的人和事。周围邻居家中有事,她不请自到,风风火火地忙前忙后,大家虽说嫌她有些嘴碎,但也有人喜欢她这爱帮忙的性格。

自从曹妈进了屋,老曹那油毛毡棚子搭的家就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天一早,老曹肩上搭两根拉板车的绳子,提个饭盒,哼两句茶馆听来的川剧腔调,踩着方步出门;天晚回家,与老伴说说话,偶尔喝点小酒,生活很是惬意。

如果这两家人就这样生活,相安无事,那我们就永远不会知道黄福松是怎样的人,他是怎样落户到摊子口108号来的了。

1965年冬天的一个凌晨,天色还朦胧,郭从花端着个煤油灯,把黄福松送到官茅厮下面的石板路,顺带去了趟厕所。

那时,家家用煤油灯,街上的路灯也很少,厕所里黢黑,上蹲位时很容易撞上遮羞墙的棱面,不小心会摔倒在茅坑里。所以晚间入厕,抽烟的男人会点一支纸烟,一明一暗的烟头可保证稳稳踏上蹲位。妇人小孩多带着火柴,也有住得近的为节约一根火柴,端着煤油灯进厕;更有甚者,还在油灯下读书,学习如厕两不误。有文化人说,那如厕抽烟的男人是前呼后拥,气势非凡。我那时年少,有些不解,问那抽烟的,说是为了避臭。
   郭从花如厕出来时,正撞上曹妈从官茅厮后面出来,一手提着尿罐,一手提着用围腰包着的一包东西,弯着腰,似摸索前行。

郭从花把手里的煤油灯举高,问了一句:“曹妈,恁早倒罐?莫滚到茅厮头了哈。”又问,“你捡了包啥家私?”曹妈顺手把包袱往身后遮了一下,郭从花随口又说:“你莫去抠人家的红苕哈!农民逮到你不把你打死!”

有了这惨淡的灯光,曹妈迅速停下换了手,先前提尿罐的手换成提包袱,藏在身侧,提着罐子从郭春花身边擦身通过。郭从花在后面依稀见到几截折断的红苕藤蔓搭在包袱外,估摸着那围腰里包有七八个红苕。

早上,几个农民来挑粪,发现挨粪凼边上的红苕地有几个凌乱的脚印和被抠掉红苕的窟窿,看那被折断的藤蔓正渗出白浆,知道是没多久的事。几个农民就跑到厕所的地坝前,对着最近的曹家、黄家大骂起来。

郭从花从门里出来,大声说:“晓得哪个不要脸的,去抠了人家的红苕?你们去搜!”说完,嘴唇向曹家那棚子一歪。

那几个农民会意,突然一下拱进那低矮的棚子,看见灶台上筲箕里盛着洗得干净的红苕,正散发新鲜的香甜味。几个农民把筲箕端起来,扭住曹妈,骂骂咧咧地去了派出所。

天快黑时,老曹回家,刚走到官茅厮前的坝子上,就觉得有些诧异,周邻熟人围着他家那油毛毡棚子,叽叽喳喳、指指戳戳的,自家的门紧闭着,有人把耳朵贴在门上,很神秘地在听什么。他一认真盯住那叽喳的人群,人们就转移视线看其他地方,不与他对视。他走到自家门前,门前的人连忙让开。

有人说,临近中午时,看见本段的蔡户籍和居民委员林老婆婆从屋里出来,曹妈眼睛红红的,跟在后面,泪汪汪地喊:“谢谢户籍,谢谢居民委员,你们慢慢走。”转身关上门,一下午都没出来,烟囱也没冒烟,估计中午饭都没做。

挑担走街串户

周围邻居看到段上户籍和居民委员从曹家出来,立刻就有人向更大区域的邻居传播报道,曹妈偷红苕的事被无限扩大,那先前的包谷丢失,那更先前的洋姜丢失……似乎都是曹妈偷的,已经不是小偷小摸,上升到了惯偷。更有人说,曹妈在主人家帮人就有小偷小拿的习惯。还有人说,曹妈在乡下待不住了才跑到重庆来帮人的……

那时,人们还不知道什么法律不法律,只要户籍去了哪家,哪家就有天大的事。人们迅速联想到阶级敌人、阶级斗争、台湾蒋介石要反攻大陆,等等。你走到街上,人们会自觉地跟你保持距离,明显地跟要你划清界限,甚至带着审视的眼光看你,弄得你十分尴尬,小心翼翼,不知如何是好。

门前围着的人很快地闪到一边,老曹狐疑地望着门前的人,拍打了几下门,没响动,又拍了拍门,还是没响动。他一下变了脸色,突然弯下腰,右手伸到门槛内,左手抓做门板,右手一用力,那门脚从门洞里出来,门失去了门洞的管辖,从门枋处分开,老曹一下钻了进去。

几个人赶忙围住这半开的门前往里看。曹家的街沿在石板路的坎上,地方很窄小,更多的人就站在官茅厮的坝子上看。大家都很兴奋,很想看看到底有什么事,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里面传来老曹的声音:“嘿,你啷个不开门呢?门都打烂了,耳朵打蚊子去了?起来煮饭!”

那曹妈的声音很小,像是抽泣声,意思是叫老曹把门口的人撵走。

一会儿,老曹默默地把门栓打开,把门脚重新装入门洞里,上好门板,站到门口向大家摆了摆手,说:“天黑了,大家回去吧。没什么事,曹妈人不舒服,在铺上睡觉,我也要做饭了。”说完,关上了门。

大家互相望了一下,陆续散开,各回各家。

从那以后,曹妈经常站在门里,对着坎下的石板路,破口大骂:“狗日的伪军官太太,嚼舌根的!老子咒你烂牙腔,你龟儿不得好死!”

每天上午下午,都要骂一阵,还把污水泼在门前,弄得要经过她门前的黄家和另两家,过上过下都要小心翼翼。黄家的四儿子才几岁,摔倒了好几回,就差没滚到坎下。黄家就跟曹妈翻天覆地闹了几次,还把居委会请来调解过几回。

由于曹妈隔三岔五地吵骂,大家慢慢地知道了,黄福松原来是个伪军官,那郭从花自然是官太太了,过去骑在人民头上拉过屎、屙过尿。黄福松被解放军抓到,冒充是在家乡被抓壮丁,打仗时开溜,跑到重庆来的,属于潜伏下来的敌特分子……翻来覆去就这些内容。大家听久了好像听烦了,也没有人去附和曹妈的嚷嚷。黄福松早出晚归卖酱油讨生活,回家也没站出来申辩过。

但那以后,大家都有些怕曹妈了,不是因为她声音大,而是她逢人就说东说西、絮絮叨叨,不让人走路。连老曹都忍不住,把她拉到官茅厮地坝上打过几次。每被打一次,曹妈就要罢几天工,老曹回家,冷锅冷灶,只得自己唉声叹气地去煮饭。柴又不干,满屋烟雾,呛得老曹咳嗽连天,肺都咳痛了还吃不上饭。

老曹后来就随她了,逢人就说:“丢人哪,我屋里头(老婆)是个疯子,你们不要和她一般见识。”然后唉声叹气一阵。

2020年12月19日于重庆南坪

2021年 1月15日于云南版纳

作者近照及简介:

苏玉新,网名古谷,1952年生,大专文化。1969年下乡忠县当知青,1972年病退回城,从事过多种职业。退休后致力于纪实文学写作,任中华知青作家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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