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海隔代,那一场旷世爱恋
两朵白云,一前一后地飘到他们钟情的长河大漠——
1931年9月,一个18岁的少年被保送进入北平师范大学音乐系,他叫王洛宾。在声乐导师沙多夫斯基伯爵夫人的激励下,王洛宾的内心种下了一个巴黎梦,大学毕业后,正沉醉于巴黎梦并为之努力筹资时,1937年“七·七事变”完全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北京、开封、西安、兰州、六盘山下……一个个在命运随意支配下走过的人生驿站,让王洛宾突然意识到,最美的旋律,最美的歌词,就在西部的长河大漠。于是他开启了中国民歌的朝圣之旅,这是一场完全由自己主观愿望所指挥的人生旅程,一条前途未卜、凶险莫测的路。
西北之大,如无垠的蓝天,如无边的大海。一朵白云在大西北上空漂游,一个流浪汉在最富有的音乐矿山中挖掘天籁之音。甘肃、青海、新疆……灵感喷薄而出,坐牢、挨斗、折磨、追打,没有什么刀山能摧残灵智,也没有什么火海能烧毁才华。《达坂城的姑娘》、《在那遥远的地方》、《阿拉木汗》、《可爱的一朵玫瑰花》、《掀起了你的盖头来》……上百首脍炙人口的民歌,有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还有蒙古、柯尔克孜、俄罗斯和回族的,都是王洛宾在极端的生命状态下挖掘整理创作的。一首接一首民歌不胫而走,传遍大江南北,漂洋过海,飘到五洲四海。
在1937年王洛宾逃离北京36年后,1973年的一天,一朵白云飘到了北非的上空,融入了撒哈拉的沙尘暴。于是在人烟稀少的撒哈拉莽原上,出现了三毛,一个长发中分、身材高挑、一笑露出一口牙齿不太整齐的小女子。撒哈拉的风沙以一曲粗旷豪放的沙漠之歌迎接着她,而她则怀着一腔“属于前生回忆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撒哈拉沙漠,在我内心的深处,多年来是我梦里的情人啊!”
随着心爱的丈夫荷西驾鹤西去,三毛告别了伤心之地撒哈拉,回到故土台湾。1990年春的一天,她在《台湾日报》上读到一篇报道《在那遥远的地方》,读到一位年近耄耋的老人,在难以忍受的苦难、27年的牢狱之灾中,艰难而快乐地歌唱在遥远的戈壁滩。读到他早前的悲惨命运,晚年的爱人早走,然而依然死守新疆,坚持采撷民间歌谣的花朵,永远做大西北各族人民的歌手。读到每天黄昏,他就坐在门前,目送夕阳落山,对着爱妻的遗像弹奏她最爱听的曲子。其人,其事,其地,都深深地打动了三毛。
1990年4月,三毛随台湾旅游团飞抵乌鲁木齐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去敲响幸福路32号王洛宾的房门。出现在王洛宾面前的三毛,长发披肩,一身黑红格子毛呢外套,亮晶晶的大眼睛。而三毛看到的王洛宾,身上没有任何人生灾难留下的痕迹,他是那么热情仗义、幽默豪爽。两位“眼前分明外来客, 心底却似旧时友”的忘年交边唱边谈亦喜亦悲。两个痴人,两个情种,两个同样有过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经历的人,两个同样有过六年幸福婚姻而又都在而立之年失去伴侣的人。有谁能解释这冥冥之中的巧合?有谁能相信一场隔海隔代的旷世爱恋正悄悄拉开帷幕?
在第一次短暂会见后,1990年5月15日,一封寄自台北市南京东路的来信,落在王洛宾的手上,信封内还附有一篇文章《一鞭钟情》。信是谁寄的?“三毛”的落款震惊了王洛宾——“万里迢迢,为了去认识你。这份情,不是偶然,是天命。没法抗拒的。”“闭上眼睛,会是你的影子。没有办法。”“你无法要求我不爱你,在这一点上,我是自由的。”来信中炽烈的心语,把王洛宾的思路带到半世纪前,当时他为美丽的少女卓玛创作了流传四方的情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好姑娘。”——而在整整半世纪后,一个比自己年轻30岁的又一个卓玛,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77岁的他的眼前,走进他的心上。
爱火呼之欲出,从1990年到8月,短短16个星期,台北和乌鲁木齐之间的鸿雁往返15次。15封信中侃侃而谈,15封信中窃窃私语,三毛发来的一支又一支丘比特之箭,让同样无比倾慕她的王洛宾变得狂热而又迷茫。1990年8月22日傍晚,三毛比原约的时间提前飞抵乌鲁木齐,这次她直接住进了王洛宾的“音乐沙龙”。王洛宾在家里打开钢琴,弹奏出一老一少两代人的共同心声:“太阳下山明朝依旧爬上来……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歌声显得感叹,忧伤,然而在三毛眼中,王洛宾并不老,而在王洛宾看来,三毛更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女中豪杰。不过晴雨多变,喜怒无常的三毛究竟是怎么样的女文豪,也着实让王洛宾有点郁闷不解。
两天后,三毛病倒了,不吃不喝,头晕目眩。王洛宾心急如焚,守候在床边哄她服药,为她弹琴唱歌讲故事。在王洛宾竭尽全力的照顾下,三毛痊愈了,于是两个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热烈交谈,深入地阅读对方。在王洛宾家住了九天后,原定住一个月的计划突然推翻了,正当王洛宾对朋友们发出为三毛举办华尔兹舞会邀请后,三毛一拍屁股与他说了声“拜拜”,背上一个名牌包走了。
三毛一个人到了乌鲁木齐,在百无聊赖中又飞到喀什,在那里又一次病倒了。形影相吊,无人照顾,她不禁无比思念王洛宾,病情稍好就急急忙忙返飞乌鲁木齐,住进华侨饭店,立即拨通了王洛宾的电话,想尽快见到这个大胡子。三毛的影子刚有点变得模糊的王洛宾,又满怀新的希望来到她的房间。一见王洛宾出现在眼前,三毛对房间内数位访客说:“我要他,要他……”毫无顾忌地当着众人面前狂热地抱住王洛宾放声大哭。三毛决定定居乌鲁木齐,但王洛宾认为,还是等制造一个更大的感情交流后再说定,二人遂相约次年(1991年)4月三毛重返新疆时做决定。
1990年9月7日凌晨,三毛乘机飞往台湾,王洛宾翘首仰望蓝天,久久盼望,内心十分惆怅。11月23日,王洛宾率领新疆艺术团赴新加坡演出,在节目单上刊登了三毛的文章《中国“西部民歌之父”一鞭钟情》。当艺术团载誉而归后,王洛宾不失所料地从一大堆信函中找到了一封最想要的来信,然而信中的一句淡淡的话——“我在十一月十四日,在香港与英国老友O’Sheal先生订婚。没有发新闻,没有通知任何人,只两个人悄悄出去吃了一顿饭。回台禀告父母,如此而已。”使他的心中掀起狂澜。他忍着难以言状的伤心,为三毛寄去了真诚的祝福——“凡是你爱的,我都爱,也包括O’Sheal先生在内。”
然而,令人无法置信的是,三毛给王洛宾寄出最后一封信后一个多月,1991年1月4日凌晨,自缢于台北荣民医院的病房。次日,从广播听到这一噩耗的王洛宾,几乎失去了常态。他泣不成声地在三毛绝笔信上写道:忏悔吧!忏悔安慰不了他人在天之灵,实际上忏悔只是责备自己。他在家里为三毛设置了灵堂,对着三毛的遗容,不停地喝着烈性酒,十天整整喝了八瓶,最终因酒精中毒而住进了医院。1991年4月28日,王洛宾召集朋友们专门在乌鲁木齐南公园为三毛举办华尔兹舞会,舞会开始前,他首先唱起三毛代表作《橄榄树》,又为三毛献上了他的一首新作《等待》。1992年6月,王洛宾前往敦煌祭奠三毛衣冠冢,权作对一场旷世爱恋的终结。没等到四年,带着此恨绵绵的王洛宾黄鹤西飞,去寻找三毛了。
顺便说说:对于这场旷世爱恋,也有另一种解读:三毛出于对王洛宾的好感和倾慕,所以两赴新疆去看他,其实是对三毛最大的误会。三毛是一个极其浪漫的人,王洛宾无数首浪漫情歌,拨动了她一颗与之共鸣的诗心。而在王洛宾痛苦的爱情故事里,她仿佛看见了永远不能忘却的亡夫荷西,对王洛宾有更多的理解与怜惜。深情不等于深爱,挚友也未必成为伴侣。不过无论如何,这场旷世爱恋的故事一直让人们所感动和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