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书屋 ——一段令人唏嘘的往事

当年鲁迅回到故乡,“豆腐西施”杨二嫂的那句尖酸刻薄的话——“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面对如此无聊无趣的邻里,先生只好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杨二嫂应该知道,鲁家早已败落,但她或许不知道,鲁迅并非是她想象中的“阔佬”。不过自建国后,鲁家不断扩建翻新,倒成了真正的豪宅。特别是“故居”改名为“故里”后,鲁家已成为拥有小桥流水、街巷商店的王国了,鲁迅真的“阔”了!

七十年来,眼看鲁家扩展地皮,铺路盖房,青藤书屋却一直寂寞伫立,羞涩地躲藏在湾里湾、弄里弄中。与鲁迅相比,我总觉得徐渭太“穷”了,三间东倒西歪屋,尽管在维护后变得不倒不歪,但书屋却显得过于逼仄。今天终于轮到徐渭变“阔”的一天,我为一代奇才终于等来这一天鼓掌叫好,更为曾是青藤书屋守护神的陈家后人,爱屋及乌而获得一笔拆迁补偿,从而得以喜迁新居而感到高兴。

前几年听我同学陈维夏说起,她的弟弟及弟媳,两位古稀老人,还蜗居在青藤书屋隔壁大杂院的一间旧屋内。在经济腾飞、广厦林立的今日故乡,竟还有这样一种难以想象的状况,我听后感叹万分。陈家是青藤书屋原主人,1955年陈家将书屋无偿捐赠给国家,想不到后人在多少年后还身处窘境,历史不应该如此漠视它的功臣,抛弃那些名人之后啊!

就像王羲之留下了流觞曲水的兰亭、陆游留下了幽梦醉题的沈园一样,徐渭也为家乡父老留下了“几间东倒西歪”的青藤书屋。小小的青藤书屋,孕育了晚明一代奇人和中国绘画史上独步一时的青藤画派。青藤书屋对于徐渭,曾经朝夕相处至少二十年,是徐渭诞生和青少年时代读书成长的沃土。徐渭对书屋感情至深,连他的别号“青藤”和“天池”亦源于此,就可想而知了。更有一绝,青藤书屋一度还曾是明末大画家陈洪绶(老莲)的寓所。

史载:青藤书屋原称“榴花书屋”,屋主是徐渭的父亲徐键。徐谓20岁入赘潘克敬家,离开书屋。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徐渭的长兄徐淮故世,榴花书屋也出卖了。幸有明末崇祯六年(1633年)山阴进士金兰发起保护,书屋得以保全。崇祯末年,陈洪绶从诸暨迁居徐渭故宅,手书“青藤书屋”匾,从此,“榴花书屋’易名为“青藤书屋”。明亡后,陈洪绶移居城南薄坞,削发为僧,青藤书屋荡为荒烟蔓草。到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施胜吉从潘姓那里购得青藤书屋,重新修葺,妥加保护。乾隆、嘉庆年间,陈无波从施氏处购买青藤书屋,进行扩建和重修,并将青藤书屋分为八景,完好无损地保存到建国初。

自陈无波购置这座年久失修的青藤书屋至绍兴古城解放初的近二百年中,陈氏家族的历代后人对书屋加以精心修葺、维护,功莫大焉!虽然书屋的结构有所变更,但书屋的房、青藤的根、画圣的魂却是完美地保存了下来。如同人们称常书鸿为敦煌石窟守护神那样,陈氏家族更是青藤书屋的守护神!乡梓先贤的行为使我肃然起敬,而书屋的前世今生又不禁令我想起一件往事。

念高中时曾去看望过一位姓陈名维夏的女生,在同班男生中去过她家的大概唯我一人。那是在1959年7月中旬高考之后,年轻学子进入了最快乐无忧的一段时光,既卸下了过去的沉重包袱,又对未来充满着美好期望。于是我邀集数位男生同游古城,但有人提出尽是和尚而没有尼姑,游玩也变得兴趣索然,委托我请一位女同学出面去拉几位女生入伍,我自然想到了与女同学们关系很好的她。当时是个一无所“电”的时代,办事全凭腿和嘴,我只能去见她面邀。然而当我走到陈家,横在我面前的屋宇并非住宅,而是乡人皆知的青藤书屋。怎么回事啊?在犹豫片刻后我还是闯了进去,却不料被一尊老菩萨拦住了。老菩萨是坐在传达室的门卫老头,见有人敢闯白虎堂,就大声呵斥禁行:

“喂,喂!侬做啥?”门卫的绍兴话“硬”邦邦,“响”当当。过去的老门卫作风严谨,全然不是后来那种庙里泥塑木雕的菩萨,倒像为独坐中军帐的诸葛亮守门老兵那么神圣,对来访者不无例外地进行一番严格审查,毫不徇私买账。

“我找我同学。”我诚惶诚恐地回答。

“伊同徐文长是啥关系?”他的问话语气变得更严厉。

“我同学就住在这里。”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写有“陈家,前观巷大乘弄10号”的纸条递给他,以证明我没有说谎。

老门卫戴上老花镜,仔细地从左到右看了三遍,又从老花镜下的余光看着我问:“你同学姓陈?”

“是的,是的!”我的态度依然毕恭毕敬,深知进出大权掌握在他手上。

“好吧,你进去吧!”他似乎搞清了陈家与徐文长的特殊关系,大方地为我发放了准行护照,还给我一个指点向导,“你朝前走,从后门出去就是陈家。”

“谢谢老伯伯!”心里很感激他的慷慨放行,否则我就有负一群男生的重托了。

陈家真的与青藤书屋连成一体,而且还是书屋的后院,书屋是去她家的必经之路,别无他选。我一直对此感到大惑不解,不知其中奥秘所在,但始终没有机会问她。直到多年后了解到书屋的原委,我似乎觉得戏中有戏,我的同学难道是陈家后人?终于在一次见面时,我向她提出了心中存放很久的疑问,果然不出所料,得到了她的确认。她告诉我,青藤书屋原来是她家的后花园,1955年那年,父辈将这一历史宝库,无偿捐赠给地方政府,送交国家管理。但当时她们一家人并未搬迁,还住在书屋后面的两层楼房中。由此我才恍然大悟,我同学果然是陈家的后人之一。

郭洙若在生前访问绍兴时,就专门步入位于弄中之弄的青藤书屋,怀着崇敬之情瞻仰了徐渭这位古代奇才,并以“庭园虽小,清幽不俗”八个字,评价了书屋的别有风韵。我曾数次访谒青藤书屋,十分喜爱这座盆景式的明清文人特色庭院:白墙黑瓦的古朴书屋,屋旁是种有虬松般青藤的小天井,屋前是有一丛翠竹和一座假山的小园。看到那开有圆形门洞的白墙和墙外微微摇曳的细竹,仿佛身临曹雪芹笔下那座“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潇湘馆。小小天地,汇聚和保存了徐渭和陈洪绶的许多宝贵真迹,总使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古越文化的深厚和中华历史的悠长。

近日看到网上有人发问:当年阿里巴巴的创始基地,你知道现在价值多少?然而提问者大概不曾想到,徐渭——陈洪绶纪念馆,青藤画派的创始基地,已经列入全国重点保护文物的青藤书屋,现在又价值几何?阿里巴巴的创始基地,与青藤书屋相比,无异于小池与大海之别。而在贪得无厌地吞噬国家财产的贪官腐吏以及偷盗国家文物的无耻蛆虫面前,陈氏家族更是一尊巍巍的乐山大佛。

无论对于历史、对于国家或是家乡来说,陈氏家族的义举都堪称为一个历史性的重大决定和行动。然而对于这么一件大事好事,没有举行仪式,没有颁发证书,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更谈不上媒体报道。乡人对此一无所知,至今了解内幕者大概也寥寥无几。悄悄的捐赠,默默的奉献,唯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仿佛秋后的一片梧桐落叶悄然飘落地面,没有一点声息。

故事还没有到止为止,地主家庭出身的原罪并未能因贡献书屋而得以赦免,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陈家后人在几十年的人生路上一路坎坷,艰难前行。我所知道的这位女同学,在被侥幸录取到浙江丝绸专科学校一年后,就因出身不好而被下放回到原籍。身无一技之长、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年轻女孩,为了维生而不得不下乡务农。聪明的她从1961年买到最原始的“砖头录音机”开始,每天坚持收听广播英语授课,农余时就在昏暗的灯烛下一遍遍跟着朗读,囊荧映雪,刻苦自学,三年后居然奇迹般地成了当时十分短缺的英语人才,从而返城进校当了民办中学老师,走上了教师生涯。

带着忿忿不平的心情,我问同学是怎么想的。她淡然一笑,一切功德都是她的上代祖先所为,与他们后人并无关系。不吃祖宗饭,路靠自己走,他们也从来没有向上面提出过任何要求。听了她的话,除了敬意,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和同学们十分尊重这位一路坎坷走过人生路的陈氏后人,对她的思想、品格和毅力深为赞赏。在她罹癌后以顽强的毅力与病魔斗争的那几年,也引起大家的分外关注,祈祷好人好报,愿上天保佑她健康长寿。2019年10月27日,我们六名同班老友应陈维夏之邀同聚绍兴安昌古镇,陪同她度过了开心惬意的一天。

然而天不假人,安昌见面竟是我们与她的诀别之聚。两个多月后,维夏同学于今年1月12日驾鹤西归。噩耗传来,令我们所有健在的老同学都非常难过,无比悲痛。

水流历史不动,人走故事依旧。青藤书屋那一段令人唏嘘的往事,却不会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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