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诗人的词穷：真正的感情触动往往让人“无语”
在中国文学传统中，诗歌这一体裁主要功能是抒情。
所以我们今天熟知的一些经典古诗词，多半都是抒情诗。其中的情感体验也是非常丰富的：爱情、亲情、离家情、远国情……
可是，正所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易·系辞上》）语言的表意功能本身有一定的局限性，加上人在情绪激动时会存在一定程度的语言障碍，所以，一些复杂的心境在优秀的诗人笔下也未必能描述得清楚。
古诗词中就有许多诗人的“无语”时刻。
最动人的相思，是没有语言加持的。
《古诗十九首》中有“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首诗题目取自第一句诗“迢迢牵牛星”，讲述的是牛郎和织女相隔在看似浅浅的银河两边却不能重逢，只能含情脉脉相视无言地痴痴凝望。
天上的眷侣如此，地上的有情人磨难更多。
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中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柳永写的是与情人分别的场景，那次离别，可能就是永远了。两个人心中有数不忍别离，在最无奈最感伤的离别之际，反而一句赠别之语都说不出，喉咙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着。
这首词最后几句是这么说的：“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从中可以看出，柳永与这位女子关系是非常好的，二人经常共聊风月。然而在离别之际，只剩下执手相看，四目泪眼婆娑。大概双方脑子里都会闪现出这样的想法：以后看到美好的事物，又能与谁分享呢？
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中也有“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众所周知，这是一首悼亡词。英年早逝的王弗是苏轼永远的痛，我们总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然而，十年以后，这份感情反而更加深沉。
词的上片提及“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实际上，苏轼当时并没有在王弗坟前，这是他在密州的晚上梦中所见。十年忌辰，即便人与人阴阳相隔、人与坟千里相距，苏轼心中也是有数。
哪怕是平时没有时常挂心间，也是不会忘记曾经的往昔的。正所谓“不思量”“自难忘”。
所以梦中苏轼还看到王弗像以前一样正在窗台梳妆。“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可是就算在梦中相见，苏轼还是激动地无法用语言表达，梦中的王弗同样没有说话。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那无言的沉默中，自有一种深情。
晏几道在其《鹧鸪天·醉拍春衫惜旧香》中一语道破：“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相思”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没有什么语言能够表达出来的，所以也不必写在信纸上。因为情到深处，哪怕是用“写”的形式都表达不出来，除了费泪千行别无所言。
其实，不仅是相思与爱情无法用语言表述那一番深情，这世间的许多情感体验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宋之问《渡汉江》中有两句诗颇为经典“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越接近故乡心中不是亲切，反而是更加胆怯，也不敢跟过路人说话。
宋之问之所以保持沉默，甚至害怕说话，结合全诗来看，“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这首诗的背景是宋之问被流放到很远很远的南方。岭外的岭，指五岭，位于江西之南与广东之北的交界，岭外就是南岭。这个地方是唐代官员被贬谪到南方时经过的路线，而再往南或者说再往外，就是广东，广东在唐代是一个荒凉之地，而且多瘴疠，许多被贬官员对此非常害怕。
宋之问来到这样的地方，所以说“音书断”，被贬官员心中本就有许多茫然、恐惧，再加上跟家人亲友完全断绝音讯，心情是十分糟糕的。“经冬复历春”，经过了一个冬天，现在又来到春天，事实上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但诗人早已度日如年。
后两句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个“怯”，固然有在贬地身心煎熬的恐惧，这份恐惧，还有后遗症，以至于即便能够回归家乡，他依然很害怕自己这个罪臣身份遭人非议。当然他也会感到羞愧，别人都是“衣锦还乡”，他却是作为贬官释放回乡，愧对江东父老。所以，见到故乡来的人，连上去与之相认都不敢，更不用说谈问一些有关家乡的消息。
这诸多复杂的感情，导致了宋之问的沉默。
比宋之问的感情还要复杂的，是李煜，他有一首《相见欢》，开头就写：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去国怀乡都不足以概括李煜当时的情感，国家在他手上倾覆，他由养尊处优的国主变成了阶下囚。这样的经历，怕是世上没有人能懂，而事实上，他确实是独上西楼的。他也的确没有倾诉的对象，所以独上西楼的状态是“无言”。
从后面几句“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来看，他好像是在写离愁。只是，李后主的离愁，从来都不是简单的离愁，他背负了太多。种种思绪混杂着离愁，即便是擅长抒情的李后主，也只能“无言”。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哪怕他不用一个“愁”字，我们都能读出其中的凄凉。
经历国破家亡的李清照也说过“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最残酷的词语莫过于“物是人非”，因为这个词往往代表着不可逆、人力无法改变。物是人非的现实下，想要自言自语发表一些感慨，还未开口，眼泪先流下来。乱世中的孤独女子，承受的煎熬比一般人更重，太多太多了，也许她真的无从说起。
心情沉重的时刻，人是不会说出许多絮语的。在至深的情感面前，语言显得十分苍白。千言万语，终究会化成一滴泪，惟沉默是最好的表情方式。
深刻的情感体验让最优秀的诗人也无从下手去描述。
但是，情至深处的词不达意也是动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