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树
砍树
昨夜我梦见了砍树。在雪地里。
以往年关时节,故乡一直下雪。下雪后的天极冷。大家跑到别人的家里,围着火炉谈天。那时没有电视,更不能上网。每个人的家长里短,全靠口头表达。那时村庄太穷,也仅有年冬腊月,才有如此丰富奢侈的食物和宝贵的时光可以闲聊。无论是金贵的腊肉,还是普通的红薯片,是如此香甜!但围炉而坐畅谈天地的时刻,最需要的却是木材!
我最怕的,是上山砍树。随便吹树在今天可能像狩猎一样,属违法活动。但过去打什么,都没有人管。在鄂东农村的冬天,天冷得没法子,人们便要烤火。烤火需要木材。木材来自于山上。山上漫无边际的树,一棵挨着一棵。平素,村民是不敢砍树的。砍树抓住了,罚得很厉害,不是倾家荡产便是要到队里做没完没了的基建工(义务劳动)。只有到了年关,大队和村干部才都睁只眼闭只眼,乡下的家家户户,谁不过年呢?过年谁不去走亲戚呢?走亲戚谁家不烧火烤火呢?烤火是文明城市里发明的一个词,在我们老家黄安,总是把烤火称为“汉火”,其实一个意思。
砍树一般都是男人们干的事。我很小的时候,是跟在父亲身后砍树。砍树不能用斧头,因为太响,容易被村干部抓住。虽然村干部基本默许,但明目张胆的砍,或者是得罪过村干部的人砍,或者是特别老实的人砍,仍然会有被有心的村干部抓住的危险。再者,用斧头砍树时,得用力。一用力,便震得树上的雪扑嗖嗖的掉下来,落到脖子里,冷得人直打哆嗦。
村庄里采取的方法是用锯子。锯子声音小,加之拉动时用力小,雪不容易落下来。而锯子一般得有两人最好,一拉一送一推一扯,用力比较均匀。父亲带着我帮忙拉锯,可以节省力气。同时,还可以壮胆。因为村庄的附近,四处都是坟地,而春节,这些死去的亲人们,喜欢回来拿烧给他们的纸钱,让人听了害怕。另一个呢,村庄那时还经常有狼出没,两个人在一起安全。
跟着父亲上山,夜里的雪地格外寂静,令人害怕。过去,我常常是拉住父亲的手。他的手粗糙,有力,也暖和。但渐渐地,父亲不让我拉了,要我一个人跟在他身后走。我们到了山上,一般选择那些长熟了的树锯。成熟的树烧起来火旺,而砍小树是要遭人骂的。父亲选择好后,先要看看四周,一是有人没,二是有狼没。狼怕人,人也怕人。总有一些人,一边在自己偷偷砍时,还喜欢给村干部通风报讯,抓个正着,不是罚款就是要多出基建工。有一次,我们上山时,恰好碰到别的人家也在砍树。我们听到锯子声音,便不想打搅人家,父亲向我招手,让别出声。我们便悄悄地蹲在树下。锯树的人明明听到了脚步声,却又看不到人影。先试着轻轻地锯了几下,感觉到周围的环境不对劲,又悄悄地蹲在雪地里。我蹲了一会,觉得尿涨得厉害,便起身想撒尿。结果,村里另外一个小孩以为我是狼,吓得大叫:“大,有狼……”父子俩胆子都小,吓得树也不锯,站起来便往山下跑。可能雪地太滑,小孩子脚没站稳,一个打滚便滚到山下去了,接着哭声响了起来,最后又小了下去,不敢哭。我想笑,父亲不让笑,我们便也悄悄地锯了一棵树,打丫枝打掉,父亲抬大头,我抬小头,像鬼子进村一样,悄悄抬回家,再锯成一截截的当柴火烧。虽然是湿的没晒干,但大火烧起来,一会就着。惟一不足的是烟雾太大,村庄一到冬天便家家户户冒黑烟,十足的烟火味。许多老人最后眼瞎,我认为与此有关。
树砍了之后,只要抬进了家,从初一到十五,村干部基本不管。到家里搜,那是打脸的事,谁也不会得罪人到这个程度,何况,家家户户都在烧,都要烤火,谁还不一样?我经常遇到这样的现象,比如有时上山碰到一家人锯好了树,却遇到路上还有其他人,便躲在山沟里半天不敢出来,有的甚至连树也不要,连忙逃走。至于砍树遇到狼,那是常有发生的事。但狼毕竟怕人,遇到人也仅是蹲在那里站一站,飞快地越过山头去了。有一次,我和父亲遇到了一只狼,它坐在山头上,瞪着发光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们。我躲在父亲身后,父亲却一点也不怕,他朝着狼直走过去。狼起初还坚持坐着,但接着,随着父亲的身影越走越近,随着父亲手上的钢锯在雪地上飞舞,它终于站起来,接着往后退去。它先是一步步地后让,眼睛里凶光毕露。但最后,它终于还是转过身,随着一声长啸,便没了踪影。我躲在父亲的身后,突然觉得狼非常可怜。人类有火可以烤,而天寒地冻的,它会在哪里烤呢?旷野里没有食物,它会在哪里找到吃的东西呢?我问父亲,父亲不答。父亲只是埋头锯树,直到那棵比我胸围小不了多少的树,从高空中发出吱呀的一声巨响,从空中扑天盖地倒下来,接着,纷纷扬扬的雪便在一瞬间迷惘了我的种种记忆……
村庄的年一年又一年地过,树也一年又一年的锯,但山上并没有光秃秃的。每年春天一至,漫山遍野,又有新树疯狂生长。加之村庄里的人都不砍小树,小树一晃便又长大了,生生不息的自然,就像生生不息的村庄,在岁月中渐行渐长。我们也饥饿地围在灶台周围,像小树一样疯狂生长。男孩一晃就不再读书而是回家结婚生子,女孩一晃就回家帮父母种地有的甚至做了妈妈。
那时,我已由小学而初中而至高中,跑到了离家更远的地方就读。寒假回家后,最怕做的事情就是砍树。因为父亲不再跟我一起了。他经常要求我自己上山去砍。我害怕黑夜,害怕在黑夜里碰到走夜路回家取钱的鬼和死人,因此只有在天黑之前去砍。起初,我们常常是几家的孩子约好一起上山去砍,这样大家可以互相帮忙。一边有人盯哨,一边有人帮忙拉锯,倒也充满了欢乐。但后来,我们又渐渐长大,开始便要像男子汉一样独自承担这个任务。所以每到年关,我便为此头痛。随着书读得越来越多,我一是觉得砍树破坏了自然环境,不太道德;二是毕竟到了爱面子的年龄,觉得要是被抓住了很不光彩;三是我天生胆子较小,砍树时还是怕狼怕鬼,又不敢说出来,怕人笑话。所以,遇到父亲让我独自去砍树的日子,我首先就心里胆怯,能躲的时候就躲。父亲很严厉,我有时不得不踩着他君王一般的目光中独自上山。到了山上,我一般是先蹲在树下,观察周围有没有人,看看有没有狼出现。那时,怕狼的心情远远超过了惧怕人类,而愧鬼的心情又远远超过了怕狼。人类看到了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抓住了而已,而狼则是要人性命的。鬼,虽然谁也没有见过,但在烤火时大家聊天,谈来谈去没有话题了,最后的话题便是鬼故事。所以,正是鬼这种东西无形无影,才格外让人恐惧。我砍树不喜欢锯子,而喜欢用斧头。因为斧头发出的声音,可以吓住狼的靠近。即便在真的遇到狼时,还可以防身。至于人,那时我更不怕了。大人的规则是,既然大家都在砍,彼此也多次相遇和被发现,就心照不宣。况且大过年的,谁也不惹谁。我一斧头一斧头砍下去的时候,觉得自己的骨胳发出吱吱的声响,觉得自己开始有男人的气味。而大山深处发出的回响,仿佛证明了人类的存在。此时,细汗便也一点一点地从身体深处浸透出来,全身上下慢慢地变得发热。特别是最后,当大树倒下的那一刻,点点的飞雪滑进身体里,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舒服。而只有在回家的路上,在天黑下来的雪野里,我才突然感觉到无限的孤独,仿佛自己也成了森林里的不停流浪那只狼……
多少年后,我离开了故乡,不再加入砍树大军的行列。而那种在黑夜雪地里孤独的感觉,时不时钻进早已融化在钢筋水泥森林的我的体内。走在繁华的城市里,我时不时感觉自己就像看到的那只狼。今天,故乡砍树烤火的传统依然存在,但不再像过去那样疯狂。主要是村庄里的年轻人都跑到城市去了,即使过节有的也不回来;而回来的人,受了城市的熏陶,不再喜欢烤这种冒烟令眼睛不停流泪的湿火,人们更喜欢买北方熬出的木炭取暖,有钱的人买了电炉甚至空调。即使村庄山头上的树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生长茂盛,一堆堆绿色的看不到近头,但人们再也不稀罕它了。那些与我一起砍树成长的人们,有的甚至十多年了再也没有见过。只有我,仍然在今天的城市里偶然想起他们——不知流浪在其它城市里的兄弟们,是否还回想起那时候,我们曾像做贼一般出入于故乡大山中偷树砍树的日子?时光一晃翻去了几十年的日历,我们都已人到中年,再让我去随便砍一棵树打死了我可能也不会干,但我仍然回味那时令我们无时无刻不惊心动魄的日子,只是青春的小鸟飞得奇快,真的一去就不再回来了……
2012-1-24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