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路多长
它可能只是一篇未曾发表的小说。因此，请勿对号入座。
它可能只是永远的人生所在。走过的与将要走过的，不只是一座山与山的距离。无人得见，也无人关怀。
贫穷不是万恶之源，但它阻断了许多人的梦想。一瞬，许多人们记忆犹新的事件都成了过往。而曾经多少令人唏嘘的人与事，都曾在贫穷背后找到根源。那里，也曾有过善良与温柔的存在。只是多少痛苦的人们，陷入了永远的沉默。
回家之路多长
1
父母：
我回校了，此时此刻，特别地想你们。特别是在车子开动的时候，我看到你们的白发在村头飘动，心里特别时难受。我永远也忘不了，故乡那大雪，像贫穷一样压在了我的心头。我知道你们为了我上大学，又顶着冷嘲热讽借了人家不少的钱。昨天夜里，五姐还偷偷地塞给了我三百块钱。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五姐说，只要你好好读书，不让你还。五姐还说，她在外面打工尽管很辛苦，但是，想到家里有一个弟弟在上大学，心里感到特别的欣慰，做事也有力量了。五姐又说，给我钱的事不要告诉姐夫，免得引起她们吵架。拿着五姐的三百块钱，我躲在被子里，哭了又哭。今天早晨全家送我的时候，我又想哭。但是我忍住了，我想我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应该学会成熟，不要轻易掉眼泪，所以我向你们露出了微笑。实际上，我的心里是在哭的。
学校好安静啊。回来的人很少。从武汉到北京的时候，我选择了坐慢车，因为省钱。我们同宿舍的肖遥回来了，他家开车送他来的。虽然他挺热情，但是我还是拒绝了他递过来的香肠。我有时觉得，我们像是两条道上的人，在两辆不同的列车上奔驰，只是偶尔相逢罢了。我又觉得，我似乎与每个人的邂逅，都是偶然的相逢，不过只是人生的一个驿站……夜里，在城市的鞭炮声中，我只吃了一袋方便面便睡下了。我觉得外面热闹的世界，与我似乎没有一点关系。我的心，还在你们身边，在昨天夜里家人的沉默之间，在你们的哀声叹气之间。于是，我的心里默默地涌起了要更加努力奋斗的念头，为了你们，我也得奋斗出像个人样……
大年初十的那天，当马虎在自己的日记上写下这样的一段信的时候，大颗大颗的泪水滴在了他的笔记本上。写完后，他把日记本放在抽屉里锁了起来。当同室的肖遥正在听音乐的时候，他爬到上铺，躺在被窝里哭了又哭，但硬是没有出声。同室的肖遥把一袋牛肉干递给他时，他装作睡着了。
肖遥一个人呆得无聊，但穿上衣服到其它楼找老乡去了。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沉寂，马虎的泪水把被子打湿了。楼对面的一家宿舍里，《今天是个好日子》与“咱们老百姓呀，真呀真高兴”的音乐声，像针一样扎在了二十二岁的马虎心头上。马虎想，咱们老百姓穷得连学都上不起，哪里还能高兴得起来呢？
2
2000年的七月，从大别山区走出的马虎，在路过武汉的时候，他被这个大城市的风景惊呆了。那时，他跟在叔叔的身后，穿着刚刚做的新的衣服，背着几个大包下车时，武汉这个繁华的都市让他眼花缭乱。
那时候，同样一股复杂的泪水从他眼里夺眶而出。
他的叔叔虽然见过一些世面，在镇上混了一个差事，但哪里有机会带着他们到大地方来见识一下呢？
马虎的心里产生了强烈的自卑。一直到了北京，他还沉浸在这种忧郁的情绪之中。
叔叔一路上都在说着同一件事情。
马虎啊，你是我们村庄里考出的第一位大学生，要争气读书啊。我们就靠你争光了。
马虎说啊。
叔叔又说，马虎啊，到学校后，要与同学老师搞好关系，学些真东西，将来好找工作。
马虎又说啊。
叔叔还说，马虎啊，等夏天药草出来了，我们全家上山去采药，下学期你的学费就不用愁了。
马虎嘴上应着，却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列车一路哐当着向北飞驰。马虎的心像屁股下的铁轨，忽上忽下。故乡的记忆开始渐渐地模糊，而新的刺激感与新鲜感则令他兴奋。
到达北京时，马虎的眼都看不过来。十九岁出门远行，就到了首都城市，马虎的热泪在眼眶中转着。
问了好多人，倒了好几次公共汽车到了学校，马虎的眼都看傻了。
新生们穿着奇装异服，把校园扮成了一片海。
叔叔说，马虎，这里比武汉还繁华咧……
马虎说，要不怎么叫北京。
叔叔说，马虎，有一天你要是做个北京公民，那是我们宗族的荣耀啊。
马虎说，只要努力就会成功吧。
他们报到后，马虎变得兴奋起来。到了宿舍，发现已有同学先来报到了。
一位看上去也是农村来的同学伸出手说：欢迎你。
马虎连忙握住手说谢谢。
那位同学热情地拉着马虎介绍同宿舍来的人。马虎由于紧张，一个也没有记住。
东西放下后，马虎的叔叔把自家带来的炒花生拿出来让大家吃。那位农村的同学说，真好吃。
而一位穿着光鲜、戴着眼镜的同学看了半天说：你们吃吧……我吃过了。
看到他眼里投过疑狐的目光，马虎的心又沉重起来了。可叔叔还是固执地往人家手里塞，那位同学接了，可转身又丢在了桌子上。
马虎的脸抽搐了一下。
不过，如果叔叔还记得的话，那一夜，在那们农村同带着他们去逛了一趟天安门回来，他们便再也没有睡着。
马虎一路想，天安门没有自己想像的高大。不过，看到长安街上幸福的人群，在温暖的夏夜里自由自在地散步，马虎的心让羡慕占据了。
那一夜，他和叔叔挤在一张床上，叔叔不停地想说话，但对面的床上已响起了鼾声，让他不敢张嘴。白天时，马虎和叔叔都不会说普通话，还引起了对床那个陈姓同学的讥笑。
本来，马虎是想让叔叔到外面的旅馆里去住的，可叔叔为了省钱，还是决定和他共挤一床。对床的同学说：“农村人真会节约。”
如果不是黑夜，马虎肯定会看到他与叔叔的脸都红了。但是，他们还是贴得那么近，虽然他们睡得并不香。
第二天，叔叔便要回去。早晨，两个人吃了从家里带来的烙饼后，看到人家喝着矿泉水，吃着面包，马虎觉得情绪又落了下来，于是把叔叔领到树林子里吃了。叔叔说，好好的，还有自来水喝，为啥要到林子里吃呀？
马虎没答应他。不过他心里想，总有一天，叔叔，你会看到另外一个马虎。
这是马虎到达北京后暗暗下的第一个决心。北京城里，包括马虎的叔叔，任何人也不知道他的决心是什么。反正在早饭后，叔叔没有再在这个城市里逗留，而是买了一张硬坐票回南方去了。
马虎看着叔叔上车时，眼泪又快涌了出来。直到列车远去，马虎还楞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在城市里有些单薄。
3
马虎他们宿舍里一共住了四个人。那个衣着光鲜的叫肖遥，上海人；最早对马虎伸出热情之手的那一个叫张松，来自吉林的农村；还有一个来自山西平遥县城的，叫高远卓。
第三天，学校还没有开课，热情的张松又拉着马虎去逛了一次故宫。不过，他们到了故宫的门外，看到几十元的票价，两个人又犹豫了。张松说，要不，我们在外面看看红墙也行啊。
马虎心里斗争得挺厉害。他想起了叔叔说过的要与同学搞好团结的话，于是索索地从口袋晨掏出了一百块钱来，跑到窗口买了两张票。
张松说：马虎，我们不要这样奢侈了吧。
马虎说：没关系，没关系。
实际上，他在想，怎么会没关系呢？这一百块钱，我家里要用好几个月呢。
但既然掏出了，马虎便装出没事的，和张松跟着人群进了故宫。
那一上午，虽然张松兴奋地说过不停，对皇帝生活水平和自由充满了向往，可马虎却由于心痛那八十块钱，什么也没有看进去。中午，他们吃了两个盒饭便回来了。
盆饭的钱是张松掏的。张松说：怎么也得请你吃一次。
一盆饭二十块钱。张松说：这么贵呀，我母亲一个月捡松子也才卖这么多钱。
马虎的心动了一下。他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张松说这句话时，有些感动。他忽然觉得张松和自己是一个道上的人。
张松一边吃一边说：马虎，要再这样我可奢侈不起了，你家里怎么样呀？
马虎想说和张松家里一样，不过怕他瞧不起，话到嘴边还是停住了。他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马马虎虎吧……
张松笑着说：那不是和你的名字一样吗？你为啥起了个这样的名字啊。
马虎说：这是我爷爷起的。
马虎的头脑迅速回到了大别山的农村。在那个深山里，爷爷之所以给他起这样的一个名字，就是希望他有大山的虎气，不要再给人当牛做马，受欺侮。
但是马虎还是没有说。看着那普通的却要二十块钱的盆饭，他觉得自己吃不下去了。
张松说：吃完吧，马虎，花了钱，不吃完，太亏了。
马虎于是真的把饭全部吃光了。
他们两人在大街上忽然大笑起来。
张松虽然不知马虎在笑什么，不过从此之后，他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有一次，系里定专业时，张松问马虎报什么。马虎说：听老师说，以后生物工程很有前途，我就报这个吧。
张松说：那我也报这个吧。这个专业省钱，一个学期只要四千块。
马虎的脸红了。他觉得张松说出了自己没有说出的心里话。
4
学校新奇的生活给了马虎许多兴奋。毕竟，从大别山深处考到北京来，不是一件易事。马虎甚至有时还想起了自己考上时，家家户户那种高兴与羡慕的眼神，看到始终在村子里低头走路的父亲一下子挺直了腰的样子。
马虎给自己叔叔的儿子在信中这样写道：
亲爱的四弟……我没想到大学生活会是这个样子。老师上完课后夹着课本便走了，根本不再烦你。而同学们之间，对于上自习不再像高中时那样，天天去抢坐位。更多人选择了逛这个美丽的城市（这个美丽的城市美丽得简直让我无法形容，如果有一天，你也考到这里来，多好啊，我可以带着你去玩的。），晚上有时教室里就那么几个人上自习。我当然是要自习的，学习不好以后就不好找工作。反正我是不会再回大别山的，那里我们家族什么关系也没有，回去了也安排不了工作。所以，学习成了我惟一的动力。
有时，我也感觉到有那么一点孤独。但是，亲爱的四弟，孤独正是成就大事的前奏。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这个城市里的一只狼，是为征服而来的。每当我看到那些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事物时，这种征服的欲望就更加强烈。于是我命令自己，更加拼命地学习，野心像大别山的草一样不可抑制地成长，长得令我自己也害怕……
好弟弟，好好读书吧，只要考上了，就是穿皮鞋与穿草鞋的分水岭；只有考上了，我们才会看到另一个真正的人间天堂。我们要做天堂里自由自在飞翔的鸟，飞出那令人压抑的让我吐不过气的大山，飞过那重重的山峦与熟悉的村庄，飞向我们曾渴往了多年的城市，飞往我们曾经对着星星所做的那些美丽而富有的梦想……
马虎在写完信的时候，回望了一下空荡荡的教室。教室里已空无一人。马虎叹息了一声，夹着书慢慢地走出了教学楼。
外面正是秋天。秋天的校园看上去特别的美丽，渐渐发黄的树叶把天空染成金黄色的一片。马虎慢慢地穿过那些不熟悉的人们，好像故乡在他的头脑中永远盘旋着不愿离去。
马虎想起了大别山那更加美丽的地方。但是，与身边的一切比起来，马虎不再觉得故乡特别美丽。父辈们无休止的劳作，兄弟姐妹们一蜂窝地外出打工，年纪轻轻就结了婚生了小孩的堂兄堂妹，自己放了假必须到山上去采药草挣学费和到砖厂搬砖块累得直不起腰的日子，让马虎感到了故乡永远是那么沉重。
马虎看着身边那些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高年级的同学，在初秋的夜里充分地享受着青春的时光，心里暗暗地产生了羡慕。特别是那些勾肩搭背的男女同学，他们大胆的动作让马虎心跳。马虎一边偷偷地看着他们，一边没有来由地叹息。
大学校园真是一个恋爱的天堂。肖遥对宿舍的人说。
高远卓说：我到时也要轰轰轰烈烈地来一场恋爱，不然辜负了这大好的时光。
肖遥说：你看你那样，能有人爱么？
高远卓说：反正我有的是钱。
马虎听着他们在被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搭，他心乱如麻。床下的张松已发出了鼾声。
5
马虎迷迷糊糊地开始做梦。
马虎梦见最多的还是故乡。故乡最深的记忆便是贫穷。
小时候，马虎家里养了几只鸡，每次下蛋时，几只母鸡便像功臣似的呱呱叫。马虎很想吃鸡蛋。但母亲说：“马虎，吃了鸡蛋，家里便没有盐吃了。”
马虎很羡慕那几只鸡，觉得母亲对那几只鸡比对自己还好。马虎有时趁母亲不在家，生气地用棍子把几只鸡掇得乱叫乱跳。
到了上小学的年龄，马虎还是想吃鸡蛋。母亲却仍然小心翼翼地把鸡下的蛋藏了起来，对马虎说：“儿啊，吃了鸡蛋，你便没有学费了。”
马虎心里很不高兴。过去对着鸡踢了几脚，鸡受惊一下子飞走了。
到了初中，马虎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家中那几只鸡与鸡下的蛋对家庭的意义。马虎再也不提吃鸡的事了，他慢慢地变得沉默寡言，回家后帮着母亲干农活。
入到高中后，母亲把鸡下的蛋淹成咸蛋，给马虎送来了。马虎舍不得吃了。他每吃一个，觉得像在吃母亲心头上的肉似的。马虎于是吃着吃着泪水便下来了。
收到大学通知书的那天，马虎回到家来，发现母亲竟然把命根子似的鸡杀了一只，炖给他吃。母亲说：“马虎啊，你给家里争光了，妈要把这些鸡杀了全给你吃。”
马虎跪在母亲面前，嚎啕着大哭了。那些鸡肉，马虎一块也吃不下去。
马虎仿佛看见了那些与母亲相依为命的鸡，一个个伸出了头，也在哭。
马虎觉得自己从鸡的命运上看到了他们自己的命运。马虎觉得自己懂事了。马虎走的那天，看到母亲的头发稀稀松松的，又少又白，马虎便想起了家中的那些鸡。
那时，故乡田野上的谷子已熟，金黄色的谷浪，让马虎闻到了泥土的芳香。可马虎知道，那不值钱的谷子只是暂时令人高兴的景象。等到秋收过后，大别山下的乡村里，几乎是每家第户的屋子里，仍然像是丰收过后的田野一般荒凉。
马虎的叔叔说：“考上大学的，吃上这碗饭的，又有几个呢？”
马虎的叔叔摇头叹息，轻轻地拍了拍马虎的肩头。
马虎醒了。
马虎的泪撒在了枕上。马虎从此再也没有吃过鸡肉。
6、
肖遥谈恋爱了。这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因为大学校园就是制造爱情与浪漫的地方。一旦走入社会，爱情变得那样现实。
肖遥恋爱并不奇怪。这个班里的活跃分子，居然有一天带了个女孩回了宿舍。
这是第一位光临404室的女孩子。
因为是第一个，每个人都显得挺浓重。
高远卓说，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值得庆贺一下。
于是张松开始带头搞卫生。这是宿舍第一次集体大搞卫生，从墙上到地上，从铺面上到书橱里，几个小伙子搞得手忙脚乱。
马虎起初不愿加入到这个行列。张松说：“马虎，以后你要是谈了女朋友还要不要人家给面子？”
马虎心想，我才不会谈呢。但看在张松的面子上，马虎还是从上铺爬下来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高远卓去买了一些小吃与啤酒回来。一切准备就绪。
肖遥与女孩终于出现了。大家的掌声把他们迎入了寝室。
马虎起初有些兴奋。毕竟他是第一次离除了亲人之外的异性这么近。这位跨入他们生活空间的第一位女性，还坐在马虎的身边，让马虎觉得挺不自在。他始终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但让马虎有些失望的是，女孩长得太一般了，宽头、大额，小眼睛，厚嘴唇，身材胖，个头小，黄头发，马虎觉得像肖遥这样帅气的小伙子，至少能够找个更漂亮些的。
大家都挺热情。女孩子的嘴挺厉害。后来马虎知道肖遥喜欢她的原因了，因为她的父亲是个大老板，听说经营房地产生意。
女孩姓王，后来一直到肖遥与小王分手，马虎都没高住她叫王什么。因为那天，小王伤害了她。
小王就坐在马虎的身边，她突然站起来对马虎说：“唉哟，你的衣服，好几个月没洗了吧？一股臭味。”
马虎的脸红了。女孩这随随便的一句话，让马虎计较了。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什么换洗的衣服，仅有的几套衣服，还是上大学之前买的。
偏偏高远卓嘴多，不识相地说：“农村来的，不爱洗衣服，身上臭一点是正常现象。你还没闻过他的脚臭呢。他要是把鞋子一脱，我们便不用在房间里坐了。”
马虎的脚有些臭，但也不至于到高远卓说的那种地步。马虎觉得高远卓的玩笑开得太过份了。
这些玩笑，迅速分开了他们的距离。
马虎觉得那天的集会失去了意义。
从此，凡是女孩到他们的宿舍里来，马虎要么是提前出去了，要么是在上铺装着睡着了。
本来，马虎对于异性，也是有某种渴望的，但由于小王那天的到来，马虎觉得女孩对他好像失去了意义。
所以，无论室友怎样谈女朋友，马虎再也不感兴趣。
如果说感兴趣，那就是高远卓居然把女朋友带回来睡觉。那已是大二时的事了。
经过了大一那些新奇的生活之后，等下一批新生来时，马虎开始觉得自己老了。就是大二的某天夜里，马虎看到了高远卓那难忘的一幕。
虽然过去，马虎已经习惯了室友们把女孩子们带回来接吻，或者拥抱，但那是大学校园里四处可见的现像，不足为奇。那时候，除了马虎，其他几个换女朋友像换衣服一样勤。就是张松，也从历史系中翻出了一个老古董，天天吃饭都是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的。
马虎心里很复杂。
但马虎咽着口水，把复杂的心事埋下了。
有天，他还对张松说：“谈女朋友得花很多钱吧？你不要这样了。”
张松说：“这你就不懂了，女朋友要减肥，每个月的饭票都用不了，自然给我了。这是扶贫啊。”
马虎不以为然。不过，他从此觉得和张松之间有些那个。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张松虽然不像其他两位那样不停地换女朋友，但张松明显开始逃课了。
马虎觉得自己和他们的界线一下子拉远了些。
更可恶的是，有天夜里，高远卓居然把一位女孩子带回来睡觉！
起初三个男人是睡着了的。可后半夜，他们都被寝室里某种异样的声音惊醒了。
那种声音让他们难以再把梦做完。青春期的骚动人人都有，可不是人人都能在大学里有这种奇遇。
林杰睡在高远卓的上铺，整个床像地震似的摇动，他便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他很快明白了是什么事，这些事尽管他们未曾经历，但在中国是属于无师自通的。于是他小声地骂了一声狗日的，高远卓没理，继续进行他的活动。
张松与马虎两个人都醒了。
于是三个大男孩，有些孤独地听着高远卓的床不停地发出呻吟声，伴着窗外的虫子的鸣叫，完成了一个男人一生的初次。
那一夜，他们同时失眠了。
他们非常清晰地听着那个过程的完成。
马虎想，他妈的，竟然当着老子们三个！
马虎觉得有些不平衡了。虽然夜很黑，可马虎相信他们三个人的目光穿透了黑暗，看到了每一个起伏的动作。一切清清楚楚的，让男人们既羡慕又失落。马虎甚至听到了张松吸口水的声音。
他们再也没有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一个女孩满面红光地从高远卓的床上爬了下来，并且若无其事地与他们亲切地打招呼，除林杰应了一声外，马虎与张松都没有吱声。
高远卓说：“这是我的女朋友小许，昨天我们去爬山后回来，她们的宿舍楼关门了，没地方睡只好来这里。”
林杰故意说：“是第五个了吧？”
在寝室里，也只有林杰敢这样说高远卓。高远卓说：“怎么，吃醋了？吃醋了可以凭本事去泡嘛。”
走到门口的时候，高远卓又回过头说：“以后识相，我办事时你们走远点。需要经验时，我可以介绍。”
马虎先是感到自己的脸红了，然后才感到自己的裤头湿了。
他们三个人开始心照不宣地穿衣服。他们甚至还共同把目光投向了高远卓那凌乱的床上，一种异样的气味在早晨的空气中弥漫散开，马虎忽然想吐。
那是他们熟悉的气味。当然，也有他们不熟悉的气味，这种气味让他们莫名的刺激与兴奋。
张松说：“狗日的，这小子到艳福不浅。”
从此，每当下课回来，他们的房间里便少不了谈女人。一般而言，谈起女人，是高远卓与肖遥两人专利。因为只有他们两个，才能把理论与实践紧密地相结合。
马虎发现，从此他和张松两人外出，只要经过学校门口的按摩院、夜总会、洗头房、洗脚屋时，张松的目光便露出惆怅。
7
马虎的老家又来信了。
信是马虎叔叔的儿子写的。马虎称他为四弟。四弟在读初中，信写得还很不流畅。
四弟在信中说，学习很紧，但总是觉得压力大。同时他还告诉马虎说，手上总是没有钱用，一天到晚吃咸菜，把胃都吃坏了。有时一到下午，自己的胃便痛得受不了。后来，姐姐打工寄来了一点钱，到医院一查，医生说是十二指肠溃肠。
四弟说，哥哥，你说我年纪轻轻的，为么事会得这种病呢？
马虎看着信，心里便紧了起来。
叔叔的儿子在信中还告诉他，他家里看样子今年的收成不好。故乡遭受了洪灾，大水把梯田冲垮了，就连菜园子里种的菜，也被水泡烂了。今年又是个饥年，下个学期的学费又不知到哪里搞。
马虎的脸阴了下来。
他害怕家信。家信除了鼓励，一般都是这样诉说种种艰难，让他看不到希望。
下个学期，下个学期自己不是一样么？马虎的心忽悠起来了。
故乡那黑色不语的群山，压在他的心头上，即使他跳出了农门，可无形的大山，把他牵得挺紧，压得挺沉。
那割不断的亲情，扯不断的记忆，永远像一根要命的丝线，着他的心，流着他的血。
在马虎的记忆里，从上学以来，他便没少和兄弟姐妹一起辛苦地劳作过。上山打柴，挖药，打丛桃卖，燠热的天气与要命的太阳，曾晒干了他们多少理想啊。
姐姐失学了，哥哥失学了。好不容易把他送上了大学，弟弟失学了，就连最小的妹妹，也和姐姐一起到广东打工去了。
马虎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为此，他几乎不愿意参加集体活动。凡是班里或学校团委组织的活动，他是能够逃的绝对逃离。
有次，团委亲自组织了一次焰火晚会。那次马虎没有逃掉。可那次晚会也便成了马虎以后再也不参加的最重要的理由。晚会最后的一个节目就是抽条子的游戏，谁抽到了就得按条子中说的去做。
马虎是最后抽的，他打开一看，条子上竟然写的是：请与抽到相同条子的人接吻。
同学们大笑起来，推出了另外一位抽到了条子的女生。大家轰笑着把他们两个推到中间。
马虎的脸红了。
那个女同学倒挺大方，在等着他呢。可马虎一跺脚，飞快地跑出了俱乐部。
8
在马虎的印象里，记忆中最深的一次是初中时去了一次市里。马虎永远记得都市给他强烈的刺激。
其实，在去城市之前，马虎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只是随村子里的人坐了一趟拖拉机到县城，中间一个做生意的同村人让他帮助进一下货。马虎对山那边挺好奇，同意了。
那天的城市给了马虎强烈的刺激，那些花花绿绿的女人、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琳琅满目的商品，把马虎一下子摔在了山的那边。
马虎的心里起了狂风巨浪。大别山深处的某种沉睡的东西，一下子像被春风拂开了芽。
回来的路上，马虎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这个孩子真怪。生意人想。仅仅到了城市那么一会，他便像换了个人似的。
在那之前，马虎只属于学习成绩一般的孩子。把他撒在乡村学校的孩子中间，他就像路边那稀稀杂杂的树，毫不起眼，也不出色，看不到任何天才的影子。但奇怪的是，马虎回来后的学习开始突飞猛进，从中间一直挤到前面，最后始终排在前面。
这个沉默的孩子，让马虎的父母感到骄傲。
马虎的叔叔想，这个孩子，开窍了。
此后一直到高中，马虎的成绩基本上没有掉队过。这便成了马虎家里支持他读书的主要原因。
马虎的父母，两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农民怀着高兴的心情想，孩子懂事了。
马虎是懂事了。懂事了的马虎话变得少起来，偶尔看人，眼光有些忧郁。更多的时候，他宁愿一个人呆在一边，保持沉默。
马虎的中学时代没有收到任何一个女孩的信。马虎也没有给任何一个女孩写过条子。他没有早恋，没有奇装异服，没有电波头型，也没有令教师感到特别的地方。
一切平平淡淡。他虽然学习挺好，但周围并没有崇拜他的人群。
他离群索居，偶尔温柔的一笑，令人觉得有阵凉风刮过。
上中学时，马虎还光着脚；但到了高中，到镇上读书时，马虎用采药换来的钱，没与父母商量便买了一双胶鞋。
鞋子是白色的，马虎只有上课时穿它。下了课，偶尔上操场，马虎穿的是母亲做的布鞋。
中学时代的生活平平静静，马虎每看到成绩出来，脸上没有笑色。直到高考的成绩登出后，他的同学看到，马虎的泪水在眼里转圈。
但马虎咬紧了牙齿，没让它流下来。
9
大学的生活新鲜劲过去了。学校四处充满了胸怀天下不扫一屋的英雄，也布满了君子好逑的恋爱高手。
同室的几个人，包括张松，都开始有了女朋友。
张松把女朋友带过来时，还请马虎一起吃了次饭。马虎看到张松脸上的表情，知道这样的饭菜对于他们来说一般是请不起的，女孩点菜时毫不留情，马虎甚至能看到张松的脸在抽搐。
那顿饭吃得索然寡味。
马虎想劝张松别赶这个潮流了，但话到嘴边还是吞了下去。他不愿扫张松的兴致，因此默默地呷着啤酒。
那天夜里，张松的脸始终没有高兴起来，即使高兴起来，也极不自然。
回到宿舍，马虎发现围了一大堆人，原来，是高远卓买了一台电脑，大家在看热闹呢。
马虎也觉得挺稀奇，跑过去。
肖遥说：“有了电脑，以后我们的宿舍就热闹多了。”
“是呀，是呀，可以上网，可以听音乐，可以看光盘，当然也可以学习，何乐而不为？”高远卓说。
一位在低年级就读的高远卓的老乡更是兴奋：“听说，那些师哥师姐们利用网络下载毕业论文，以后我们也可以嘛。”
马虎挤在他们中间问：“多少钱呀？”
高远卓说：“不贵，才六千多。”
马虎吓得舌头都缩回去了。六千多还说不贵，家里要挣好几年呢。
高远卓家开了一个铁矿，听说挺来钱的，当然不贵。但对马虎和张松而言，这却是个天文数字。
马虎默默地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去了。
那天夜里，当电脑架起来后，404宿舍的灯灭了。高远卓用电脑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看黄片。
马虎起初还没注意。后来听到声音不对劲，也从床上跳了下来，四个人围着电脑，眼睛里闪着蓝光，马虎听到了他们粗重的呼吸。
放完一个片子后，高远卓说：“今天大家都看了，那便是同谋，要是谁说出去，那大家都倒霉。”
大家都表示不说。
最后一个表态的是马虎，他的心还在狂跳。最后，他也点了点头。
那一夜，他们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四个人的眼睛发红，脸上苍白。
从此，看片，玩游戏，谈女朋友，逃课，装病，成了404的必修课。
他们的脸，不是黄黑，就是苍白。
10
争执也不知是怎么起来的。有天，张松想看片子，而高远卓和肖遥想玩游戏，几个人争起来了。
高远卓挺不高兴。他说：“机子是我买的，我说了算。”
张松说：“你不说谁都可以用么？”
高远卓说：“你又没有出钱。”
张松跺了脚，出去了。
马虎在床上听着，知道张松心里不好受。于是下床跟了出去。
张松的脸阴沉沉的。
马虎说：“不玩就不玩，有什么了不起的。”
张松说：“我们要自己挣钱，自己买一台。”
马虎说：“那可不是小数目。”
张松说：“我一定要挣到这个数。”
马虎说：“准备干什么，和我一样去当家教？”
张松说：“当家教挣钱太慢了，我得搞投机倒把。”
于是，在宿舍楼里，马虎从此常常看到张松提着一大袋的东西，在大学的校园里四处推销，其中就有不少碟片。
马虎有一次翻了张松的袋子，发现有黄片，就说：“这个挺危险的，可不能干呀，抓住了不得了，要判刑的。”
张松满不在乎。
马虎在担心的同时也很羡慕。
结果，有一天张松进货时让巡夜的警察抓到了。幸亏跑得快，不然的话不但要罚款，还可能被开除学籍。
张松赚了一笔小钱，再也不敢干了。
电脑的事，就不再提起。
而马虎，还继续在市里当家教。一个小时才十五块钱，那个孩子太贪玩，老是学不好。加之马虎不太会教，普通话也不标准，所以他很烦躁。
马虎想，等挣到可以买电脑的钱，就不干了。
11
学校为了升级，与世界先进大学接轨，突然间花大价钱，引入了宽带。
可以上网了。
马虎第一次上网时，非常兴奋。
第一次上网是在计算机室进行的。那么多的人围着，叽叽喳喳，马虎什么也没学到。计算机的数量有限，学生太多，于是许多学生自己买电脑上网。学校对此不支持，也不反对。
反正宽带接口多的是，学生宿舍也可以上网了。不出寝室门，便知天下事，网络像魔术一样刺激着低年级的学生们，兴奋让他们的青春痘涨得发紫。
看新闻，听音乐，玩游戏，找资料……网上的一切是那样有诱惑力，让人欲罢不能。他们中间不少人买了电脑，有的是合买的，有的是自己单独买的。
马虎想，自己必须买台电脑了。
他准备给家里写信要点钱，但他也知道，家里用钱多么紧张啊，想起父亲脸上那一道道的皱纹，想起母亲的一声声叹息，马虎的信才开了个头，又撕了。
那一夜，马虎一个人孤独在坐在学校的湖边想，为什么有些人那样富，而有些人会这么穷呢？
马虎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富人。
马虎忽然觉得活着真没什么意思。他有些仇恨地看着校园外灯火辉煌的大街，突然又咬牙切齿地怨恨。到底怨恨什么东西，马虎也不清楚。
马虎很想借钱，可向谁借呢？班上没有几个同学合得来的，他几乎从来不与他们说话。他们也很少与他说话。向张松借吧，张松家里也很穷，他知道张松没有；向肖遥借，肖遥刚买了电脑，手头肯定挺紧，再说，马虎又不想看肖遥那种看不起人的样子。
剩下的只有向高远卓借了。
对，这还是点希望。
马虎自己作家教，已有了一千多块钱，准备用作下学期交学费的。可现在他迫切需要一台电脑。
马虎回到宿舍时，一直想开口，可宿舍里的人都在，他无法开口。
有天，当寝室只剩下高远卓时，马虎终于鼓起勇气说：“老高，借我一点钱吧？”
高远卓说：“是吗？你先说说借钱干啥？”
马虎说想买电脑。
高远卓说：“我没有那么多钱。”
马虎说：“我只想买台二手电脑就行了。”
高远卓说：“那也得几千块吧。”
马虎说：“我有一千多块，你只借我一千块就行了。”
高远卓想了一下，一千块钱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天文数字，可也不是小数字，马虎什么时候能还啊。
马虎看到高远卓迟疑的样子，生怕泡了汤，连忙说：“我有钱马上还你，我给你写过借条。”
高远卓想，一台电脑，他们老是抢，借就借吧。于是答应了。
马虎高兴得跳起来，他觉得高远卓不是那么令人讨厌了。
写了借条，拿到了一千块钱，马虎跑到电子一条街泡了好几天。终于从一个老板那里，买回了一台旧货电脑。
还行，电脑能用。
装上电脑后，马虎迅速上了网。第一次用自己的电脑上网，马虎浏览了几家黄色网站，网站上的东西，让他心跳加速。
马虎觉得很满足。于是，他给自己当家教的那一家主人打了电话，说自己学习太忙，不去做家教了，这个月的钱也不要了。
马虎在网上聊天室中，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山中狼。
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名字。有些网友和他聊天时，常常首先就问他为什么取这样一个名字。
马虎说：我是城市中的一匹狼。一只披着人皮的狼。
网友们常是回他一个笑脸的符号。
在网上，马虎觉得自己不像生活中那样拘束，他觉得自己特别放得开，什么话题都敢谈。
有一天，他还进入了一成人聊天室，与一位叫“丈夫不在家”的女人聊得火热。
他们谈生活，更多的是谈到了性。马虎在网上谈起这些时，好像自己是一个老手，挺有经验，谈得特别投机，以致于那个女人要他的电话，说是在家中等他。
马虎哈哈大笑。
马虎觉得有了网络，生活很美好。
马虎于是与不同的人交谈，谈不同的话题。很快，马虎在网上非常熟练，像个闪客，游离于几个网友之间，游刃自如。
这些网友，有的自称是看破红尘的政府官员，有的说是烦恼透顶的商人，有百无聊耐的学生，有生活茫然的打工族，有无所事事的闲散人员，还有自称是被人包的二奶或坐台的小姐……
网上的千奇百怪，给了马虎很大的刺激。
马虎很快成了网络高手。对上课，他不再感兴趣了，对周围的人，他有时都懒得看一眼，除了应付上课，上厕所，吃饭，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上网上，只有在网上，他才觉得找到了生活的乐趣，找到了自己在存在的价值。只有在网上，马虎学感觉自己像变了个人似的，想怎样说就怎样说，想如何编造就如何编造。
网上的虚拟空间，让马虎有了自由驰骋的天地，马虎即使上课，也想着网上的约会。
很快，他变得更瘦，那双眼睛，看上去闪着深陷的光，猛地一看，要吓人一跳。
马虎与班级的同学来往更少了。他像一个独来独往、天马行空的侠士。
在网上，马虎很快学会了玩游戏，其中他最喜欢的是打麻将。有时，在网上打麻将，一玩就是通宵。
外面热热闹闹的大学生活，好像与马虎无关。马虎也觉得自己似乎逃离了俗世的烦恼。
他真的成了网上的一条菜虫。
12
宿舍里有了两台电脑，从此更加热闹了。除了有女孩子过来，他们还收敛一点外，其它的时间，他们毫不吝啬，全花了网上。
肖遥不是买不起电脑，不过他家教太严，父亲不愿给钱他，他也乐得在高远卓那里占个便宜。虽然肖遥看不起马虎，但马虎并不计较，遇上肖遥想玩而高远卓正在忙的时候，马虎大方地让他玩一会。
肖遥一般不喜欢用马虎的电脑，一是速度慢，二是心理上有些不舒服，于是除非万不得己，瘾大得控制不了，才到马虎的电脑上来。
张松则不一样，他对马虎说：“哥们，让我玩一会。”
马虎马上会将鼠标交给他说：“好吧。”
这一点，让高远卓与肖遥很诧异。
马虎得意地想，有台破电脑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有一天，我还要让你们看看……
果然，他很快就让他们刮目相看了。因为在网上玩游戏，马虎很快就成赢家。有一次，他们玩一种打牌的游戏，约定谁输了谁出钱。
最后当然是马虎赢了。
张松说：“网上的东西，包括那些承诺，有谁兑现的呢？”
没料，过了几天，马虎收到了一张三百块的汇款单。
这让宿舍的人大吃一惊，网上还真有守信用的。
更吃惊的是马虎，收到汇款单后，好长他没恢复过神来，觉得像在做梦。
这是他收到的面额较大的一张汇款单，家里过去寄钱，一般都没有超过两百。
马虎把钱取来放在手上的时候，他还觉得不可思议。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确信不是梦后，高兴得跳起来。
马虎本来想把这钱先还给高远卓一部分，不过回来后看到他们也那样奇怪，马虎的虚荣心就上来了。
他把手一挥说：“今天我请客！”
四个人跑到外面的小馆子里，来了菜和啤酒，喝得一塌糊涂。听着肖遥与高远卓恭维自己，马虎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而三百块钱，也变成几十块了。这时马虎心里又有些懊悔。
他们接着在网上与人打麻将，但无论是赢了多少，再也没有人给他们寄钱了。而输了，他们肯定也不会寄给人家。
不过马虎并不在意，他想，互联网真是个好东西，想怎样释放自己就释放自己。
马虎在网上的“中山狼”，很快成为网友们热捧的对象。只要他一上去，很快就有人前来打招呼，拜山头，献花，甚至称他为老大。
网络让马虎找到了自信。
马虎于是更加不喜欢搭理周围的人了。有次，辅导员来看他，谈起他最近总是生病缺课，说了马虎几句，马虎也没在意，坚持说自己的头痛。
辅导员要马虎好好珍惜读书的机会，教导他说从大山里走出的不易。马虎口头上答应了，不过等辅导员一走，他关起门，又跑到网上去了。
有天，一位老乡见以马虎，看到他那红通通的眼睛，吓了一跳：“你最近干些啥呀？吓死人了，你看你的样子，像个逃犯似的。”
马虎嘿嘿地笑笑，走了。他也不喜欢与老乡交往，也不愿意让老乡知道他几乎天天在上网。他怕老乡知道了，回去后会对家里人说，让家里人晓得他在外借了人家的钱。
13
马虎好长时间没有给家里写信，家里却给他来信了。
哥哥：
家里都很想你，让我代写一封信。你在学校过得好吗？我可想可想你了。村子里的人也常常问起你来，说你是我们村的骄傲，让我们向你学习，哥，每次听到村里人这样说时，我都挺高兴。
伯伯说，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也不晓得你在学校是否如意。伯伯每次提起你时，都摇头叹息，说没钱寄给你。可以看出，大人们脸上总是惭愧的。是呀，谁叫我们大别山里太穷了呢？
老师常对我们说，人穷志不穷，要我们努力学习。老师说，考上了大学一切都解决了，老师说大学是穿皮鞋与穿草鞋的分水岭，上了大学就会娶到漂亮的媳妇，就会高枕无忧，不用种田受气。老师每次这样说时，我们都更加紧张，想到如果要考不上，不但对不住家里，而且还要回到村子里，过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受人歧视，心情十分低落。不过，请哥相信，我一定会像你那样努力的。如果实在考不上，我也不会回到村子，我会像村子里其他的人那样，出去打工。天地之大，我不信没有我的立锥之地。
哥，你在学校里怎样？老师常在我们面前提起你，要我们向你学习。我从同学的眼里读出了羡慕，时时为你感到骄傲，不过同时我也自卑，害怕有一天，远远地落在了你的后面……
今夜故乡的月亮很圆，也不知生活在城市的你，是不是很开心，快乐？
祝你事事如意，步步高升。
马虎读家里来信的时候，每次鼻子都有些发酸。他坐在床头上，不由自主地揉了眼睛，好像眼里吹进了沙子。
马虎躺了下来，他把弟弟写的信慢慢地撕成了碎片。
晚上上自习时，马虎又没有去。他伏在桌子上，给弟弟写了一封回信。信很短，叮嘱弟弟要好好读书；要弟弟代问家里人好，让家里人不要太辛苦了；说自己在城里一切都好，让家里人放心。
写了几句，马虎便不知写些什么好，想起故乡，他便觉得无端的烦恼起来，好像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就像故乡池塘里的水草一样，杂乱地纠缠着，剪不断，理还乱，于是他一跺脚，索性打开电脑，又沉浸在网络的世界中。
只有在那里，马虎才感到自己的心会兴奋起来，把一切不快的往事与现实，摔在了九霄云外。
有一件事深深地刺伤了马虎的心。
一个星期六，他在网上聊天时，与一个网友聊得特别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越聊越觉得有共同语言，越聊越发现难舍难分。刚好那个网友就住在本市，于是他们相约晚上见面。
那天晚上，在一家非常富丽的酒店旁，他们见面了。女孩长得挺漂亮，修长的头发披肩，身材也好。从网上马虎知道她出自富裕之家，却没料到自己的打扮与她的高雅气质有着千差万别，马虎心里首先有些自卑了。
当网友看到网上聊天时妙语连珠的马虎竟然是一个穷学生时，看到马虎穿着皱巴巴的衣服，看上去严重的营养不良，面容憔悴，说话也拙口拙笨的样子，也感到非常失望，于是敷衍了他几句，找个理由就走了。
马虎曾幻想着他们在一起喝茶（为此，他还拿出了自己仅有的两百元钱）的情形，当那高雅的音乐响起来时，他们谈论着美好的话题让人沉醉……
但他们不仅连杯茶也没喝，甚至告别时连手也握过，更不用提共进晚餐了。
马虎站在热闹与喧哗的城市里，恨得咬牙切齿。他一脚揣在酒店的石狮上，没料用力过猛，脚尖生痛，于是他蹲在地上，用双手捂住头，突然哭了起来。
马虎发誓再也不与网友见面。
回到宿舍，肖遥见他那幅样子，就逗他说：“哈，你看你的眼睛，凶狠，冷冰，与一匹狼没有两样。”
马虎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把肖遥按在床上，双手卡他的脖子，把同宿舍的人都吓坏了。大家从来没有见马虎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连忙上去拉开。
肖遥摸着有红印的脖子说：“他妈的，你把老子往死里整呀，不就开个玩笑么。”
马虎不说话，他瞪着肖遥，让肖遥感到不寒而栗。
马虎从此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宿舍里的人，再也不敢惹他。
马虎孤零零的，看上去真像他的网名一样，是一只在城市里活生生的狼。
14
大学的生活如火如荼，但又平淡若水。
虽然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但生活的本身，总是那样周而复始，看上去，似乎一成不变。
404室的四个人，每天上的课程虽然完全一样，但生活中的进行曲却完全不同。
不知为什么，张松自谈女朋友失败受到打击之后，开始变得特别用功了。到课率最高的就是他，他不再随室友们上网看片，每天吃完饭就到教室自习去了。
张松有一天也劝过马虎：“我们都是农村来的，还得动力才对，别到毕业时找工作慌了神啊。”
马虎说：“反正六十分万岁，不同样毕业？”
张松说：“多学一些东西，肯定没有坏处。”
马虎说：“学得再多，文凭不还是一样？人家就看文凭，还管你成绩如何？”
张松说：“可没有真才实学，最终还是会被社会淘汰的。”
马虎笑了：“喂，老兄，你何曾看过那些毕业的师哥师姐，几个是在干本专业？不都改行了？”
张松找不出理由说服马虎，便自己上自习去了。
寝室里一般只有马虎和高远卓在玩电脑，除了不得不应付课外，他们的生活基本上是这样的：上课、吃饭、睡觉、上网，日子像一条没有活水的河，平静而又散淡。
而肖遥，自然仍是对女孩感兴趣，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他长得帅，加之能说会道，家里又有经济作后盾，所以玩得逍遥自在。他穿梭于不同的女孩子之间，像一条鲜活的鱼，从容地游来游去。
404室从此有了几个不同的河流，向不同的方向流去。
大学的生活，开始在寒暑中慢慢地消磨。如果不到毕业临近，很多人，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和会干什么，以及将来要干什么。
马虎走过了从热情到失望，从沸点到零点再趋顺其自然的心理过程。
他们彼此之间，都尊重对方，并且开始学会了圆滑与世故。
有一天，上课回来之后，玩得无聊的高远卓说：“马虎，我们不如凑一桌麻将玩玩，老在电脑上玩有啥意思。”
马虎曾听说过许多高年级同志玩麻将的传闻，考虑到自己身上经常没有钱，开头并不在意，所以也就不置可否。
没想高远卓说：“马虎，你不是欠着我的钱吗？兴许会赢回来的，赢了刚好还帐。”
马虎心动了。
这时肖遥和张松也回来了。
肖遥说：“我每次放假回家时，有时还陪父母一起玩呢。我们玩小点总可以吧。”
张松说：“我不玩了，你们玩吧。我要学习英语。”
高远卓说：“中国话还没学好，去学英语干啥？”
肖遥说：“就是，将来你回到你们那个小城里，英语还派得上用场吗？”
张松坚决不玩。
于是这个计划好像在404室要泡汤了。不料这时肖遥的一个老乡来访，兴趣挺大，他是高年级的，正愁凑不齐对手，于是一拍及合。
高远卓说干就干。他们商量了一下买麻将的办法，最初决定大家都出点钱，但马虎不干。高年级的同学说：“要不，我出一半吧，玩牌不在乎那点钱。”
高远卓说：“那另一半我出了。 ”
于是他们迅速到外面热闹的街上买了一幅麻将回来，四个人在寝室里展开了战斗。
可能是第一次真枪真刀地干，马虎手气还不错。一夜下来，他赢了四百。
仅仅打二四八的牌，一夜就赢了四百，马虎感到非常兴奋。
马虎想，如果这样下去，三个晚上就可以还高远卓的钱了。
第二天上课时，马虎坐在张松的旁边，老师还没讲几句他就睡着了。老师想让他站起来，不过看到有许多同学摇摇欲睡，也就算了。
老师还想：现在的大学生呀，真是……
张松于是对马虎说：“马虎，我们家里都差不多，你可别跟他们比了。”
马虎挺不高兴：“农村的又咋了？谁怕谁呀？”
张松于是不好再说什么了。从此他看马虎，觉得马虎慢慢地变得非常陌生。
也许是马虎运气好，第二天晚上，他又空手套白狼，赢了三百！
肖遥把牌一推说：“手真臭，不打了。”
高远卓说：“你输的还没我多，也不过是陪你哪个小妹妹吃一餐饭罢了，心痛个啥！”
高年级的同学也说：“那是，那是。输点钱算啥呀，打牌最能看出人的品性，你得多锻炼才行！”
肖遥说：“打了五圈，居然只是杠了一杠，符了一把小牌，真没劲。”
高年级的同学说：“唉呀，输不起吧？君不知吃喝嫖赌四大亏，唯有赌博有来回之说？今天输，没准明天赢呢。”
马虎数了五百块钱给高远卓说：“先还你这些，余下的过几天再还。”
高远卓输了钱，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他说：“你不是有七百块钱么？”
马虎说：“得留两百做本钱吧，不然你们怎么玩呀？”
高远卓一想也是，就算了。
那夜马虎没有睡着。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想了些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第三天晚上，他们又没有上自习，回到宿舍，把门一关，开始进入情况。
这一夜，马虎手气又顺，赢了三百八十块。
他于是又还了高远卓三百。马虎想，剩下的二百块，过几天不就还清了。
马虎觉得自己一定要走财运。
人一高兴，精神自然也好了起来。次日上课时，马虎居然兴奋得没有睡觉。不过老师讲了什么，他仍是一句也没有记住。
张松觉得马虎他们的麻将瘾真大。赢了钱的还想赢，输了钱的想赢回来，于是张松看到上课时高远卓还在给马虎写条子，到了下午自习时间，张松便发现他们不见了。回到宿舍时，看到马虎他们原班人马已经干上了，他们甚至连招呼也没对张松打。
这天晚上，马虎的手气很臭，一个人就输了两百多。这可是整个月的伙食费啊，马虎有些心痛，不过想到明天还可以再捞回来，心里也就坦然了。
第二天，马虎向张松借钱。张松说：“我现在只有三百块，下个月的伙食费啊。”
马虎说：“明天就还你。”
张松说：“马虎，别再玩了，好好读书吧。”
马虎说：“你借不借吧？不借就算了，还管那么多干啥？”
张松不好意思，便借给了马虎二百块。
那一夜，马虎又输了。他没提还张松钱的事，张松也不好问他。
日子就在马虎的输输赢赢中过去，转眼又是一个学期。马虎掐指一算，乖乖，这个学期共欠债一千二百块！
马虎心里有些发虚。因为他知道，这么多钱，相当于全家一年多的收入，马虎心里有些痛。
于是，他更打不起精神。这个学期的考试，靠着聪明，基本上都在六十分以上，但也有一门考察课，只得了四十多分，回来还得补考啊。
马虎看上去挺懊恼。不过很快就想，日子就这么过吧，毕业就好了。
这个学期，404室只有张松获得了奖学金。 他高兴地对马虎说：“下学期再也不用家里为学费的事发愁了。”
他脸上洋溢着难以掩藏的兴奋。
马虎突然挺羡慕。
不过很快，马虎就想：就这么一点钱，看他高兴的，真没出息。
马虎便幻想着有一天能赚大钱让他们吃惊时的情形。
上网，看片，打牌，马虎与其他两个室友就在这样的日子中过着，直到寒假时，同学们各自回到了家乡。
15
这个寒假的假期较长。本来马虎也想回去，毕竟是年关嘛，故乡特别重视团聚的日子。但到集体订票的时候，马虎发现自己的钱又不够。本来欠着人家的，昨天高年级的那位同学还来要过钱了，肖遥也要他还麻将时欠着的五百块，高远卓还好，没有要。
马虎想着高年级同学出门时特别不高兴的样子，就有些心慌意乱。于是马虎决定不回去了。
校园一下子空空落落的。在食堂里，马虎看见，有少许没有回家的人，像他一样孤零零的。马虎一个也不认识，于是大部分时间呆在自己的宿舍里。看书，睡觉，更多的时间，是在网上。
网上给马虎莫大的安慰。马虎觉得自己越来越离不开网络了。
除夕夜，城市虽然不让放鞭炮，但是炮竹声还是响过不停。马虎觉得心里空空落落。
好在那天夜里，辅导员听说马虎没有回家，便把几个学生招到自己家里一起吃年夜饭。年夜饭很热闹，大家都很兴奋。马虎也暂时解除了寂寞，由于高兴，马虎还喝了好几杯酒。
辅导员对马虎说：“小马，以后要好好学习啊，不能老泡在网上。”
马虎脸红了。
辅导员又说：“你脑子很聪明，这很好，但要多与同学交流，让大家知道你的想法，你也知道同学们的想法，老在网上，毕竟是个虚拟的世界，以后到了社会，怎么与人交流？”
马虎不说话。
辅导员拍了拍他的肩，马虎觉得挺感动。
不过一出来，那些不认识的同学告别之后，马虎一个人走在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内心好像有只虫子在蠕动。城市万家灯火，以及那些从窗口飘出的欢乐，让马虎显得那样寒酸。
一个小孩在人行道上蹦蹦跳跳，与父母打闹。还有两个与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女，搂着笑着穿过街道，他们的鞋子，在水泥路面上叮叮作响。
说不上为什么，马虎突然感觉挺心酸。热闹的城市好像与己无关，让马虎觉得格外伤感。
马虎想，一定要好好读入，争取挤入这个城市，成为那些幸福并快乐中的一员。
马虎迅速回到了寝室。但一进门，他便泄了气。屋里的冷落与屋外的繁华，完全是两个世界。
马虎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外面起风了，呼呼的风声，似乎像是一个什么人，在敲打着他心灵的门。再后，周围的一切万籁俱寂。马虎想，为什么坐在这里呢？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呢？怎么会坐在这里呢？
马虎想啊想啊，他想不清楚。结果有些困了，于是他便倒在床上，好像做了个梦。梦里的一切非常复杂，模模糊糊，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有，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但好像什么都记不住。马虎甚至非常想记住梦见什么，但越想越是记不住。这样到了下半夜，他忽然醒了。
周围的世界仍然挺静。大学的校园原是城市里最后的一块静土，此刻由于学生们回家而恢复了她的温柔。可在马虎的心里，这个静寂的世界却令他压抑。许多年来，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堵在他的身上，使他在意。虽然他不与他们往来，虽然他选择了躲避，但是一切却都在心头上记着，什么人以什么样的眼光看过他，什么人因为什么笑过他，什么人说过他的坏话，什么人见了他像没有见似的……马虎的心里都有一本帐。这本帐很厚，压在他心里多年，多年后的马虎由于这本帐便成了今天的这个样子……
马虎不仅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睡不着，于是坐了起来。他想抽一支烟，但烟盒里空的，他便开灯在地上的垃圾中找了一个烟头点上了。关上灯，马虎觉得自己回到了真实，回到了自由想像的世界。
马虎越来越喜欢回忆往事。但往事总是令人痛苦与辛酸，于是马虎不想往事了，他知道，惟一可以忘掉往事的，就是在网上，在那个虚拟的世界里，一切新鲜而又形同泡沫……
马虎于是又开始上网。
他的血液变得流畅起来。
16
春节的时间过得飞快。校园慢慢又热闹起来了。马虎靠着几箱方便面过了寒假，这个寒假便显得比较漫长。
马虎想，以后参加了工作，再也不吃方便面了。特别是后来几天，闻到方面便的味道他几乎要呕吐。而城市并没因为他的呕吐而改变热闹。每当城市外面热热闹闹的声音传来，马虎心里除了羡慕，还有嫉妒。
同学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回来。
有一天，高远卓回来了。一进门便给了马虎一掌：“唉呀，在家呆着真没意思。还不如早点回来凑桌麻将。”
马虎听他一说，心也痒起来了。
高远卓说：“我已给肖遥打了电话，让他早点回来，估计明天就到了。”
高远卓接着问马虎过得怎么样。马虎说：“我原想当家教，但逢春节，谁家的孩子还愿意学习？想了便算了。”
高远卓说：“怎么，与电脑共渡良宵？”
马虎说：“你要是不回来，我连网费都交不起了。”
高远卓刚回来，显得特别高兴，拿了一大堆东西给马虎吃。然后说：“你是不是手头紧呀？没关系，再借给你一点钱吧，这次回去，又收了不少红包。”
马虎说：“这么大的人了，还有压岁钱呀？”
高远卓说：“那些人为了与我爸爸接触呗，发点钱也无所谓。”
马虎便有些顾影自怜。想起自己在家时，大家都穷，去亲戚家拜年，即使个别亲戚发压岁钱，也不过一块几块的，真是人和人不一样啊。
高远卓说：“回家最大的收获，便是得到了几千块钱的压岁钱，马虎，你很聪明，以后要不这样吧，毕业时你帮我写论文，我先付你一部分钱。”
马虎觉得这个方法不错。于是真的与高远卓谈起了论文的写作情况，高远卓说：“要不，先给你两千，你打个收条，论文交稿后再给二千，通过后再给一千，怎么样？”
马虎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整整五千块钱啦，家里要挣好几年呢。马虎又想，毕业论文，网上多的是，到时查查资料，重新组合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的硕士甚至博士，有几个人的论文是货价真实的？
马虎说干便干，于是写了个收条，交给高远卓。高远卓人很爽快，马上把二千块交到了马虎的手上。
马虎第一次预支到这么多钱，那一夜睡得挺不踏实。
第二天，马虎收到了家里寄来的三千块钱和一封短信。信中说，家里今年的收成不好，只有这么多，剩下的让他自己想办法。家里还说挺想他的，一家人吃年饭时，都想着他，并为他摆了一双筷子，留了一个位置。家里说希望他要好好读书，以后毕业了好出人头地……
马虎看完家信，便觉得挺高兴的情绪又低落下来。
好在这时肖遥和高年级的同学先后抵达校园。四人聚齐后，迅速又凑了一桌麻将，打得不亦乐乎。麻将这个东西，初玩的时候不感兴趣，可是越玩越上瘾，越玩越带劲。校园里的人回来的并不多，马虎他们于是通宵地打。
也许是心情受了家信的影响，马虎很快就输了钱。一天一夜下来，他把高远卓预支给他的论文钱给输掉了。
马虎心情很沮丧，他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个晚上的赢利上。马虎想，昨天输了，今天没准会赢吧，要不提高一下数额。
他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肖遥说：“打二四八挺好的，非要打五一二呀？”
高年级的同学说：“打大一点，刺激！”
于是他们便刺激了一个晚上。等东方又露出太阳时，马虎的脸色铁青，这回输了一千多。
如果说前天晚上输掉两千，是高远卓的钱，马虎还不心痛的话，这天晚上输的一千多，却让马虎心痛不已。这可是父亲寄来的血汗钱哪。
马虎的心中有火，于是码牌和出牌时动作挺大。
肖遥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能输能赢，别小家子气好不好。”
马虎知道肖遥在说自己，他的火便更大了。恰好这次听了一个豪华七对，只掉一张东风，眼看着要胡牌时，肖遥却放了个一条，让高远卓胡了。
马虎于是生气地把牌一推说：“不玩了。”
高远卓说：“急啥呀，都是自己人。”
高年级的同学说：“打牌嘛，有赢的时候，就有输的时候，算啥嘛。”
马虎说：“没啥，想睡了。”
肖遥不想散场，说：“睡什么？现在你睡得着吗？”
马虎没理他。
肖遥又说：“真是赢得起，输不起！”
马虎从床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肖遥的衣服，真想一拳头摞下去，可举起的手还没落下来，几个人一下子抱住了他。
“算了，算了。闹啥呀。”
“就是，就是，都是兄弟，输点赢点无所谓嘛。”
“不就是钱吗？还能成爷？”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让两个人安静下来了。
高远卓说：“以后有的是机会，也不在乎打这一时一刻。”
于是大家决定今天到此为止。高远卓还说：“上午大家睡一会，中午我请客。”
肖遥哼了一声，上床去了。
寝室里散了下来。
马虎开头由于生气，一点也睡不着。后来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这一睡，就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马虎翻身起来一看，高远卓与肖遥都不在，估计是吃饭去了。
马虎这一下气打不一处来。说好了一起吃饭的，还是把自己给摔了，这明显不是看不起我了么？
马虎的平熄了的火慢慢上来了。
于是他再也睡不着。
17
他们直到晚上六点多才醉醺醺地回来。
进门时，马虎装作睡着了。但是他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的大笑，闻到了他们嘴里喷出的酒味。
他们以为他睡着了。
高远卓说：“我说叫上马虎的，你看……”
肖遥说：“叫上……叫上他……饭也吃不……高兴……”
高远卓说：“忘了给他带一点……”
肖遥说：“饿死……饿死……他……”
马虎真想跳起来，胸中的火烧得特别厉害，但是他仍然装着睡着了。
他们在房里闹了一阵响动，然后倒头便睡。
只有马虎睡不着。
马虎的心里乱轰轰的，一方面，是输了钱；但更重要的还是肖遥的话，让他觉得心里像咽下了一只苍蝇，恶心得要命。马虎仿佛觉得有一盆火，在胸中燃烧起来，就是倒掉的整个太平洋的海水，也不会浇灭。
马虎觉得口干舌燥。
他爬起来，这时夜色也随着他爬上了窗棂。整个校园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马虎想找水喝，但开水瓶里的水早喝光了，桌子倒有可乐，但那是他们买的。马虎虽然渴得要命，但他不想喝。
他坐在床上，向下看，一看便看到了肖遥仰面向在床上，嘴角歪着，好像还在笑他。马虎心中的火烧得更旺了，他跳下床来，床晃动了一下，好像把肖遥惊醒了。
肖遥迷迷糊糊地自语：“饿……饿死……他……”
一股怒气从马虎心底升起，并且越来越大。马虎想，我招你了惹你了，你总是和我过不去？总是瞧不起我？挖苦我？
马虎站在屋子中央，屋子里静静的。肖遥翻了一个身，说梦话：“把我的钱……还我……欠钱……不还……不算好汉……”
马虎觉得一块石头压有他的胸口上，不能呼吸。
刹那间，马虎几乎失去了知觉。他走了一步，真想用双手掐死他。但马虎感觉到脚底下踩着了一件东西。那是一把锤子，是他们盯窗户时从门卫那里借的，没有还。
马虎不知为什么就抓起了那把锤子。锤子在手里沉甸甸的，夜色好像给了他某种暗示，马虎几乎是毫无意识地举起它，然后又毫无意识地让锤子，落在了肖遥的脑袋上。
只听见肖遥一声惨叫，然后房间里变得无声无息。
马虎的头一下大了。他明白他在做什么了。在那一瞬间，马虎心里还产生了一种后悔的感觉。但这种感觉还未完成，马虎便觉得大脑一片空白——高远卓醒过来了，他看到眼前有一个影子在动，还以为是小偷，吓了一跳：“你想干什么？”
如果他不说，也许还不会发生什么。但马虎紧张了，马虎甚至连一个字也没说，就让锤子光顾到了高远卓的头上。
马虎下手很重，高远卓也只是叫了一声便没了声息。
周围静悄悄的。马虎觉得校园好像是村庄的某个空地，只有他一个人在孤独地行走。但他摸了摸高远卓，高远卓的头上有血，手心一片冰凉。马虎醒了。这次强烈的后悔涌了上来，毕竟高远卓对他还不错啊。怎么就这样了呢？
马虎忽然觉得有一种恐惧的东西，填满了他的大脑。
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了。
但他的大脑里还是一片空白。
他手中的锤子甚至还没放下来。等手一松，锤子落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响时，马虎的身子抖了几抖。
杀人了！
马虎想。
由于几夜打牌没睡，一天没有吃东西，再加上高度惊吓，马虎什么也还没想清，忽然觉得很累，他坐在张松的床上，神情恍惚，好似失去了知觉。
夜色很冷。马虎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18
第二天一大早，马虎冻醒了。他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种恐惧漫无边际地包围了他。
马虎的身子又发起抖来。
他害怕了。
杀人意味着什么啊。马虎一下子醒了。害怕与悔恨的泪水很快流了一脸。
马虎在地上跪了下来。
两具尸体流的血，在地上染了一大片。马虎闻到了血腥的气味，他甚至觉得这不是他做的。不是，不是，真的不是。
但那把锤子还在那里躺着，两具尸体还在那里躺着。马虎哆嗦了。
他站了起来，打开衣柜，不管三七二十一，费了好大的劲，把两具尸体拖了进去，然后哆哆嗦嗦地锁上了。
马虎坐了一会，慢慢地变得挺冷静。
于是，他又用报纸去擦地上的血迹。并把他们两个人的被子翻了过来，盖住了床。
外面走廊里忽然有了响动。马虎吓了一跳，连忙假装在床上睡着了。他听到了厕所里冲水的声音，然后一切又归于静寂。
马虎又连忙起来，继续打扫房子。
这一切完成后，他打开电脑，上了一会儿网。这回他的网名不叫北方虎，而是“杀人犯”。
没料才上线，居然有许多人对他的名字挺感兴趣，前来问候他。
马虎没有心思搭理他们。
他在想以后的事。
但马虎越想越糊涂。
他想不清楚。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呢？马虎搞不清楚。
他一直在网上浏览了两个多小时。
这时外面天已大亮。马虎听到了敲门声，他的心又一下子紧了起来。
他没吱声。
外面的人喊着：“高远卓，高远卓！”
马虎听到了是他们的牌友，那位高年级的同学。他还是没有吱声。
但那位高年级的同学把门敲得很急。嘴里喊：“不是说今天再战一天吗，还不起床？我把早点都给你们买来了。”
马虎想，原来他们约定了今天还要再打牌。
马虎站在门后，以为高年级的同学会离开。但那个同学把门拍得挺响。马虎害怕了。他怕别人听见，于是他又拧起了锤子。
马虎想，如果他走了，就算了；如果还不走，就别怪我无情。
那个同学不但没走，还使劲敲门。
马虎于是打开了门。高年级同学进门后只打了一声招呼，便一屁股坐了下来，问其他的两个人到哪里去了。
马虎说出去了。
高年级的同学不信。他红着眼望着马虎。
马虎说：“不信，你看窗外，他们沿着那儿走的。”
高年级的同学来到窗前，向窗外望。还没等他回过头来，马虎的锤子，已重重地敲在了他的头上。
他惨叫了一声蹲下来，看样子还没致命。马虎又紧张地补了一锤，这次他不叫了。
马虎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又把他拖入了柜子。
然后，马虎从容地坐了下来。甚至还吃了高年级同学带来的早餐。
马虎感觉到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于是，他从容地躺了下来，准备好好地睡一觉。
马虎还真的睡着了。
这一睡直到下午。
下午，马虎又听到了敲门声。
这次是张松。
马虎把门开了。
张松一进屋便搂着马虎：“你没回去？真是的。你看我给你带来的小吃。”
马虎木然地应承着。
张松说：“马虎啊，你应该回去才对，一家人团圆嘛，比什么都好。”
张松还说：“马虎，你瘦了，好像没睡好。”
张松什么也没发觉。
马虎只是嗯嗯啊啊。当张松坐在床边上时，他还没觉察到什么异样，一个劲地与马虎热乎。
有几次，趁张松转身的时机，马虎的手已摸到了锤子。但想起张松对自己的种种好处，不知为什么，马虎还是放弃了。
张松坐了那一会，给马虎拿了一大堆好吃的特产，忽然对马虎说：“怎么这屋子里有味不对劲的味道？”
马虎的心蹦到了嗓子口。
但张松说：“马虎，你怎么搞的？把个寝室弄得像厕所？我今天不在这里住了，我还要去看一个老乡。”
马虎的心松驰下来。
张松说：“马虎，晚上我回来请你吃饭，等着我啊。”
然后张松起身走了。
他一走，马虎害怕起来了。
等张松在晚上七点多回来时，房间里已没有了人。
张松接连睡了两天，还是没有看见人。
第三天，一个女的来敲门了。她是肖遥的女朋友，问张松看见肖遥没有。
张松说他们还没回来。
她说：“不对呀，我前几天与他一起回来的。”
张松没有在意，女孩扭着屁股走了。
张松感觉挺困的，又睡着了。
这样又过了一天，那个女孩又来找肖遥。坐在他们的房子里，张松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怎么大家都没有了影子呢？
张松说：“是不是又聚在哪个房间打麻将去了？”
这也有可能啊。因为他们一打，有时几天见不上面。
女孩却说：“你们房间里，怎么有股特别难闻的味。“
张松说：“不会吧。“
女孩一掀肖遥的被子，天啊，里面竟全是血！
他们害怕了。
于是他们告诉了辅导员。辅导员请来了保卫，终于在柜子里发现了三具已开始有些腐烂的尸体。
整个学校震惊了。
19
一个月后，马虎在西北的某个小城里被抓。
其时，他就像一个拾垃圾的弃儿，瘦了一圈，脏得让人认不出来。
谁也没有想到会是他干的。
当警察抓到他时，他说：“这一下我的心终于落下来了。”
20
枪毙马虎的那天，人山人海的。
但是人们并没有看到马虎，警车只是在大街上绕了一圈，真正的刑车却去了郊外。
马虎自始至终很少说话，他显得非常沉默。
一切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马虎不知自己是生活在现实中，还是生活在梦里。
他什么也没想。除了内疚。
枪响的时刻，马虎依稀记得，自己跟在妈妈的身后，哭着要妈妈手中的鸡蛋。妈妈说：伢呀，你要是吃了鸡蛋，以后你就上不了学了。马虎还是想要，说：我不上学。妈妈说：不读书怎么行呢？不读书就要穷一辈子。马虎说：我就要穷一辈子，就想吃鸡蛋。妈妈哭了。妈妈的眼睛红了起来。风吹起妈妈的头发，让妈妈看上去显得那么苍老。妈妈好像下了决心，转过身来说：你一定要吃，我就给了你吧。
马虎笑了。
这时一声巨响。马虎好像看到妈妈递过来的鸡蛋飞了起来，好像是从胸口，也好像是从太阳穴那儿，直接钻了进去。马虎感觉到身子飘了起来，然后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故乡排山倒海的风，吹着那金黄色的油菜花，像波浪一样席卷了马虎的记忆，他像被风裹着的沙尘，先是旋转，接着慢慢上升，最后风越来越急，一下子把他裹到天上去了……马虎在模模糊糊中想，不知另外那个地方，是地狱还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