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位民间艺人之死(1)

最后一位民间艺人之死
(发表于《漳河文学》)
1
他们都问饭后干什么去,这是最没有意思的一个问题了。
我们总不会去听五叔说书吧……有一个人高声地回答说。接着便有吃吃吃的笑声从人群里传出来,一大群人一哄而出,向着镇上的方向去了。
镇那边的灯很红,酒很绿……女人…很好看的……
每次他们在吃完饭后,都这样问,然后又都这样答。
他们的笑容很灿烂,他们的面孔很新鲜,他们的头发很怪亮。
这是我们那个镇上,最新一代的年轻人。按五叔的话说,他们是将要堕落的一代。
但五叔管不了他们,因为五叔瘫在床上,二十多年从不愿再走出那间房子。
房子,黑漆漆的,像一座坟墓。走进去,屋子里一切都是黑漆漆的,家具和墙壁,都黑得油光放亮。
好久好久都没有人到过五叔的房子里去了。
2
村子躺在山区里,一年四季懒洋洋的,也没有什么热闹。除了逢年过节时的鞭炮在空中乱炸,以及红白喜事时请来的影子戏(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外面称之为皮影戏)唱班闹轰轰的唱一通外,故乡里基本没有其它的文化活动。
我从很小时便喜欢看影子戏,那么多的小人,在灯光的映托下,影子们打斗擒拿,后面那些男人们抑扬顿挫的腔调,带来了村子之外的新鲜故事。我记得最清晰的是,唱班的人在每个段子的结尾,总要加上那么长的一段唱腔: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那腔调,拖得像村里三奶奶孙女那条舍不得剪去的辫子,悠长悠长的,很舒服。它在寂静的山庄里,传得很远很远,远到四乡八里的人踩着黑夜挤来了。大人们看道道,我们看热闹,影子戏我们多半是不懂的,可我们喜欢那么多的人群,挤在村庄里像一堆堆的苍蝇。我们最爱做的事往往是还没吃完饭便把凳子搬去占座位,这样少不了在同伴中进行一场战争。
你奶奶的,这个位子我要!
你爷爷的,这个位子我早站好了,你没看到我在这里放了一块石头?
孩子们的战争永无休止,直到入夜,全村的人都涌到打谷场上,像是过节。
过节的日子常常是充满欢乐的,可有人脸上写满了仇恨。
这个人是五叔。
五叔是说书的,影子戏班子进村里,村子里的人都说五叔从来不看。因此每次戏班子进村时,五叔都要不屑一顾地骂道,娼妈养的,什么东西!
骂归骂,有一次我去小解时,发现五叔还是蹲在墙根下偷听。
我说,五叔,你也随地大小便呀?
五叔忙站起来整了整衣服说,胡说!我好呆还读过三字经的,怎么会这样没有道德?
我便嘻嘻哈哈地笑了。五叔装做没事地干咳一声,慢慢地踱回他那间永远没有光亮的黑屋子。
3
影子戏自然是好看的,看着影子在灯下晃来晃去,有时我便想了妈妈讲的那些鬼怪故事。因此,在每次开演之前,我都要跑到后面,看戏班子如何在开唱之前请神。
请神要烧很多很多的香和纸,当香火燃起的时候,一大堆人跪在地上,磕头淋拜,口里也不知念些什么。
这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刻。我们一大堆孩子,跟在大人们的身后,以磕头为乐。但磕着磕着,心里便发毛了,只要有人说有鬼,一大群小孩子,必然哗的一声惊叫,跑得无影无踪。最后,孩子们只得拽着大人的衣角,紧贴着他们的屁股从家里出来,坐在台子下,只要听到戏班子的响木,在桌上啪的一声巨响,我们的心便窜上窜下。胆小一点的孩子,会吓得哇的一声哭出来。
那时候,秋风与冬风拂过山坡,吹得屋前屋后的树木,呼啦啦地响。山后不时传来一声饿狼的啼叫,听上去很有些悲凉。
大人们说,影子戏还真的把神请来了,饿着的狼,在山上向神乞求食物呢。于是一些大人们,跪在家里,乞求神能赐那些狼一些食物,免得自家的牲畜遭殃。
因此,当孩子们听到这些祷告时,往往向大人怀里钻得更紧。所以每次开戏时,大人们都很烦孩子——整个场上传来的,都是小孩的哭声和大人们的哄声或吼声。
每当此时,我总是尽量不哭。因为我一直想做五叔说书里面的英雄。五叔书里的那些英雄,常常使我勇敢起来,偷偷地跑到戏班子的后台看热闹。
影子戏一般都是在秋收之后才唱的。那时候,村庄里闲了下来,田野里飘着一种泥土的芳香,打谷场上,堆起了高高的草垛。大人们无所事事,便在田地里瞎转悠。夜里没了事,不是狼嗥便是孩子的啼哭——村庄里的孩子,大多都是在秋冬两季出生的,那时候,是大人们最得意而又最悠闲的季节。
这个季节,是大人们最幸福和最快乐的季节。
这个季节,却成了五叔最痛苦的日子。
4
在我印象里,五叔是村子里最爱干静的一个人了,平时,他身上的衣服,都穿得干干静静的,头也梳得光光滑滑的。五叔虽然爱说爱讲,但从来不在女人们面前开玩笑。可村子里的女人们,见了五叔总要调戏一番:
五哥,昨天晚上讲到英雄刘备进洞房,脱了裤子没有?
五叔只是低了头,羞红了脸过去了。
女人们便咯咯咯地笑起来说,这与他说起书的神态,简直是两个人啊!
是呀,他说起书时,可是响当当的!马上便有人附和道。
原本快乐的五叔,在这一年的秋冬两季,突然觉得全身都不舒服了。天地间好像一夜全变了,来了一帮宣传队后,再没有人听五叔说书了。村子在宣传队的带领下,人人都变得兴奋起来,沉寂的村庄一下子热火朝天的。新思想挤走了人们的疲乏,每个人的血里好像喝了兴奋剂一样亢奋起来。人们都接受了一个新词叫运动。
运动运动,我们都要运动起来!每个人见了面都这样说。
可运动究竟是要干什么呢?有人问。
你这点觉悟也没有?连运动也不知道!马上有人斥责道。
于是人们不敢问了,因为运动已降临到每一个人的头上,每一个都必须向新思想看齐。
村子里到处是一片喊声,到处是一片烈火。
五叔的湖北大鼓,在六狗子带领的队伍打砸烧中,只好偷偷地藏起来了。
真的,村庄里的运动说来就来了。大人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斗争的空气便干柴烈火般地燃烧起来了。村子里的那些平素好吃懒做的人,忽然一下子活跃起来,成了运动的积极分子。这股火越烧越烈。
第一个打倒的人便是五叔。因为他管不住自己的嘴,有天没事时走在路上说了两句书:
话说那赵公元帅,这天打马来到营前,只见一个姑娘骑马杀出,英姿飒爽,直把他看迷了眼……
六狗子叔叔听到了,他说,老五,你这可是阶级复僻!
五叔有些惶惶地看着六狗子。他嗫缩着说,老六,我是随便唱上两句……
运动了,还能随便唱?随便唱便是反党反社会主义!
六狗子叔叔变得严厉起来。五叔说,你他娘的老六,连唱句戏也不能!
好,你竟敢毒骂无产阶级!我们走着瞧!
五叔从鼻子里哼了两声。他从来就没有看得起六狗子过,吃喝嫖赌抽,他是全才。
五叔还是像往日里那样回家安安心心地睡了。没想到走着瞧的结果,便是第二天夜里,被拉上了批斗的高台!
五叔是说书的,自然成了村庄里斗争的第一炮。
说起书来格外顺溜而又格外爱激动的五叔,就那样被往日里爱听他说书的人民群众推上前台,绑在了耻辱柱上。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所以马上便呜呜呜地哭了。
这位村子里唯一受过私塾教育的先生,一夜之间成了“历史中的垃圾”。
六狗子说,打倒,打倒!
另一伙人便随着高呼,打倒,打倒!
六狗子叫,斗争,斗争!
另一伙人便也跟着吼叫,斗争,斗争!
五叔不明白他过去一向受人尊敬,怎么一夜间便被“斗争和打倒”了呢?所以他在台上便呜呜呜地哭了。
村子里从来没有像这时这样热闹与亢奋过,过去没有,后来也没有。好像人们的血,在那时全燃烧得没有丝毫的睡眠。
看到五叔哭,三奶说,他是爱面子呢。
三爷说,面子是个什么东西!
话虽这样说,可每天夜里,村子里还是不少人,在散会后偷偷地跑到五叔家里,请五叔替他们写挑战书和家信。
五叔说,你为什么要斗我?
村子里的人说,老五啊,我们无冤无仇的,我怎么会斗你呢?老五,我只有跟着喊呗,我不喊不行啊!喊了有工分呢,你看我一家老小,就靠工分吃饭呢……
五叔便不问了,他低下头,替那些斗他的人们写挑战书了。挑战书是家家必须有的,你家向我家挑战,我家向他家应战,都是宣称今年“要斗私批修,亩产万斤粮,排除万难,去争取更大的胜利”之类。
挑战书都贴在队部的墙上,由于都是用饭浆糊的,风吹起时,那些花花绿绿的纸便飘飘扬扬,像一面面旗帜。由于我们的小学在队部里,所以我们常常偷偷地把那些挑战书撕下来,当手纸用。
再后来,我们也学会了写毛笔字,可以干革命了,挑战书便不再让五叔写了。歪歪扭扭的挑战书挂在墙上,就像蜘蛛结下的网。
5
运动进行得沸沸扬扬。
有天,村里的六狗子来到五叔家里。由于六狗子叔叔打起人来不晓得轻重,因此五叔吓得尿裤子了。
六狗子坐在五叔家的桌子上问道,你知道我来干什么吗?
五叔被斗怕了。他说,我最近没有反动言论,也没有说书呀。
六狗子说,他娘的,老五,我倒真想听你说一段,他娘的听来真来劲。
五叔说,我真的没有说呀,我老老实实的改造,争取重新做人。
六狗子说,老子今天不是来听你这个的,老子是来叫你写字的。
五叔心跳了一下说,写字?他说这句话时,用舌头舔了舔发裂的嘴唇,好像多年没有喝水有些饥渴的样子。
六狗子说,他娘的公社里要来检查斗争的情况,我以人民的名义命令你,马上写两张大字报!
五叔说,是不是写“东风吹,战鼓擂”?
六狗子踹了五叔一脚说,吹你个头!擂你个屁股!老子要你写两张斗你自己的大字报!
五叔怔住了。
6
五叔不写大字报。于是便吊在了村头的大树上。
全村的人围在树下,寂静无声。六狗子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根刺条子,黑着脸站在树下。民兵队的人立在他的身后,一个个杀气腾腾的。
说,你倒底写不写?
不写。五叔不知怎么的变得特别坚强起来。
好,你不写可别怪我不客气。六狗子转身来对着黑压压的人群。黑压压的人群一下子全矮了下去,每个人的目光都害怕与六狗子相遇。
六狗子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说,陈老实,你出来。
一个畏畏缩缩的男人弯着腰出来了。
陈老实,你用这条鞭子抽他!抽狠些,不响我便抽你!
陈老实吓得颤悠悠的,马上跪在地上了。
六哥……啊不……六爷,你饶了我吧……我与他无冤无仇的……
陈老实,我看你是不老实,你竟然敢违抗革命的命令!
六爷,好祖宗,你原谅我吧,我我我……
六狗子一脚踢在陈老实的屁股上,你他妈的软蛋,我让你打你就打!
六爷爷,好祖宗,你找其他的人吧……
六狗子一鞭抽在陈老实的脸上,陈老实的脸上便起了一道血梗子。六狗子踢了陈老实一脚说,滚到一边去!
陈老实连滚带爬地钻到人堆里去了。风吹着人们的衣角,大家站在稻场上发抖。人群不由地往后退了退。
六狗子对民兵队的年轻人说,你们来执行。
几个年轻人动作迅速,围住吊在树上不能动弹的五叔一顿暴打,一边打一边问,你倒底写不写?
不写……打死我也不写……
最后,一个年轻人对六狗子说,连长,他死过去了喂……
六狗子过来看了看,还真的吐白沫了。他对着人群,人群又矮了一截,没人敢抬起头来。
六狗子说,找盆凉水来。
马上有人将凉水拿来了。六狗子一盆水全泼在了五叔的脸上,五叔一激灵,又从阴间走回了阳世。
六狗子说,你倒底写不写?
…不……不写……
好,你不写,那我把你的手指砍掉,让你永远也写不成了,不但写不成,还让你说不成书!
五叔怔住了。
六狗子捕捉到了五叔的眼神。他拿来了刀子,放在五叔的面前晃了晃。
五叔的脸色一片苍白。当冰凉的刀子搁在了他的手上时,两滴眼泪从五叔眼里挤出来,挂在两鬓上。
当六狗子的刀在五叔的手上溢出了血时,五叔屈服了。
第二天,五叔批判自己的大字报,出现在村头。公社检查团的人看了,非常的非常的满意,说我们村抓了一个好典型。
一夜之间,村里的人发现,五叔白了头,背也好像有些驼起来了。
7
父亲说,五叔说书时,那神情多么好啊!
父亲说时有些陶醉。他的头仰着,好像五叔就坐在他面前的样子。父亲说,听听五叔说说书,干再重的活也不累。
父亲这话是在家里说的。我看到母亲赶紧捂住了他的嘴,伸出头在门外望了望,生怕有人听见了。
我母亲说,天王老子啊,你在嘴上上一把锁吧。
父亲便不说话了。家里只有阳光在空地上跳舞。母亲转过身对我和弟弟说,你们小,以后嘴巴给我关紧点!
我做了个鬼样子,不以为然。我并没有发现运动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因为运动使寂静的乡下变得热闹起来。我那时根本不知道运动便是要整人的。
记得有一天,我随父亲到田地里去,在路上碰到了五叔。父亲拉着我的手想绕开。但我站住了。我说,五叔,我父亲喜欢听你说书呢!
五叔的眼睛放亮了光说,真的?
我说,真的。
我抬起脸来看父亲,以为他会响映。可父亲没说话。
五叔转过头来看了看父亲,然后又往四周瞅了瞅,对父亲说,那……我就替你说一段?
父亲听了连连摇摇头。他说,孩子的嘴,是吃屎的,你别听他瞎说!
五叔的脸马上灰了起来。
父亲紧勒住我的手,迅速从五叔的身边过去了。我回过头,看到五叔在田埂上慢慢地蹲了下去。
我仰起脸来不解地问父亲,爹,你不是说自己最喜欢听五叔说书么?
父亲回答我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时候,村庄的油菜花开得正旺,阳光射在上面,格外的耀眼和摄人心魂。有一股清香从河那边传过来,钻进鼻子里酥酥的直氧氧。一群又一群的蜜蜂,扑在油菜花上面,多情地舔着花蕊。往远看,村庄一条又一条的大标语,在风中飘来荡去。
我脸上生生的痛,所以也蹲在地上嗡嗡嗡地哭起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