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伟 | 醉里明幽意
一瓶在握,首先能发人幽意的是酒名。在东亚使用汉字的国家中,以日本酒最讲究名字,也最容易酒未沾唇就浮想联翩。有的直接用诗人名,如“李太白”“白乐天”,怀古之情油然而生。有的拐弯抹角用个典故,如“獭祭”,让人想到李商隐的锦瑟流莺,凄美而难解;如“花风月”,让人想到川端康成对日本“物哀”的形容,纤细而无端。有的酒名夸张诱人,若数巡后来一合“长崎美人”,配上春日八郎那首《长崎之女》,在“泪”和“恋”的交汇中够你体会一番男女关系的苦涩;要是再点上“一滴入魂”,满饮入口,真禁不住要吟唱起陆游的“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了。洋酒的名字多为音译,其中优劣就大有讲究。十多年前,我在台湾大学中文系客座,住在温州街宿舍。秋冬之夜,友人打电话来问要不要一起喝点红酒,我便欣然前往。那是我第一次与法国的Beaujolais相遇。她是唯一一款趁新品尝的红酒,每年十一月第三个星期四全球同步首发。台湾把这种酒名译作“薄酒莱”,我忍不住嘲笑说,这让人想起苏东坡的一首诗:“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妻恶妾胜空房。”友人笑问何名为佳?我说“波若濑”。“波若”即“般若”,乃梵语译名,意思是智慧,佛门称酒为“般若汤”,“濑”为清浅之流,所以“波若濑”就是智慧之水。虽然有点“掉书袋”,但似也合乎沈约用典“三易”的主张,最主要的是符合我的饮酒观。有年春天,我自制了一种酒,那是以日本清酒泡台湾的“东方美人茶”,既有茶的芬芳,又有酒的温暖,而颜色更有琥珀的光亮,遂赋予了一个酒名——“琥珀薄”,出典则是杜诗“春酒杯浓琥珀薄”。友人相聚,听我讲述其故事,顿感杯中酒的味道更醇厚了。
然而酒中的幽意并不停留在酒名上。真正的幽意是说不明道不白的,陶渊明对此最有体会,他《饮酒诗》中既说“酒中有深味”,又说“欲辨已忘言”。我的体会尚浅,所以还能说出一二,正合庄子所讲的“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某年友人蒋寅见到我的一个学生说:“你的老师学问比我好,酒量不如我。”这分明采用了苏东坡式的狡狯:“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前一句是虚的假的,后一句才是实的真的。于是我邀蒋寅来南京一聚,心里很不服气,每次倒酒,给他少一点,给自己多一点,结果可想而知,我在他之前醉了,蒋寅当然也就更加得意了。但正因为醉了,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不可存计较之心。后来又有一事,使我加强了这种认识。那年在香港科技大学客座,跟龚鹏程(时在香港城市大学客座)说起我有一坛“洋河原浆”,于是约了几个人,印象中还有浸会大学的陈致和在香港中文大学客座的陈平原,到西贡吃海鲜喝酒。那天龚鹏程一见到我就说:“伯伟,我们今天好好比一下。”我当时就预感到他必败无疑。几个杯子上桌,他选了最大的一个(尽管差别不大),但才进行到一半,他就跑到边上去呕吐了。我们喝完又去满记吃甜品,他也去了,吃了三五口又吐。最后陈致开车先送龚鹏程回城大,一下车,依然迫不及待到路边吐,着实让我们担心。次日,陈致给龚打电话问候,龚说:“昨晚惨遭张伯伟毒手。”陈致后来告诉我时,我说:“就是不能存计较之心。”陈平原还说风凉话:“你赢了,怎么说都是对的。”其实,我是真的这么想的。喝酒是如此,人生中的很多问题,大抵也是同一个道理。
其实无论怎样的幽意,只要是从酒中来,就离不开对“真”的追求。人多知陶渊明好酒,甚至说他的诗“篇篇有酒”,萧统慧眼,看出“其意不在酒”,不过是“寄酒为迹”;东坡更斩绝,说陶“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要我说,他寄寓的不是别的,就是“真”。他爱酒是因为“举世少复真”,独饮能体会“任真无所先”,喝完便知道“此中有真意”,归根结底,爱的是“真”这种极为可贵的“酒德”。所以,我爱酒,也爱爱酒的人,就是为了让真性情、真面目相互映照,至少在某个瞬间,可以摆脱一切的矫揉造作和华丽修饰,让赤裸裸的人格世界在天壤间屹立舒展。至于喝酒掺假,多半是虚伪成性之徒,绝对不可与交。
一场病后,我几乎与酒告别,偶尔举杯,也常常是“饮酒但饮湿”(借用东坡句),明言以凉白开代替。家里纵有不少旧藏“青州从事”,却让人望而兴叹。虽然如此,我也还有兴趣请人喝酒,倒是同样快乐。宋代理学家曾戏言“座中有妓心中无妓”,那我就是“杯中无酒心中有酒”了。
(栏目主持:丁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