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课丨卡尔维诺:托尔斯泰的《两个骠骑兵》

我们不易了解托尔斯泰是如何建构他的叙事的。在其他小说家那里显见的技巧——对称的模式、支撑的结构、抗衡、环节——在托尔斯泰的作品中都是隐藏的。不过隐藏不代表不存在:托尔斯泰让人觉得他将“生命”的原貌转移到纸页上(“生命”,要定义这个神秘的实体,我们必须从书面开始),这个印象事实上只不过是他的艺术技巧的结果,也就是说这是较为错综复杂的诡计。

在托尔斯泰的作品中,“结构”最为明显的作品之一是《两个骠骑兵》,这是他最典型的故事之一——至少是早期风格——较为直接的托尔斯泰作品——同时也是他最美的作品之一,因此观察它的结构,可以让我们了解作者的创作方式。

《两个骠骑兵》写于1856年,并于同年出版,这部作品重新唤起一个当时已逝的年代,也就是十九世纪初期。它的主题是活力,冲刺、无拘无束的活力,那种被视为遥远的、已失去的神话般的东西。接任新职务的军官在客栈里等待换拉雪橇的马,并在玩牌时彼此欺诈,当地的乡下贵族所举行的舞会以及“与吉普赛人共度”的狂欢夜:托尔斯泰在上层社会中呈现这股暴烈的活力,并加以神话化,仿佛这股能量是俄罗斯军事封建制度的自然基础,如今却失去了。

整个故事的枢纽集中于一名主角身上,这名主角认为活力是获得成功、威望与力量的唯一理由,这样的活力在它自身、在它对规则的置之不理、在过度行为中找到它的道德与一贯性。骑兵军官图尔宾伯爵是个酒徒、赌客,沉溺女色、好勇斗狠,这个角色集中了整个社会的活力。他身为神话英雄的力量来自于他把那股活力引向正面结果,然而在社会中,这样的活力只展现了它的破坏性:因为这是一个由骗子、窍国者、酒鬼、吹牛大王、乞丐与浪荡子所组成的世界,可是在这个世界中,温馨的相互宽容也将所有的冲突转变为游戏与庆典。这种假装文雅的文明性几乎不能掩饰足以媲美野蛮部族的残暴;对于写作《两个骠骑兵》的托尔斯泰来说,野蛮风俗是贵族俄罗斯的先驱,贵族俄罗斯的真相与发展就存在于这样的野蛮性当中。一个很好的例子是,在由K镇的贵族所举办的舞会中,舞会女主人看到图尔宾伯爵进场时的忧虑。

然而,图尔宾的个性结合了暴力与轻浮:托尔斯泰总是让他做他不该做的事,却为他的每个行动赋予神奇的正当性。图尔宾可以向一名势利眼借钱,但没有还钱的打算,事实上,他还侮辱而且虐待他;他可以藏身在一名可怜寡妇(他债主的妹妹)的马车中,不费吹灰之力就引诱了她,又穿着她亡夫的毛皮外套,四处炫耀,若无其事地破坏她的名声。不过他也可以表现出忘我的殷勤行为,例如他可以在雪橇驾到一半时,回来亲吻睡梦中的她,然后再离开。图尔宾敢于当着每个人的面,说出他们的真面目:是骗子他就说是骗子,他强行剥夺骗徒的不当所得,然后将它们还给那个先被他骗的可怜笨蛋,接着再将剩下的钱捐给吉普赛妇女。

不过这只不过是故事的一半而已,是十六章中的前八章。在第九章中,岁月一跳二十年:时间来到1848年,图尔宾已于先前丧命于一场决斗中,他儿子现在也变成了骑兵队中的军官。在行军至前线的途中,他也抵达了K镇,并且遇到了前一半故事中的几名人物愚蠢的骑兵与可怜的寡妇,她现在已经变成了听天由命的已婚老妇,还有她的女儿,年轻与年长的世代呈对称关系。我们马上便注意到,故事的第二部分是第一部分的镜像,只不过一切都颠倒过来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已经不是下雪的冬天、雪橇与伏特加,而是温煦的春天,以及月光下的花园;与世纪初在待命的旅舍狂欢的疯狂几年相对的,是十九世纪中期,这是一段安定的时期,在宁静的家庭中打毛衣的祥和无聊的生活(对托尔斯泰来说这是当前现实,不过我们现在很难理解他的观点)。

新出现的图尔宾是属于较文明的世界,他为父亲遗留的放荡名声感到羞耻。不过他的父亲虽然会殴打及虐待仆人,却与仆人建立一种联系及信任,这个儿子虽然没做什么,却会抱怨他的仆人:他也会压迫仆人,不过是以刺耳、柔弱的方式。在故事的后半部,也有一场牌局,不过是在家里进行,赌注也只有几卢布,气度狭小的年轻图尔宾毫无顾忌地从女主人身上赢钱,同时还与她女儿调情。他的父亲有多么狂妄慷慨,他就有多么猥琐狭隘,特别是他常常不知分寸而且无能。他追求女孩的过程是一连串的误会,在夜间进行的诱惑只不过让他的笨拙勾引显得可笑,就连这样的诱惑导致的决斗,也随着每日例行公事的占上风而告吹。

我们必须承认,在这部由最伟大的战争作家所写的军人的故事中,最重要的缺席者是战争本身。然而这终究还是一则战争故事:关于两代的图尔宾家族,贵族的与军事的,前者是击败拿破仑的一代,后者是镇压波兰与匈牙利革命的一代。托尔斯泰在作为引言的韵文中弹出了颇具争议性的弦外之音,他攻击大写的历史,因为大写的历史通常只考虑到战斗与战术,而忽略构成人类存在的本质。这已经是托尔斯泰于十年后在《战争与和平》中所发展的议题。尽管此处托尔斯泰还未离开军官的世界,但同一主题的发展让他将大批出身农民的普通士兵,变为历史的真正主角,以对立于伟大的军事领袖。

与其说托尔斯泰感兴趣的是颂扬亚历山大一世时的俄罗斯而不是尼古拉一世时的俄罗斯,倒不如说他感兴趣的是找出故事中的“伏特加”(请参考故事的引言),也就是驱动人类的燃料。第二部分的开端(第九章)——作为引言和引言怀旧的、有点陈词滥调的倒叙的对应——它的灵感并非来自于对过往时光的一般惋惜,而是来自于复杂的历史哲学,以及对于进步的代价所做出的评估。在旧世界中,许多美与丑的事物都消失了,在新世界中,许多美的事物生长起来。不过在新世界中,有更多更多恐怖与不成熟的事物在太阳底下浮现。”

研究托尔斯泰的专家大力赞扬他作品中的完满生命,然而那其实是对于缺席的承认——在这则故事及其余的作品中皆然。如同在最抽象的叙述者身上,在托尔斯泰的作品中,重要的是看不见、没有被表达出来的事物,它们也许存在,但并不存在。

1973年

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 1923年10月15日—1985年9月19日),意大利当代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骑士》等。1947年发表第一部长篇《通向蜘蛛巢的小路》。20世纪50年代起以幻想和离奇的手法写作小说,或反映现实中人的异化,或讽刺现实的种种荒谬滑稽。《分成两半的子爵》是他的代表作,这部小说同后来写的《树上的男爵》(1957)和《不存在的骑士》(1959)合辑为《我们的祖先》三部曲。20世纪六、七十年代卡尔维诺创作了《看不见的城市》(1972)和《宇宙喜剧》(1965)等。他还搜集整理了《意大利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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