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367】周志辉丨挑井水(散文)

故乡有一口水井,座落在一个名叫井湾里的地方。
水井在山坎下,呈梯形。水面约一个平方,深两尺左右。容量虽小,却不可缺少。各家各户要用水,都得到那里去挑。
大人要出工,挑井水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小孩们身上。一般六、七岁时,就“牛鞍上颈”了。粗心的父母,扔下一句,“把缸子里的水挑满”,就出工去了。
一群没任何经验的娃娃挑井水,洋相百出。瞄一眼,肚子都会笑得直抽搐。最常见的,是挑“岩鹰担子”。这种挑法,担空担子,影响不大。最多一路“乒乒乓乓”,拉拉扯扯。
挑着井水,就不同了。沿途的柴草和荆棘等,经常斗伞方;山坎或墙壁,也时不时和你来个对撞。桶里的井水淌出来,弄湿衣服和鞋子,关系不大。总还能剩那么三五勺,进水缸。
怕的是井水刚好泼洒在前行的路上,人踩上去,脚底一滑,摔个仰八叉。或被山坎的反弹之力,连人带桶,回撞到路边的山坎下。水倒了,桶滚了,人摔得鼻青脸肿,半天都爬不起来,沦为笑柄。回家后还要“脑壳砌庵堂”,再喝一壶。
小孩生性好胜、贪玩,挑井水时也如此。“行还没有学到,就学到走”。只有挑半桶水的力气,偏偏要挑满一桶。挑不起了,就在沿途东倒一点,西倒一点。驮着背,弓着腰,走几步,歇一肩。
放下担子,就又生龙活虎了。听到有人喊打油板、踢田和抛子等,前一秒还坐在地上喘粗气,擦大汗,后一秒就一跃而起,摩拳擦掌大干起来。
最刺激和吸引人的,是打弹弓比赛。用皮制品包着石头,打树上的“蒲挑子”(音近字,一种果实)。七八个人一字排开,站到“蒲挑子”树下。瞄准指定的“蒲挑子”,轮流“发射”。比谁眼色好,打得准,打得多。没有射中者要为胜出的,挑一段路程的井水。
挑井水辛苦,但也挺有乐趣。天气热时,走到水井边。或直接俯下去,把嘴巴伸到井里;或用竹勺子、木瓢或水桶,舀起冰凉的井水,豪饮一番。那种清凉和痛快的感觉,至今回忆起来,还觉得很爽。
时不时,还有把戏看。有几个小孩很顽皮,经常不分大细,捉弄人。见三叔刚捧起木桶来喝水,冒几句冷笑话。呛得人家半天才缓过来,气得大骂“短命鬼”,恨不得一耳巴子煽过去。五伢子伏在井边喝水,走上去一把把他的头摁进井水里。弄得他直打泡泡,急得手脚乱伸。四姑娘蹲在地上在洗头发,拎起一桶水,从背后往头上倒。惊得她马上站起,水刚好倒进衣领里。弄得全身是水,边骂“背时崽”,边用双手捂紧胸部,匆匆跑开,生怕“曝了光”……
水井在半山腰,上面有许多农田。一到春耕夏播季节,只要犁田,水就变得浑浊起来。经常一连好几天,都还是混的。我们只好把它挑回水缸,沉淀下来后,再取上面的清水用。有时不到一天,水缸里就沉积了厚厚的一层稀泥巴。
这不算什么,忍忍、将就一下就过去了。碰上大旱,就头痛了。水井里只有一股很小的水流,要死不断地流淌。聚集到井底一个两个脚板大的水坑里,半天还舀不起一勺水。
水少人多,矛盾自然就来了。几天下来,就硝烟四起,火药味很浓了。
院子里辈分高的长者们,出面了。办法只有一个,把人喊拢来。骂一顿,劝几句,哄一阵。气基本上消了后,就定一个规矩。每人每天几勺水,抓阄决定去挑井水的顺序。他们几个搬条(把)凳子或椅子,轮流在井边值守,监督。谁不听话或想多占,站起来就是一烟斗脑壳敲过去。一个在旁边暗暗叫好,一个在心里“捅尽娘”。
挑井水,有潜在的危机。冬天怕摔跤,热天怕蛇咬。九叔胆大,一个人就着月光,打着赤脚去挑井水。结果一分神,就被路边草丛里的一条毒蛇咬了一口。幸亏他有经验,立即采取了应急措施。并大喊“救命”,说自己被蛇咬了……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总算捡回条命。
后来,大家凑钱,把老塘的水源,引到一个水池子里。然后用楠竹(后改为塑胶管)分流到各家各户,变为自来水。从此以后,故乡告别了挑井水的历史。但还没有高兴几年,就出现了大家意想不到的一幕幕。
水源成为自来水后,老塘的蓄水量很快就锐减。原来由它灌溉的水田,开始还勉强能种双季稻。后来由于经常缺水,只好改种单季稻。最后,连单季稻也种不了了。只得种些红薯、黄花或小菜等。
这还只是开始,揪心的,在后头。几年后,故乡的部分精壮中年男士,开始陆续患上癌症。至今已去世十来人,前不久又听说有人到了晚期。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走时,连“寿”字都没有拿到。留下白发苍苍的老人、妻子和儿女,还有一身债务。他们的遗孀,都没有再嫁。她们经常自嘲,“岭上有十三寡妇,比杨门女将还多一个”。
老人们得知自己的儿子患癌症后,整天唉声叹气。泪水涟涟地哀求老天爷,早点收了自己去。一位年过八旬的奶奶听说自己唯一健在的儿子又患癌症后,端起一瓶农药就喝了。说已有两个儿子患癌症死了,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一定要走第三个儿子在前面。
关于患癌的原因,众说纷纭。有说是两个饮用水源的不远处,埋葬了许多坟墓。是墓主的尸体腐烂后,尸水渗透到井水里所致。也有说是由于当地开铅锌矿造成的……令人非常困惑和不解的是,故乡老一辈的人,大多都活到八九十岁。而中年人,却去世了不少。且去世的,十之八九都是因为患上了癌症。老人们悲愤地说,我们同吃同喝同住,为什么一点事也没有?
再后来,故乡的人纷纷背井离乡,外出务工经商。我们昔日居住的四合院,只留下连先生一个人了。连先生去世后,整个院子,就自然空了。
我们挑井水的那口水井,早已废弃多年。自来水,还残留着。打开水龙头,还有水在断断续续地流。时大时小,时快时慢,仿佛在向人们,述说着什么。个中滋味,也许只有天知、地知、它知、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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