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恰好,斯人渐老

我爹放弃劳作离开闵庄也就半年光景,虽然他的羊群已连群卖给他的堂兄弟,虽然他的土地也不用再操心,水地租给人种,旱地由我三叔代管,草原由我七爹代管。但他总是惦记那块热土。只要有空有理由,他就回去。比如红白喜事,比如村上要开村民大会,比如镇上要求修缮老屋子等等。每次回来,他都带些门前园子里种的葱、韭菜,还有沙葱。人说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因为工作繁忙,自从父母进城,我只回过两次闵庄,而且逗留时间不过半天。因为那里少了我许多牵挂。

前几天我爹回了趟闵庄,这个秋天是闵庄又一个丰收的季节。雨水好,庄稼好,草场就好,种什么什么成,养什么什么成。旱地玉米的棒子都结得老长,至于土豆更是长得个头喜人。羊肥得爱死人。我邻居七妈门前养了一群滩鸡。虽然她家四个子女都在城里,绿色食品他们都供着,但那土鸡蛋还是吃不完。我爹回城时还给带了好多。我爹口中念算着:“照今年这个行势,年轻点的两口子只要肯下苦,多种地养羊,一年收入个十万八万不是个啥事。就我这个瘸老汉,我的羊要是不卖,漂漂地挣四万,而且基础羊数一个不少”。因为今年盐池在滩羊宣传推介力度大,前不久的中国盐池滩羊节搞得红红火火。这市场一开拓,羊肉价格自然就好了。这一切的利好让留守在闵庄的父老乡亲干劲实足,但让我那刚刚放弃耕牧的老爹多了一点点失落。

我爹说,现在的农业政策好,种粮有补助,种草也有补助。养羊有补助,盖房甚至盖羊棚都有补助。他离开闵庄时镇上免费把他的7亩旱地耕了,他说这块地去年种土豆,茬子好,要有几场好雨肯定能捉苗。再说人家镇上免费给翻地,闲着也是闲着,有当无地撒点草籽。他找了些苜蓿籽撒了进去。我三爸的苜蓿籽不纯,中间混进了花子籽。七八月时,苜蓿成了,镇上派人收了,每亩地给补偿100元。苜蓿收完,几场大雨,花子如雨后春笋般长势喜人,相当于套种。前些日子镇上人下来验收花子,我爹这7亩地又荣获一次补偿。我爹说,你说现在当农民多好。以前种庄稼,春耕夏锄秋收,要付出多少劳动,但是,收入若干。现在你看,这睡在家里有人给送钱。像今年这雨水这草场,养羊的成本更低。我笑了:“行了,你腿疼得路都走不利索,还想这茬?人老了,要服老。有你吃的有你喝的有你花的,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看,你进城了,也花不了几个钱。身体养好就是最大的赚头。况且,国家一年给你的各项补助下来也万把块,你就知足吧。再说,你进城是因为老了病了不能再干活了,咱不能赌命么?”他默不作声。当然,我理解,我爹的失落在于停止了劳动与创造,他觉得自己的存在价值打了折。

我爹回来那天,正好我在城里的三哥回闵庄盖了一院子房子洗泥。他把城里的修车铺交给儿子打理,和三嫂回 闵庄种地养羊。三哥早年在城里打拼,在城外置了一院子平房,近年来,盐池县城市建设加速,全区房价低迷,唯盐池房价一路看涨,好楼盘的房价达四五千元一平。盐池楼市是健康的,因为有刚需。去年三哥的院子被征,得到了小200万的补偿。盐池政府不差钱,征地补偿一把清。据说,在盐池城市建设中没有强拆的概念。因为补偿标准高,甚至有群众主动请求政府拆自家的院子。三哥揣着硬梆梆的银子回归田园,到闵庄踏踏实实地当开心农场主人。三哥也就五十来岁,他们有车方便。用我七爷的话说,城里有求啥待的。现在车这么方便,想进城,油门一踩,夹一泡尿的工夫。闵庄走银川也不过一小时。我爹说,你看着,以后城里打工的都会回闵庄的,土地是根本,离开土地是不行的。我爹的话或许有理,我也理解许多进城务工人员心无归属的漂泊的感觉。如今,闵庄即将成为令人向往的希望的田野。这是让我由衷欣慰的事。

虽然闵庄的常住人口少了,但是新房子不少。因为近两年许多在城里的人都回老家盖房子,有的甚至盖十几间,还有羊棚,目前都在空置。他们的动机有两个方面,一则是传言闵庄地下是煤和天然气,这里是宁东煤田的储备开发地,迟早得征用,占个地皮盖上房子,届时自然少不了补偿。闵庄目前只有我家和我大爹家的房子最旧。从内心说,我们没打这个等政府征地补偿的主意。在我看来,现在盖房成本不低,即使征了,能补偿几文?关键是我们不住。如果十几二十年内不征,这些无人入住的房子也放旧了,这不是社会资源的极大浪费么?二则是,有的人觉得迟早有一天自己可能会回来住。当然,对大部分人来说,后者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城市化进程的裹挟下,回流也是件艰难的事。我在城市停留了二十多年了,今年,我的儿子也到遥远的地方上学。我以前可怜他们这些城市孩子,我说,他们的根没有扎在土地上,城里的硬化的地面扎不进乡愁的根,长不出乡愁的芽。我的大学老师杨教授有一次修正了我的观点,他大概说,谬矣,那老街老巷甚至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无一不载着游子的乡愁。

多年前我笔下的闵庄是这样的:闵庄那块没有诗意没有丰韵的土地是我的炼狱,然而,我对出发地闵庄的感情是复杂的,从厌倦逃离,再到依恋。我曾经认为闵庄是一个垂死的村庄,当年三百多人的闵庄,现在剩下四五十个留守老人了。年轻人基本上都走了。有的举家外出打工,丢下的房门上挂着生锈的大锁,牲口圈棚也都成了断壁残垣。每到黄昏,摇摇晃晃从田间归来的是老态龙钟的身影,吃完饭,形影相吊的老两口喊罢腰酸腿疼,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也是关于在外的子女儿孙的。闵庄老人用他们迟缓的动作奏响了小村的挽歌。这些老人也在走,大多不是进城,而是走进黄土。前些年,我每回一次家,心头就多一份荒凉和沧桑。感其衰败之相,我曾作《天净沙·闵庄》:孤村独树残阳,跛叟病妪瓜娃,衰草乏羊犟驴,炊烟升起,留守人在闵庄。试想一个没有爱情、没有童话,只有佝偻和絮叨的闵庄难道不是垂死的么?

后来,闵庄的生态发生了巨大变化,欣喜之余,我在《城市难民》一文中作了一次浪漫主义狂想:若干年后,我蛰居闵庄。那时我的老屋周围绿树成荫果满枝,我的菜园花开花落自有时。闲来约二三好友或三五知己,不时也玩他个“东篱把酒黄昏后”。我甚至安排好了作息表:早晨早起,田间、地头或野外散步,愿意干活的到田野干点活或到三里外的井上饮羊饮驴,顺便做点有氧运动。一碗稀饭,柴鸡蛋一枚,爽口青菜若干,权作早点。上午,琴棋书画,各操作所好,品茗阅读,各得其乐。中午,做一顿可口的便饭即可。晚餐不能含糊,一定要丰盛,而且要自己动手。大概下午四五点就是全员行动,亲自操刀杀鸡宰鸭,刮鱼切肉。 每人得来一道拿手菜吧,不会做饭的人就干点劈柴砸煤、洗锅涮碗的粗活吧。待一切准备就绪大概也到掌灯时候。于是,夜宴开始,胡吃海喝,胡谝乱溜。可以谈古说今,纵论天下,可以谈人生谈理想,可以谈女人谈艺术,如果有酒酣意浓,不妨到草原夜奔。我们躺在沙丘上望星空,有兴致不妨燃起篝火,载歌载舞,通宵达旦。

我甚至预言,若干年后,“城市难民” 如丧考妣地拥向农村,寻找精神皈依。与过去逃难的人不同,他们并非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相反,衣冠楚楚,甚至脑肥肠满。他们坐拥豪车、貌似神气。然而,他们是工业时代地地道道的难民。如果那时,你站在天边鸟瞰,你会为他们垂泪。他们活得真可怜。在大自然没个敞亮的安身之地,甚至在浮躁的城市灵魂也无从安放。他们拖着城市的焦虑、疲惫和空虚,他们拼命逃离城市的喧嚣和浮躁,躲避城市的食品安全,躲避城市大街的车如流水马如龙,闹市的摩肩接踵,躲避粉尘污染、噪音污染、光污染等等。想在乡村小驻。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他们在此疗治工业文明带给他们的累累伤痕。吃点绿色食物,吸点清闲的空气,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奢侈。更何况有开阔的天地,在这里,更多的是放逐自己,让灵魂在乡村寻一方宁静。但是,他们没有根,无法在乡村附着。乡村也注定成为城市难民的精神自慰之地。

当然,说城市人纷涌闵庄,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狂想。村庄再美丽,注定是寂寞的。这一点不要说闵庄,就是全国美丽乡村——浙江富春江边的桐庐的许多村庄,虽然他们旅游收入非常可观,但是,打理乡村的大多是妇女老人。盐池的草原虽然美丽,但也留不住人,城里人到这里瞎转一圈,吃一肚子盐池美食,开路走人。但是,总有一天,他们会回归,这一点毫无疑问。

虽然,我爹比我更依恋闵庄,但离开是明智的选择,毕竟岁月不饶人。我们希望父母生活在我们的最近处,以便他们老有所依,以便儿孙心有所依,我们不时在他们面前萦绕。这大半年我最欣慰的是,周末我也可以去父母家蹭饭。在城市生活的这二十多年里,我曾调侃说, 这个城市,自己像条流浪狗。逢年过节觉得自己在城里没有归属感,就日急慌忙往闵庄跑。这下倒是方便了也轻松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比怀念我父母曾在闵庄的日子,前几年秋天,我带着银川的朋友在我家的老屋,父母杀鸡宰羊,我们胡吃海喝,我们饕餮着闵庄草原秋天的盛宴。然而,那样的日子一去不返了。理性地说,有故乡的人是幸福的,因为有根,有乡愁。闵庄已经给了我们太多太多,我们没必要再向这块养育了我们的土地继续索求了。2018年盐池县将在全区九个贫困县区率先脱贫,我由衷地为盐池为闵庄为我的父老乡亲祝福。还好,闵庄有我们的老屋子,还有父母的耕地和草原,等退休了我重归田园,到闵庄这块安心福地再作主人,盛邀宾朋。

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当年闵庄贫瘠时,我们带着厌倦和诅咒欲逃离而不得。如今,闵庄大美,却已然成为故土。作为都市浮生的我们一时无法回归。父母已逾古稀,我也几近天命之年,十月闵庄,秋色恰好,但光阴如水,斯人渐老。遥想蓝天白云、草色青青,唯有魂牵梦萦、乡愁绵绵。

【作家档案】

闵生裕


闵生裕(现被聘为本平台专栏作家),宁夏盐池人。专栏作家,不自由撰稿人。擅长杂文时评,足球评论,艺术评论等。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宁夏杂文学会副会长;中国硬笔书协组联部委员,宁夏硬笔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出版杂文随笔集《拒绝庄严》《都市牧羊》《一个人的批判》《闵庄烟火》《操练自己》等七部。

责任编辑:祁国平 书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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