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帖的“帖”,是何意思?
清人梁章钜在《退庵随笔·学字》中说:“今人临摹古人书者,统曰'临帖’。不知帖之名,起于晋而盛于宋,秦汉以前之钟鼎款识,及石鼓等,皆当谓之金石文字。李斯各篆刻,但当谓之摩崖。至两汉以后,树石书丹者,则谓之碑碣,而皆不可以帖名。帖者,始于绢帛之署书,后世凡一缣半纸,珍藏墨迹者,皆归之帖。宋以后阁帖,如钟、王、郗、谢诸书,皆帖非碑。”“帖”本来是指书写于帛、绢、纸上的墨迹,以及宋以来的刻帖。后来,我们所说“临帖”的“帖”,既包含了帖,也包含了碑,以及铭刻于青铜器等载体上的文字。“临帖”于是成为临帖与碑的泛指。即使是照着碑上的字写,也可说是“临帖”。
临帖,就是照着范本字帖写。又因为范本往往是古人的碑帖,所以也叫“临古”。临帖也常被称作“临摹”。其实,“临”与“摹”是两个概念。“临摹”合用,成为“临”的指代,是后来的习惯。宋人黄伯思《东观余论·论临摹二法》中提到:“世人多不晓临、摹之别。临,谓以纸在古帖旁,观其形势而学之,若临渊之临,故谓之临。摹,谓以薄纸覆古帖上,随其细大而拓之,若摹画之摹,故谓之摹。又有以厚纸覆帖上,就明牖景而摹之,又谓之'响拓’焉。临之与摹二者迥殊,不可乱也。”
临,是对照范本写;而摹则是用另一张纸覆盖在原帖上,先勾写字的轮廓,而后填墨。摹的方法有点类似今天的复印机(激光扫描),能准确把握范本的形体、点画位置。
如唐太宗时期冯承素摹王羲之《兰亭序》(图1为局部)、武则天称帝时(万岁通天二年)弘文馆摹《万岁通天帖》(图2为摹王徽之《新月帖》、图3为摹王献之《廿九日帖》),均达到了“下真迹一等”的逼真程度。对书法学习者来说,临与摹两种方法不同,效果也不一样。南宋书家姜夔的《续书谱》中曾比较过两种方法的差别:“临书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笔意。临书易进,摹书易忘,经意与不经意也。”临,容易得到古人的笔意、笔法;摹,容易得到字形之准确。不过,书法以用笔为上,笔法的重要性要胜于结体。初始阶段,在字形的精准方面,临书的方法固然比摹的方法欠缺一些;但是从长远来看,对于书法的提升,临的方法要强于摹。摹久了,容易依葫芦画瓢,成为不动脑子的“体力劳动”,也容易形成“描画”的习惯。尽管摹熟了以后,“描画”的痕迹也会相应地减少,但是书法的“书写性”不能得到充分的实现,主体精神意趣很难施展,远不如临熟了以后那样有很大的自由性。有许多书法学习者,会摹不会临,所以到了书写创作阶段,就举步维艰;反之,以临为主事者,自己创作即能游刃有余。临之愈久,主体性之自由愈可更大地舒展,如王铎53岁时临王羲之《阔别帖》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图4为王羲之《阔别帖》、图5为王铎临王羲之《阔别帖》)因之,对于书法的学习,一般还是主张临,不主张摹。不过由于摹的方法可以帮助学习者把握字形的准确度,因此在初学阶段,可以把摹作为临的辅助手段,以更好地体会和把握字的间架结构与位置。临帖过程中的形与神可以细分为两层:范本的形神和临本的形神。我们临帖是为了学习范本中的优秀之处,即学习范本的形与神。有的人临东晋王羲之的《兰亭序》,一上来就自己任性书写。如观其所临,会发现丝毫未得古人之形神。以这样的学习方法与思路,即便临习千遍《兰亭序》,也只是成为“抄书公”,根本领会不得右军书法之妙,临帖的意义也就不复存在了。所以临帖,首先要放下自我,虚其心意,空其所有,才能接纳范本。尤其是在临帖的初期,要尽最大可能地以“无我”的态度去临习范本。如果方法正确,又能以无我的态度去临帖,就会逐渐与范本接近,范本的形与神在临作中也会体现得越来越多。所谓的“无我”指的是在临帖时不有意强化或突显自己的心意(初学书法阶段尤其如此)。其实我们临帖时,尽管不必刻意突出自我,但是心意仍然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例如,同一个班的学生一同临习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但最终的结果是所有人的临本都会有些差别。时间久了,指导老师更是能一眼辨别出哪个临本是谁临的。临帖毕竟是人在书写,不是机器复制,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些个性特征。尤其临习者久学书法,技法较为熟练后,临帖的过程就会越来越轻松、自然,自我个性也会流露得越来越多,这种个性就会化为临本的形与神。临帖者技法无论如何高明,临本的形神绝无可能与范本的形神一模一样。正因如此,临本的形神其实包含了范本作者之形神和临习者之形神这两个层面。从纵向的、历史的角度来看,我们临帖在形的方面大致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一开始学力不够,点画与结构的技法均不熟练,虽很想临得像,但是费尽心力,点画、结字与范本仍有差距(这时不仅临本的形与范本不像,神也尚缺乏);而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形开始像范本了,神也渐渐有了;随着技法进一步熟练,形越来越接近范本,神也越来越充足。结合前文来看,一开始临帖,我们追求“无我”;随着临帖的深入,“我”之性情、精神与气质自然流露得越来越多;等到技法熟练的时候,临帖从容有余、不再费力,范本已经成为“变化由我”的“素材”, 临帖者之神与范本之神合二为一、不分彼此。我们临习书法,目的是要学习前人造就美感的方法。如果从一开始就一味地自由临帖,不受范本的约束,那么就学不到书法的共性法则与精髓。神固然高于形,但是要想获得神,仍然离不开形这个前提与基础。“遗貌取神”是在得形似之后的更高境界。形逐渐相近后,神也会跟着接近,逐渐从略有神到神全。神全之时,形反而不和范本那么相似了。而这时的神既含古人之神,也含自我之神。明代董其昌把书法的这个境界谓为“妙在能合,神在能离”。无论我们临的是谁的帖,最终都要褪去其“影子”。临帖的最终目标是与范本即合即离——不离古法又有自家神采,“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与古人相合的是书法的理,如笔法、字法、章法、墨法的基本理则;与古人相离的是精神气质,要显现出自我的精神气质。这时,临帖便成为一个自由的境界。说是临帖,其实也是创造。到了这一层次,自我创作的作品中的点画章法等便能合乎书法的基本理则。学习书法就是这样一个从开始的我与古“离”,逐渐走向我与古“合”,最终又走向我与古“离”的过程。一开始的“离”是学书者学力不及,法度不熟,距古人的形与神遥不可及;最终的“离”,是法度谙熟,不寄人篱下,自出神采,笔法、字法、章法、墨法均有自家特色,却又无不合乎书法之理。一是古人的临帖作品能够保存至今的,大多是书家中后期的作品,所以神采灿烂,而形则与原帖不太像或者大体像;二是有些书家会发出“临帖不必形似”之类的理论,这是就他们实践来说的,其实他们也走过一个“从不像到像”的过程;三是临帖的终极目标并不是像,而是从像再到大体像或者不像。这后来的不像是自立门户,与一开始的不像有着本质的差别。临帖如果一开始就追求不像,那么书法学习就难以入门。其一,一些人从未临得像,并且以临不像为荣,认为这样是在表达自我的性情,能够很快确立个人风格。这看似有道理,实际是自欺欺人。这样形成的书法风貌固然独特,但习气、俗气满纸,毫无格调与境界可言,缺乏一种真正的审美价值。其二,另有一些人认为临帖不可不像原帖,于是在形似方面下足功夫。这自然无可厚非,但可惜的是这些人将“像”视为临帖的最终目的。事实上,我们很难做到像复印机一样临摹范本,行、草书更是不可能。因为想要临出神采,必然要行笔畅快,这样形质就会与范本有所偏差。如明代傅山临王羲之《昨书帖·月半哀悼帖》(见图6),神采灿烂,直逼原帖。但是对照原帖(见图7、图8),却会发现两者在字形方面有很大出入。此外,临帖者技法熟练后再临新的范本时,很可能以自家心意与手法去进行接触。这时,范本更像是一种素材。临习者往往将临帖视为一种游戏,将新的临习对象统统纳入自己的体系中,当然自己也会受到范本的影响。如清代何绍基临古,以篆法统摄一切。他临汉碑(图9至图12分别为何绍基临《张迁碑》《乙瑛碑》《西狭颂》《衡方碑》)时,皆以此法为之,所以篆籀气十足。他临行书时,也充满篆籀气(图13为何绍基临颜真卿《争座位帖》局部)。 临帖,要想神形兼得,有什么要领呢?一生临帖不辍的董其昌在谈到临帖的方法时说:“临帖如骤遇异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头面,而当观其举止、笑语、精神流露处,庄子所谓'目击而道存’者也。”书法学习者容易走入一个误区,临帖时总盯着一些点画的细节,却忽略了整体的艺术感觉,忽略了作品整体的神采,以致因小失大。譬如有些人临《礼器碑》,笔法与结构都掌握得不错;但是一看作品的气息,总觉得与原碑有些距离。清代王澍在《虚舟题跋》中评价《礼器碑》:“此碑尤为奇绝,瘦劲如铁,变化若龙,一字一奇,不可端倪。”又赞此碑“无美不备,以为清超却又遒劲,以为遒劲却又肃括。自有分隶以来,莫有超妙如此碑者”。这种整体的感觉是碑帖的艺术特色,也体现出其精神之独特处。对整体感觉的把握是我们临帖的方向。只有抓住临帖的大方向,我们才能通过日积月累的努力,最终得到收获。譬如林散之临《礼器碑》(图14为临作局部),字形固然不十分相似,但是原碑中的那种清超、瘦劲的美感特质已全部显现出来。抓住了大感觉,就能把握住方向。虽然一开始难以展现出细节,但只要经过努力,临本就会越来越接近范本。所以,临帖要先抓其大者,再逐步完善细节(小者),这是临习的基本原则。清代梁 说:“临摹用工,是学书大要。然必先求古人意指,次究用笔……” 这里的“意指”即一件作品整体的艺术感觉,如神采、气韵等。而用笔等细微处,常常是作者在挥毫时为了整体的艺术感觉或有意、或无意地展现出来的。例如临习“二王”行草书,不可总盯着牵丝引带。牵丝引带相当于一棵树的枝与叶。除去二者,剩下的部分才是主干。我们要把着力点放在主干上,即字形点画的主体部分,次要着力点才在牵丝引带上。以牵丝引带为主要着力点,可谓舍本逐末。如董其昌临王羲之的《奉橘帖》(见图15)、王献之的《送梨帖》(见图16),“二王”原帖(图17、图18为局部)上有的牵丝引带,临本中或有、或没有;而临本中有些牵丝引带,原帖中根本就没有。由此可以看出,董其昌注重的是点画形迹背后的基本笔法动作,而不是直接可见的形迹。在学习这些用笔动作的过程中,他有自己的理解,产生了合理的偏差,得到的临本虽与原帖在形质上不完全吻合,但下笔肯定、果断,甚得原帖书法之神。唐代孙过庭在《书谱》中写道:“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临帖过程中,细节和形似确实很重要,但整体的感觉仍然是第一位的。不论处在临帖过程中的哪个阶段,都不能迷失范本的大方向。没有对整体方向的把握,临帖就会逐渐沦于技术层面,缺乏鲜活的气息。在一开始的临古阶段,由于技法非常稚嫩,形也难以与原帖相似。即便如此,我们对范本整体感觉的触摸与把握仍然不可或缺。也就是说,心要走在手的前面。一开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通过坚持不懈的临习,我们会逐渐缩短心与手之间的距离。对这种大感觉的把握,亦即对范本之“神”的体悟与仿效。无论“形”相像到什么程度,均不能迷失“神”的方向。因为,“神采为上”是书法审美的主导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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