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够想象马关 ‖ 窦小四
作者
窦小四
我能够想象马关,他是一位楮黄色皮肤的父亲,比实际年龄显老的妻子,手握镰刀站在他的身边,蒙尘的头发随风飞舞。父亲的脾气如同北方的天气,干燥,火爆,然而,他的黑不拉碴的胡子,却长得很快。
朴实的父亲不知道叶赛宁,他也不知道戈尔巴乔夫,可是他却清晰地知道,割一茬麦子,剃几茬胡子,他就会年长一岁。
这样的一位父亲,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体会,披着长发怀抱一把吉他站在山岗上摇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只知道镰刀,它快不快,它钝不钝。他只知道,他的笨拙的肩膀可以背起很多麦子,这些麦子可以养活他的儿女,和年复一年手握镰刀站在他的身边的妻子,连同他自己。
他从来不懂得,也没事时间去思考,我是谁?我为什么出生?他眼中只有泥土,他心中只有粮食,和当天气大旱或者暴雨突袭时候粮食绝收时候无尽的悲戚。
我能够想象马关,她是一位勤俭持家的母亲,生活从来不允许,说在只有一口饭的时候,她把把它吃进自己的嘴里。她疼爱她的婴孩,仿佛与生俱来。
干涸的黄土地上缺少流水,而母亲们的眼睛里,却总是噙满泪水,她不知道有个什么文绉绉的词语叫“孤绝之境”,她只知道流泪,在很久远之前,为了那因为无能医治而夭折的婴孩;再后来,是在想起她的某一个忍受了一辈子饥饿贫穷却突然离去了的亲人;再到后来,是为了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一个又一个,被一头黑驴,被一辆突突地冒着青烟叫着的拖拉机,或者,再到后来,被一辆小汽车带走。那被带走的女儿,在驴上,在车上,也如同她的哭泣的母亲一样,嘤嘤地哭泣,而把已然白发苍苍的母亲,独自留在冬天刺骨的寒风里。
我能想象马关,他是一个孩子,他用了二十年的时间长大,然而,长大却是为了离开。贫瘠的黄土地,将养着无数马关孩子的灵魂,却给不了他们想要过的光阴和他们心中闪烁过无数回的,璀璨的梦想。不管是出去读书,还是出去打工,他们的行囊,一样的沉重。在转身离开父母,离开村头的那棵大柳树的一刻,他们的泪水,同样地洇湿了袖口。父亲,母亲,想着这个孩子远去的背影,伸出了右手,却摘不回那个他们的孩子想要的遥远而闪烁的前途和梦想。
这一切都毫无悬念,我能想象马关,我用二十年时间在那里长大,却只花了一秒钟转身离去,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怀念它,却将要耗尽我整整一生的年华。
怀念马关,我惊喜而悲伤,我悲伤而惊喜。我能想象马关,我熟悉它土地上的每一座高山和每一条河流,胜过熟悉我自己手掌上的每一条纹路,它的山脉起伏,以及它的山脉起伏的任何一个细节,从来都不是虚构。不管那当年背着行囊离开的孩子,在外面的世界里,经过了多少的辛劳和惊恐,我相信,只要他看到那从来不懂得虚构的平缓的马关的山脉,他的心脏,他的眼眸,立刻会变得像一枚钟摆那样安宁,舒缓,舒缓而又从容。那长长的,从他苦累疲惫的胸腔中舒出的一口气,仿佛在说,马关,我终于回来了。
我能想象马关,它不是什么不朽的纪念碑,它永远是在贫瘠中生长希望,它从来只是在沉默中积蓄力量。一个在外漂泊了很多年的马关人,他对我说,不管路途多么遥远,每年我都会想方设法,翻山越岭地回一次我的马关,因为只有当夜晚来临时分,我躺在热腾腾的我的马关的土炕上的时候,我在能将心中所有的疲惫,伤痕,块垒,尽皆遗忘,真的,窦窦,他说,我的马关,他是一位神奇的医生,它能疗伤。
我向窗外的生活望去,我早已忘记了雪莱,忘记了拜伦,我甚至都忘记了那个与徐志摩交好的可爱的印度老头泰戈尔,我的心,依旧在想象我的马关。
我能想象马关,树干黑黢,皮肤皲裂,男人和女人,他们的面容黧黑,或者楮黄,偶尔会有粉白,可是,他们的脸上的笑容,永远是拘谨。他们的布鞋上沾满了泥土,在农闲时节,他们在陆陆续续走出家门,自然地聚到一起。晒着太阳的时候,他们会把两只手交叉地筒在相反的袖口里。尘土,一粒又一粒,被四季不同的风抖落,重新归于大地。这些善良的人们,这些穿着暗淡色调的衣裳的人们,就会在老四家的牛怎么了,谁几大的上房又怎么了的闲谈里,舒缓地消磨着只属于他们的幸福时光。
新洗的衣裳,晾晒在横挂在院中的绳子上,母亲的手冻得通红。我能想象我的马关,我能认出我的母亲,她和在千千万万的在马关的母亲一样,为了继续爱我们,在没有人的时候,她们低着头,对着镜子,把那一头早已雪白的头发仓促地漆染成黑色。因为她深知她自己已经老了,因为她深知,将有一天,她也无法逃离将被死亡收走的命运,为了不让儿女们因此心疼,她就这样地欺骗,而让儿女们错误地认为,他们的母亲依然满头乌发,他们的母亲依然很年轻,他们的母亲,依然还可以爱他们很多年,年复一年等着他们回家,给他们做好吃的……
我能想象马关,没有人撑伞,雨是丝线般柔滑;没有人躲闪,雪如纸片般飞旋。风吹落一朵白花,在谁家的门前,日益缩小的父亲,日益缩小的母亲,他们青春的泛着光泽的容颜,再也无法重回人间。
曙色渐白,盆中的高山红景天,又长高了身姿,而当我想象我的马关,我的心中,却永远是一成不变,悲凉和惊喜在交替纠缠,就如同骄阳和乌云在天空中争斗交缠那般。
花的清香在我的鼻尖弥漫,当我想象我的马关,曾经崎岖的山路,早已被拓宽,那从河沟沟里一步一步踮着脚尖挑水的时代,也已经遥远。
时间是个顽皮的螺旋线,它曲折地妖娆,它盘旋地上升,再也不见草木是当年。可是,当我想象我的马关,它的变化,地覆天也翻,就算隔着数重青山,我也看得见。
冬,渝,雨,霁,今夜,我独坐在这个每个毛孔中都充溢着水汽的空气的长江边。因是女儿身,所以,对于水,我有着天生的好感,我所唯一最怀念的,依然是我那空气干燥的马关。
我能想象我的马关,当大风起时,马关的表情,一分黄土,三分深情,半山斜阳,石板川,八杜山,庙湾里,韦家沟,西台上……
汗水与血液在黄土地上流淌,生活与梦想,是一张不知所起而又不知将如何下场的大网,无数的我的马关的亲人们,在那细碎而曲折的小路上行走,能照见人影的水洼,味道呛人的牛粪,喷嚏和咳嗽。柔软的肉体里,马关人从来都有着坚硬的骨头。
贫过,穷过,苦过,马关的土地,历经八百年岁月横卧,依旧不畏刀剑严寒,生长出了花香,也生长出了怀抱花香的人们。他们忍住了疼痛和心中无数次山响而起的雪崩之声,就那样皱着眉头忍着,就那样咬着牙齿扛着,就那样一代代流汗,流泪又流血……
终于,经过一代又一代,我的亲爱的马关,和我的亲爱的马关的黄土地上的人们,一个个都脸上有了笑容,一个个都屋里有了鲜花,一个个都活成了心中怀抱花香的人。
曙白,雨过,天晴,人间透明。
碎风如小兽,淘气地从我的发尖上奔离,我能想象我的马关,此刻,在一场透雨之后,所有的不幸已经被雨冲走,被风吹走,而开始以一个壮阔的姿势行走。
往期精读:
我所看见的风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