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傻”妈妈
我的“傻”妈妈
从我懂事起,就从奶奶嘴里知道自己的妈妈是不聪明的。好像因为这个,妈妈才嫁到家里穷得只有两张椅子能坐的爸爸家来。
我们几个孩子从一出生起,便被奶奶带着,听她瘪着嘴唇数落妈妈的不是。那还是在1980年我们村单干(土地承包责任制)之前,大家还是靠工分吃饭的年代。外公在我出生那年就过世了,外婆独自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子女。妈妈经常挽着一个竹蔑篓子,遮着块布,里面放满米、肉、小吃食,走上三里来路,送到厉店街上外婆家。
她饭量大,能“呼呼”吃上两大碗米饭,边吃还边往地上赶饭,给狗子吃。“人都吃不饱,还给狗吃!你看,你看!败家娘们!”奶奶翻着眼睛,每每愤愤地说,边说边激动地蹬着一双小脚。
奶奶是童养媳,不仅说妈妈不好,还对她很苛刻。妈妈从来没跟她争过一句,更别提骂了。爷爷奶奶病倒和逝世,爸爸忙,都是妈妈一手操办,服侍和送他们入土。特别是半边瘫痪的爷爷,在奶奶去世后卧床不起由她料理。身材高大的爷爷不节饮食,临死前大口大口吐血,血溅到木柜上、棺材板上,我们都不敢进他房间。妈妈一手手淡定地抹去鲜血,人们都说这“傻”妈妈胆大。
听老人们讲,奶奶年轻时生得极标致,曾坐在门口被陌生人看中过。如今虽然老了,大致模样还在。不比妈妈,满脸斑痣,还长着一口黄暴牙。她每说一次妈妈的不是,我们就从心里看低妈妈一分。
妈妈年少时用细木棍掏耳屎,几个小伙伴你推我搡,木棍戳伤了耳膜,导致她耳背。我稍大声跟妈妈说话,即便她把耳朵凑过来都听不见。我总不耐烦地吼妈妈,她讪讪地裂着嘴笑。爸爸把我拉到一边,批评我说:“你怎么能吼她?她到底是你妈啊!”从此后,我就刻意地提高声音跟妈妈说话。
记得发生过一件事,隐隐约约听奶奶嘟囔着“神经”。问奶奶,奶奶说:“你妈是神经病!”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外婆来了,小姨来了。外婆杀了一只乌鸡,炖了带来给妈妈吃。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妈妈端着碗一个人慢慢吃着鸡肉。后来听小姨说才知道经过。
爸爸年轻时抽烟、喝酒、赌博,是个浪子,也是个赤脚医生。那天晚上他出诊,跑到下彭湾,跟一群人赌博,输了三千块钱(那时卖一头壮牛犊还值不到一干块钱)。后来妈妈知道了,都急出毛病来,跑了七八里路,到小姨家,小姨家锁着门。天黑了,妈妈就在一条沟渠里,糊糊涂涂地睡了一晚,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裳。第二天小姨去地里发现了妈妈,把她接到家来。
爸爸是不是那次后变自律了些,不得而知。
奶奶烫软饼(方言,一种面粉做的吃食),爸爸的那一个会给很多油,妈妈的那一个没半点油星,可是妈妈还是吃得很香。
爸爸脾气很火爆,有时候妈妈说话把爸爸听烦了,他就用很高的声音吼她。妈妈边流着泪边往嘴里扒着饭粒,不声不响地填饱肚子,然后象一头牛样去做永远也做不完的农活。
妈妈也说爸爸:“你根本没把我当妻子,我说点话就吼。”爸爸说:“你说的什么话啊?跟院里人说你给琴织了多少床棉布床单,让人笑话!”在爸爸眼里,大字不识一个、不会说话的妈妈是永远跟他没有共同话题的,也撑不起他门面的。
妈妈身材高挑也很爱美的,但跟小姨买了新衣服却很少舍得穿。平时穿的衣服缝了又缝补了又补。外衣倒也罢了,内衣也是如此,打着补丁花花绿绿晾在小树枝上,随风飘扬象彩旗,常遭到路过的人讥笑。
我渐大,知道爱美,很生气妈妈不常给我买新衣服新鞋。一个深秋,妈妈没来得及给我买雨靴,我就赌气地穿着球鞋踩着雨水去上学了。上课途中,妈妈提着双漂亮的新雨鞋站在窗口喊我名字,我怎么也不愿走岀教室换鞋,同学们也没把我劝动。妈妈呼喊多次,无奈地只好又走三里路回家了。
妈妈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在白晃晃的水田里,烈日炎炎下,飞快地插秧;在金黄的稻田里收割稻谷,挥汗如雨;或挑着草头,任汗水和着污渍的衣服贴着背部。
稍闲时,妈妈种很多蔬菜:天干旱时,她常在傍晚挑着一担担水浇菜。
有一年干旱得特别厉害,池塘也抽不上来水。她便从门前的沁水塘一担担挑水去浇离家很远的那块快要干死的秧苗。爸爸气愤地对我说:“你妈真傻。跟她说了干死了算了,她非要去吃那闷亏,死脑筋!”
爸爸行医,收成不好对生活影响不是很大。
我们渐渐地大了,也常觉得妈妈傻。打雷下暴雨了,她也不回家,还在很远的野畈林里放牛。雨停,浑身湿透地才牵着鼓撑的大肚子水牛回家。最傻的是,常常到吃饭点她还没回家,一问,才知又去帮湾里缺少劳动力的人家里车水或插秧、捆草头去了。帮人家做完了,饿着肚子回家。
妈妈一直希望我到了年龄就结婚,但我性格内向,脸上长满雀斑、黑痣,黄皮寡瘦,很不招人喜欢,婚姻问题一拖再拖。
妈妈一直念叨:“琴嫁不出去怎么办?”自从家里反对我跟一男生交往后,我便对感情一事绝不再提。有人撮合一熟人家孩子,临见面前妈妈说:“这个要不愿意,看我怎么收拾你!”我没把她的话放在心里,极反感相亲的我当然让这场亲事砸了,而且再也不愿相亲。
后来遇上了现在的老公。
那天老公去提亲,爸爸用手擦着眼泪,说:“我养了这大的姑娘,舍不得啊!”
我去找妈妈,她在倒塌的老屋里扯白菜,我问她意见。她说:“你们好就行了,我就不去说什么了。”嘴上这样说,她心里却是高兴不得了。
夫家送过来几匹布料,妈妈说等我出嫁了,她拿来做几套新衣服穿。农村嫁姑娘的事是很繁琐的,规矩也多,全靠妈妈张罗。
缺根竹篙用来穿新蚊帐,妈妈叫我去找,我不耐烦地说:要篙子做什么,蚊帐都不要了。妈妈不听,起大早到新店买了二根,来回走了七八里路。,然后去小湾里挑炭炉。扁担两头各三个几十斤重的炉子,挑了回来,放下担子累得不行。妈妈就吃了一大碗油炸花生米,而这个时候她是有些血压高的。
出嫁前的凌晨4点,打完牌的舅妈没地方睡觉,妈妈起来让给她睡。随后,妈妈开始准备将从远方而来的老公一行人的早餐。
那天晚上,我穿上婚纱化完新娘妆后怎么也睡不着。妈妈进来看见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跟我说了她人生最后一句话:“儿呀,你怎么不睡觉啊!”
她提了夜壸走出房门,我听见什么东西轰然倒地,然后是妈妈微弱的声音:“琴——”。我觉得不对劲冲出房门,身材高大强壮的妈妈倒在地上,已经说不出话来。我使劲拉她拉不动,想抱起又抱不动,嚎啕大哭起来,楼上楼下的人都惊醒了。
人们把妈妈抬到我房间,她使劲地蠕动着嘴唇,发出来的却是含糊不清的声音。我坐在妈妈对面哭个不停,她挥动着两手,我们都看不懂。妈妈急了,用手使劲地挥了几下,从额头到下巴摸了几把自己的脸,看着我费力地笑了笑,仿佛在说:”儿啊,不要哭啊,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把脸哭花了可不好看了!”
父亲来了,脸色凝重地给妈妈看病。我掐着妈妈半边不能动的右腿,她动了一下,我大喜,以为她会好起来。老公的一行人已经到湾头上了,父亲叫人把妈妈抬到北边楼里去,我再也看不见妈妈了。
已经听得到鞭炮声,有人大声地喊:“不要放鞭炮!”一会,我被他们盖上红盖头送上了轿车。
三天的新婚,我一直神色忧郁,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老公也一直神色凝重。
第三天,要回娘家了,老公用摩托车载着我,走到快到我家的时候,他说:“你妈死了!”
我马上阻止他:“你胡说什么?”他说:“我没骗你!”车子到了门前,一大婶披着孝布满眶泪水地走了出来,再走几步,一群人戴着白孝布在忙碌,嫂子看见我,一把拉住我哭。
我呆若木鸡,晴空霹雳,把我震得五脏俱裂,“哇”地大哭起来。跪在妈妈的灵前,想冲过去揭棺木的盖,看我的妈妈是不是不能动了,她是不是离我而去了?舅妈打掉我伸出的手,说:“这孩子想干什么啊?”
后来才知道,母亲是在我出门后,大约走到湾头的大路上便闭上眼睛永远地走了,眼角还挂着几滴清泪。
我跪在盛着妈妈身躯的棺木前。
我的“傻”妈妈呀,你就这样“傻傻”地走了啊!
那个前三天还在屋子里忙来忙去的妈妈一去不复返了,丢下爸爸,丢下新婚的女儿,丢下了她在人间的一切!
天空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我却陷入无穷的黑暗和深渊里!
黄土一点点撒在棺木上,把我最爱的“傻”妈妈永远关在了黑暗的土地里!
烧头七的时候人们从衣柜里清出一大堆妈妈的新衣服火化了,人们说,就让她都带走吧,死扒硬做、苦了一辈了!
时隔十六年,小雨淅沥中,我,老公,15岁的儿子站在已经长出一棵小树的妈妈坟前。
妈妈,你还好吗?我们都来看你了,你看你外甥都长成一个壮小伙了,你泉下有知应该欣慰了!妈妈,你这一生觉得值吗?
抬起头,坟上的小树在风中点头,似乎看到妈妈的笑脸在回应:傻孩子,这是妈妈的命啊!
泪水再一次滑过我脸庞,湿湿的咸咸的!
作者简介:熊淑琴,湖北孝感人,孝南区作协会员,爱好文字,从2015年11月至今在孝感晚报发表散文、诗歌、书评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