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流浪

黄昏时分,坐在副驾座上的女子在一辆白车上探出头,招着手,喊刘国强,一连喊了三声。前面一辆正在十字路口等绿灯的骑电动车的人回过头来。

女子说,刘国强你要去哪。刘国强说我要去流浪。女子反问,流浪吗,那么,你吃饭了吗。刘国强说吃了,这时绿灯亮了,我先走了。说着他骑着电动车乘风而去。

女子回身对唐力说,真巧啊,竟然遇到了刘国强,好久没有见他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干嘛。唐力戴着墨镜,冷笑了一声。他手里握着方向盘,眼睛直视前方。正是华灯初上时节,车灯都亮了,与街灯交相辉映,无数光芒纵横交织在街道上。唐力驱车与众多车辆一起消失在茫茫车流之中。

刘国强将电动车停在扎达盖河前。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很陌生。街道如同棋盘一般罗列,而今天竟像是下错了。他仿佛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尤其是前面的一爿街区,仿佛剪裁自一部电影。而他就是电影中的人物。电影取景黑暗肃穆,似乎要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刘国强点燃一颗烟,烟气袅袅上升,世事仿佛化作烟气在他的身边缭绕。他屈着左臂,支起右臂,右手被熏得微黄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夜色如水温柔。他微微叹了口气。

过了两天,有报道称呼市一骑电动车的人撞坏栏杆后坠入河中。栏杆被撞得七歪八倒,电动车半截落入水中。但未发现该人尸体。

你想吃什么。女子说我想吃莜面。唐力说前面有一家华香面粥。两人下了车,街那边正在播放着《草原迎宾曲》。两人踏着音乐节奏,舒缓地走进餐厅。餐厅里的人寥寥无几。两人要了两笼热汤莜面,要了两根油光津津的烤肠。在等待的时候,女子说起家里需要再买一张地毯了,以前的破旧了。唐力说公园那边就有,现在估计关了,明天可以去。

是土豆蘑菇汤,都切得很细,汤醃醃的,微咸,放入一些辣,蘸着条状莜面——莜面在汤中上下浮沉,如同出浴的美人。筋道而不失缠绵,是极好吃的。

刘国强在水中醉醺醺地走着,他周围跟着一群鱼虾,前面是一只乌龟。他说你们要把我引到什么地方。带你去见龙王。周围泛冒着细小的水泡,两边是鲜艳的珊瑚,巨大的蚌壳一张一合,露出粉红的底子。刘国强说我喝醉了,你们都是假的,都是我的想象。乌龟瓮声瓮气地说,龙王说要见你。刘国强说可我不认识他。真是不识好歹,乌龟说。他的腿被鱼虾挟裹着向前移动,像是犯人的脚镣一般。他看到自己的腿像筷子一样,在水中如似折断。他打了个哈欠,哈欠里有白月光的味道。

女子叫做月梅,她喜欢听陈奕迅的《斯德哥尔摩情人》。她吃了一小碗,说吃饱了。唐力说不,你没有饱,你还可以再吃。月梅捂着肚子说我一点都吃不进去了。我从来没吃得这么饱过。唐力将一筷子莜面夹到她的嘴前,她愤怒地看着他,赌气吃了。她最近吃得很少,食欲不振,唐力给她买了几包煎好的袋装中药。月梅说我不吃。唐力说你宁愿不吃也不愿意让我心安。你知道我有多么担心吗。月梅说我最近心里有些乱,总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王舜臣拿着砍刀,在街上来回挥舞,刀光划出一层层硬冷的线条,他说你们不要惹我,谁让我不高兴,我就砍了谁。月光映在刀上,为刀面镀上一层寒光。他将刀舞得像旋风一样。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站得远远的,惴惴地,而心里又模糊地希望有什么事发生。王舜臣在当地绕了一个圈,像京剧中的台步。警察来了。人们让出一条路。两个警察互相递个眼色,一个从后面扑了上去,王舜臣回身一砍,削去警察肩膀上的一块皮肉。另一个从前面踹了王舜臣一脚,他向后跌倒,被警察用手铐铐住,还被警察骂骂咧咧地踹了几脚。

经医生鉴定,王舜臣是个疯子。他被从警察局转移到精神病院。唐力来看他的时候,王舜臣正在地上玩尿床的游戏。他一人分饰两角,在沙子堆成的圆沙堆上,支着一根小木棍。他用两手很小心地剥离沙子成左右两堆。沙子越来越少,木棍倒了。他开心地鼓掌,咯咯地笑。突然他被自己呛住了,大声地咳嗽。

唐力隔着一层玻璃看着他,说,舜臣。王舜臣抬起头看看唐力,而后继续玩自己的游戏。王舜臣,你没有疯,我知道。这时王舜臣说,我不认识你。唐力说舜臣,我可以带你走,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王舜臣缓缓转过头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唐力说不是一件什么大事。

龙王头上长着犄角,眼睛细细长长,面容很慈和。刘国强向龙王鞠了一躬,龙王问你来我们这里做什么。刘国强说我不知道怎么就来到了这里,我本来想要自尽的。龙王怒说,我早就说要在河边派更多的人巡逻,不然人们都往这里跳。起码要派一个夜叉。而后他将目光转向刘国强,刘国强有些觳觫。龙王将涂了指甲油的手放在刘国强肩上,说你尽管放心。虽然是我救了你,但我不要求回报。我会派人将你送回去的。刘国强说,谢谢您,但我不想回去,我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吗。

王舜臣像是受了魔法的驱动,朝唐力走去。他挥拳打唐力,唐力用手握住他的拳。王舜臣的身体软下来,他说,你说吧,什么事。我要你去找到刘国强的尸体。刘国强,他死了吗。唐力点点头。

龙王身边站着刘国强,周围是一群模样奇怪的夜叉。它们头上有角,黝黑的面容上泛着青光,眼睛红红的。再外面是虾兵蟹将。龙王说今天我们要举行演习。它回头问大家,准备好了吗。大家高呼好了。龙王从一个夜叉手里拿过旗子,挥舞了两下。从四面八方赶来无数虾兵蟹将,大家混战在一处。虾蟹提着锤子往一条鱼身上抡,鱼嘴里不停地吐着泡泡;巨轮一般的鲸鱼张开大口,将鱼虾吞入口中。夜叉捉对儿厮杀,一个夜叉骑着海马,和一只章鱼缠斗。红血、绿血、蓝血弥漫在水中。一条海蛇钻进刘国强的裤子。刘国强有些狼狈地抖动裤子。海蛇游到他的上身,刘国强脱去上衣,将蛇像套马杆一样扔出去。

月梅的头发乱纷纷的,上面的头饰东倒西歪,像是海藻上的珠贝。唐力说,放心吧,他没有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会找到他的。

月梅说,我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的,我知道的。自从看到南门的杨嫂对我笑,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唐力说你猜我去找了谁。月梅扶着额头,她说我不知道怎么了。她将头发向后顺了顺。唐力说你知道我找了谁吗。谁。王舜臣。月梅说他连自己都丢了,怎么能找到别人。唐力说只有丢掉自我,才能找寻到别人。

王舜臣从精神病院出来那天,正下着雨。雨丝纷纷扬扬,绵延不断。王舜臣看到天是暗的,就像冰冷内心的外延。他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道路遥遥地向前延伸,他没有回头,径直向前走去。

在精神病院中,他结识了国民党特务查三、大灰狼、杨过、杜甫和爱迪生,以及毕加索。查三的眼睛很锐利,他第一天去时候,查三就对他说,你和他们不一样;大灰狼的模样凶悍,但他常将自己想成小红帽,一边欺负别人一边渴求人们不要欺负他;杨过断了一只胳膊,他喜欢练武,他的一只胳膊是在和当地黑社会打斗时候被削去的;杜甫不喜欢写诗,他只是喜欢画关于杜甫的画。在他的笔下,杜甫时而穿着运动衣,时而脚踏五彩祥云,如同齐天大圣,时而手持机关枪,时而坐拥美女;爱迪生不是因为喜欢发生而叫爱迪生,而是因为他喜欢出汗,他常说,天才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毕加索不喜欢画画,他喜欢裸奔,围观的人们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他对人们说,你们不来和我一起裸奔吗,这不是很具有后现代意义吗。查三说,我做了这么多年情报工作,还是头一回见到像你这样的人。王舜臣说我怎么了。毕加索探过头说,你们在说我吗。

王舜臣走得很快。他自言自语,刘国强,刘国强算什么。他在一座红色电话亭前停下,拨了号,冗音过后,对方问你是。我是王舜臣,就那个和他们不一样的小王。对方说,是你啊,你不是出去了吗,有什么事。王舜臣说我要去找一个叫做刘国强的人,你能动用自己的情报网帮我查一查他在哪里吗。对方说,你等一等,我帮你问问。过了一会,声音传来,他在河底的龙宫。

夜叉肩上扛着一个人走来。龙王大怒,拍着桌子说,我不是说了让你们把守河岸,为什么还有人跳下来。夜叉低头说,龙王息怒,他说有事前来求见。夜叉放下那人。那人说我头好晕,这是哪里。乌龟说这是龙宫。刘国强忽然说,王舜臣,你怎么来了。我来找你。谁让你来的。唐力。龙王问你们认识啊。王舜臣说,我们回去吧。刘国强说,我再也不会回去了。王舜臣说,梅姐想见你最后一面。刘国强不说话,转身回去了。龙王说送客。一只虾引着王舜臣往出走,它说,不要心急,有时候你越想做什么事,就越是做不成。王舜臣调转身往龙宫里跑,被水草绊倒。两只螃蟹用蟹螯押解着他走出去。

连续几晚失眠的月梅看到一个失去身体的影子,影子孤独地徘徊,看不清轮廓。她给刘国强打电话,无人接听。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人投入河中的画面。那人反复地坠入河中。莫不是他。

她想自己看到的就是刘国强。她感到惶惑不已。她想他前两天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能在街角看到他,而此时只是一幅模糊不清的形貌。

她是在烛光下看到影子的。在重重叠叠的光影中,月梅隐隐约约感到一些异样。影子的边缘闪着幽蓝的光,她将刘国强想象成一只巨大的蜡烛,在火中放诞地燃烧。

也许一切都是梦,一切都是幻象。

最近,月梅在游泳时候,总好像隐约听到一种声音。仿佛来自泳池的深处。她问唐力,你听到了吗。唐力说什么。水底的声音。唐力摇摇头。也许是你的神经太过紧张了,你需要放松一下,我们可以游乐园,可以去旅游,可以去你最喜欢的蜡像馆。月梅说我一点也不紧张,我确实听到了,好像是人的说话声,还有喘息声。我想潜到下面去看一看。什么都没有,唐力拉住月梅的手说。月梅深吸一口气,往下沉去。唐力也随她潜下去。

他们发现一口井,两人用手撬开井盖。月梅先走下去,唐力紧随其后。两人走了近一里旅程,一座巨大的建筑呈现在眼前。

一扇虚掩的门后,一只庞大的齿轮在海浪的推动下不息地运转着,像不息的欲望之火。两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你们被逮捕了。后面传来铿锵有力的声音,两个警察将两幅冰冷的手铐戴在两人腕上。唐力吓得差点跳起来。接着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最后摔倒在地。

审讯厅里,警察厉声问,你们为什么来到这里。月梅说我听到下面似乎有说话声。被提起来的唐力止住笑(警察提起他就像提起一只猫),说有个朋友沉入水中后不见了。警察说你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王舜臣从水面浮出来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记忆一片混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水里浮上来。他问正在河边垂钓的老人说,我死了吗。老人吃了一惊,说,你什么时候上来的。王舜臣的头发湿漉漉的,不停地往下滴水。吧嗒,吧嗒。老人定睛看了看他,说你是美人鱼吗。

唐力被调查出十年前的一桩罪行。他曾经以行医之名诈骗一个四川人十万元,四川人倾家荡产之后,选择了投河自尽。唐力叹了口气,说我终于解脱了。十年以来,他不断梦到那个四川人,不仅没有遗忘,而且每次都更加清晰,他记得四川人的鹰钩鼻,记得四川人的黝黑皮肤,记得四川人的沙哑嗓音。一次四川人口齿清晰,一字一顿地同他谈话,他心里很愠怒,准备随时打断四川人的话。四川人咬牙切齿地骂了他一句,他没有听清,在他问你说什么时候,他叫出了声,你到底说了什么,接着他被自己的声音惊醒。月梅无罪释放。

月梅从监狱的铁门里出来,听到铁门哐哐当当的声音。她感到没来由的恐慌。从铁门的振动中,她意识到,自己的一生是多么无谓。就像一首走调的歌,像发霉的苹果,像一条歧路。

第一天她哪里也没有去,坐在监狱旁边的一座废弃的小屋里,看日影被屋子旁边的柳树筛成斑驳的碎金,像是那些流逝的褴褛岁月。她回想起自己从前认识的一个叫做莉莉的女子,莉莉和刘国强有过一段浪漫的感情,使她羡慕不已。她和莉莉逛街时候,莉莉总是说起刘国强。在说起刘国强的时候,莉莉的眼睛发亮,像一块燃烧的火煤,露出渴望的光。她说刘国强又帅又温柔,不是一般的温柔,而是骨子里的温柔。她打趣说那是骨子里的骚情,莉莉拍她说看你说的。两人一起吃饭,一起说话,一起睡觉,仿佛合体为一的玉佩。我想我们可以白首不分离,然而,莉莉在后来一次与月梅的谈话中惋惜地说,一个江湖骗子强暴了我。直到那时我还是处子之身,你知道的,刘国强很纯洁,虽然我们睡在一起,但我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那时不知道怎么做,那个骗子说他要为我负责,我觉得再没脸见人,尤其是刘国强,就跟了江湖骗子。但我还是忘不掉刘国强。月梅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忘不掉的人。莉莉说,有一次我和那个骗子,也就是现在的丈夫驾车时候,我看到了他,他当时骑着电动车,正在十字路口等绿灯,我连喊了他三声,他才回过头来。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问他你吃了吗。你知道他怎么回答的吗。月梅说,他说我要去流浪。

一个月后,月梅找到王舜臣,两人开始了新的生活。月梅总是问,刘国强在哪里,王舜臣总是回答,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记不清了。月梅说,你再想想看。王舜臣摇摇头,说,确实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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