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找你了

黑暗的监狱里站了一个人。他几乎忘了这是他自己,他还以为这是另一个人。但通过动作与声音,他确认了这确实是自己,所有感官都回落到自己身上。他想,自己确实是监狱的一份子,和监狱里的一面墙一样。
纪蓝摸向自己的床铺,就像船游向自己的岸。他的动作轻缓得像灰尘,一点点落下来。他已经非常熟悉这里了,就像熟悉自己的名字一样。他有时候会想不起自己已经来了多久了。也许很久,也许一点也不久。
他躺了一会,铺位上有他的汗味,有点像无花果的味道。但没有睡着,像难以点着的湿漉漉的火柴。一个狱友的呼噜声传过来,像是一列一直在穿过隧道的火车。另一个狱友说起梦话,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他如同坐在晃荡的船上一般。他不知道这条船要驶往哪里去。也许是礁石满布的浅滩,也许是风高浪急的大海。不管如何,明天都是新的一天。
虽然昨天睡得晚,但第二天还是早早醒来。晨光很悭吝地透过窗子洒下一点点金箔似的光。他坐起来,看到狱友阿强也坐着。阿强见他醒来,走到他旁边坐下。阿强抖动着双腿,像自动马达,纪蓝将腿靠上去,就像坐在按摩机上一样。阿强停止抖动自己的腿,他低声说,你也醒来了。纪蓝说,阿强,你看我有眼袋吗。阿强说,有一些,不过从侧面看基本看不出来。纪蓝用一只手的手背揉了揉眼睛,好像一只猫一般,他问,你还有不久就要出去了吗。阿强说是啊,你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说。纪蓝说,你帮我找一个住在铜店街的叫做胡蕊的女人,如果能找到的话,你就对她说,纪蓝不用你去看他。阿强问,胡蕊是谁。纪蓝说,胡蕊是胡蕊,就像阿强是阿强一样。阿强笑了笑,说,如果我找到她,我会替你转告的。
出去放风时候,两个犯人打起来了。一个从地上捡起一块尖利的石子,砸向另一个的头,另一个一只手捂着头,一只手坳住对方胳膊,对方手中的石子掉在地上,他趁势飞起一脚,踢在对方的肋骨上,踢第二次的时候,被对方用另一只勾住,他也抱住对方的肩膀。两人都倒在地上,一会他翻在另一个身上,一会另一个又坐在他身上,抡开拳头向对方打着。其他人都站在一边看着。警察来了,像撬开一只蛤蜊一般,他们将两人拉开。一个头上冒着血,像是火山爆发一样。另一个眼睛红肿,嘴角开裂,往外渗着血,掉落了两颗牙齿。一个警察说,快送到医务室。纪蓝是打架快结束时候才过来的,他连忙去叫了警察。被打伤头部的是阿强。
阿强从医务室回来的时候,头上缠着白色的绷带。他苦笑着对纪蓝说,我又要在这里待一阵了。纪蓝说,那人为什么要和你打架。阿强有些懊恼地说,聊天时候发生了口角,真是可恶。我家人本来以为我就要出去了,还说要给我接风。纪蓝安慰他说,谁知道呢,也许会因祸得福,而且你越延迟对于自由的享受,你就会越期待,这样,当你回去时你会更觉得快乐。阿强说,虽然这样说,我恨不得插翅飞出去。
可这里插翅也难逃。从窗户可以望见外面的高墙,高墙上还有电网,仿佛一直插入天际,好像魔法世界中布置下的结界,和正常的世界完完全全地割裂开来。如果用水果来做比方,就像水果中坏掉的部分,散发出腐烂的味道。纪蓝想,自己是尤其腐烂的那一部分。但他有些记不大清自己为什么近来的了。近来他好像忘了很多事。他忘了自己,忘了身边的人,忘了前因后果,好像自己从来都是在这里。他尤其不愿想起胡蕊。但每当夜深人静时候,她就像兀鹰一般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他了解到,越是想忘掉一个人,就记得越久。
阿强问他在想什么,纪蓝说没什么,因为想得太驳杂,所以不想说了。他可以和他说一说庄稼的收成,可以和他说一说他喜欢读的书,可以和他说一说他去过的地方,但他难以和他说清自己的忧烦。
送别阿强的时候,几个狱友拿出一瓶酒,几个人各喝了一些,他们都对阿强说,好去莫回头。你也可以回来,如果实在太想念我们的话。阿强说去你的。他背着包,走到门口,狱警为他开了门,他回过头来,和大家挥手作别。而后回头继续向前走,直到脱离人们的视线。大家都听到,铁门开合的声音。事实上,只有在走出铁门的一刹,阿强才放下心来。这么多天,虽然他无数次设想自己走出监狱的情景,但还是和现实有一些出入,就像一道菜,虽然可以大体想清滋味,但真正吃起来还是不大相同。现实中的这天和想象也有一定差别,不知道是阳光还是风声。家人说在路口等他。他继续向前走去,不时回头看着,确认没有人追上来。
纪蓝感到一阵落寞。冰凉的液体滴下来,原来是自己的泪。有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肢体都会各自分离,像被拆散的机器人。但转念一想,没有特别伤感的理由。他甚至可以上扬嘴角,挤出一个参差的笑容。他确实应该为阿强感到高兴,而不是仅仅考虑自己。而自己,其实也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规律的作息,并不复杂的劳作,同样简单的物质生活。这些都足以维持一个人的生活。这是一种节制而略显冷淡的生活。有些让人觉得悲伤,但还不至于绝望,略等于忧郁。可以佐以这样的画面:
右手拿着剃须刀,对着镜子,但不是很留意镜中的形象,缓慢推移剃须刀,将鬓边与下巴的胡须清理干净。从右向左,再从左向右。反复如此。脸面洁净。而后用同样缓慢的动作用纸将剃须刀擦干净,放入盒子里。
一天,监狱开会时候,一个犯人没有来。问其他人,都说不知道。狱警四处寻找。发现他死在电网上,像蜘蛛侠一般。但身体缩小,痉挛,毛发竖立,嘴里露出嘲笑一般的笑容。经查验是自杀。
纪蓝和这个犯人并不大熟悉,但他们似乎相遇过多次。他们从没说过一句话。纪蓝看到,两个医务人员抬着担架,将用白布覆盖的他抬走了。
大会继续进行,一个从外面来的人在讲关于身心健康的内容。犯人们互相小声说话,狱警维持了两次秩序,他们腰间别着电棍,在穿着蓝色号服的犯人旁边来回踱步,像是在黄黄绿绿的农田边缘踱步的农民一样。犯人们不说话了,但思绪还在别处。
阿强和家人团聚了,他说,爸、妈,你们也来了。女儿跑过来,他蹲下身,女儿扑在他怀里,他将女儿举起来,说爸爸带你买糖吃。妻子满面笑容地看着他。他说,对不起你们。他的母亲笑盈盈地说,都过去了,我们走吧。
回来两天后,他想起了纪蓝让他带的口信。在一个炎热的下午,他向铜店街走去。阿强头上渗出汗,汗水从额头、脊背上滴下来。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但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也许可以找到她。他问一个老人,老人张开没有牙的空洞的大嘴说,你问什么。他又问了一遍。老人说,你什么也没有问。纪蓝绕过他,又去问前面的另一个人,另一个没等他发问,就推着自行车摇摇头走了。阿强在街上走了半天,汗水粘在衣服上。他在路边找了一家小店,要了一碗酸菜肉丝面。吃过后觉得困倦,靠在椅背上打盹。朦朦胧胧中,他听到两个人在说话。他们似乎在说监狱里的事情。一个说好像有人死在监狱了。另一个说,是被打死的吗。一个说,差不多。纪蓝惊醒过来,他问,你们说的是第二监狱吗。一个说,是啊。纪蓝的心跳得很快。他站起身,左右望望,又坐下来。走出饭店,天气还是很热,像蒸笼一样。两个人向他走来,又走过去。过了一会,他问一个看起来很面善的人。你认识胡蕊吗。那人问,谁。阿强说胡蕊。那人摇头,你去那家商店里问一问,他们或许知道。他说谢谢,向商店走去。
自由活动时间,纪蓝独自一人在墙边走,监狱的墙已经有些斑驳了。旁边有一排杨树。纪蓝想,这样的高度,也适合上吊。远远地,他好像看到那个已经触电身亡的人,那人趴在电网上,像一只蜘蛛一样,不断地触电,身体发抖。他的嘴唇也发抖,通过唇齿的颤动,纪蓝仿佛可以读出他的唇语,他说,我要自由。而这四个字也在颤抖,每个字每个音符都在颤抖。
铃声响了,纪蓝快步走回去,他想起自己以前上课时候,也是听到铃声就匆忙回去。现在的生活竟还是如此,像是铁栏杆一样将生活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块状物,而每一部分都不相通,这一瞬间和另一瞬间并不相通,因此他每每感到一种无力感。他回头看那个人,已经消失了。一个人不会永远趴在电网上的。
阿强在溽热夏季的每个时间与空间闪现,像一道快速移动的闪电。他在买过一盒烟后已经问过商店老板了,老板说,你说胡蕊吗,她就在前面那个小区里。不过你找她做什么呢。阿强将一根烟递给老板,说,有人让我告诉她一句话。老板说,不过好久没有见到她了。阿强吸了一根烟,用脚碾死。
小区里树木丛生,地上的凹槽里流淌着缓慢的水流,蝉在大声地鼓翅,像一个丛林音乐家。阿强又问了几个人,走进里面的一个单元,又问了一户人家,走到门口,门上贴着几张广告纸。按门铃,没人应,敲门,也没有回应。对屋的一个人打开门,对他说,你要找人吗。他说,是的,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对门的人说,出门去了。什么时候。前一段时间。去做什么。那人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进来吧。阿强走进去。
那人端来茶水,阿强喝了一口,又喝一口。那人说,从我和她为数不多的接触来看,胡蕊是一个好女子。阿强说,可以想见。那人又说,她不喜欢和人接触,听说她的老公被抓进监狱了,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就因为这件事,她每天深居简出。阿强问,她的老公是不是叫纪蓝。那人说,你认识他吗。阿强说,以前见过。那人说,在老公被抓进去后,她养了一只猫,她很喜欢这只猫,所以走到哪都带着。猫像她一样温柔驯良,见了人就喵喵地叫。这只猫是黄白相间的猫,从鬓部到耳朵尖都是黄色的,包括鼻子嘴这些的剩下部分都是白的,鼻尖带一点红。一摸它它就眼珠朝上好奇地看着你,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它的眼珠是黑色的,外围部分是琥珀一般的黄色。啊,我有些跑题了,言归正传,她和猫一样可爱又温柔,但也很孤独,至少和她从外表看去一样孤独。每次都是我主动和她说一两句话。她只有一次主动对我说,摸一摸我的猫吧。声音凄凄的。现在她离开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因为这里让她伤心,她为什么要待在一个使她伤心的地方呢。她可以去很多地方。我可以想见,她穿着白色绉纱裙子,脚蹬白色凉鞋。在路上如同小艇一样穿行。
阿强感到一头雾水。他还是不知道如何找到她。他正准备离开,有人敲门,那人打开门,是一个提着猫笼的女子,里面已经没有猫了。阿强说,你好,你是胡蕊吗。
到了吃饭时间,纪蓝独自坐在一个角落中,左手捧着一个馒头,右手用筷子夹菜吃。狱友坐过来,问,纪蓝,我看你最近精神恍惚,心里有什么事吗。纪蓝说,没什么。纪蓝最近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想自己一个人坐着。仿佛这样坐着,就可以超越时空的限制。狱友将一根芹菜咬得脆响。纪蓝的牙齿与嘴也在囫囵而沉闷地动着。他觉察不出味道。狱友说起一个笑话,说完后大笑,纪蓝想,为什么我觉得不大好笑呢。
昨天他梦到了胡蕊。胡蕊和他在一片蓝紫色的薰衣草中奔跑。他们像蒲公英一样飘荡。胡蕊跑着跑着就变成了一只蝴蝶,在花丛中展翅翩翩飞翔。他追着她,马上就要追到了,它忽然飞走。好几次都是这样。他醒来,头上布满了汗珠。用毛巾抹了一把脸。
哨子响了,他们跑出去,排成几队,整齐有序地跑步。一二一,狱警喊着。有一个跑到一半跌倒了,半天没有爬起来。众人停下来,警察走过来,将那人扶起来。那人的手掌上布满了沙子。警察让人将他扶到医务室。众人继续绕圈跑。
她问,你是谁。阿强说,纪蓝让我给你传一句话,他说如果你有时间可以去看一看他。胡蕊啊了一声,掩面哭泣起来。她的身体觳觫着,像秋天的一片落叶。阿强转身要走。胡蕊哽咽着说,我不想去看他,再也不想见他了。对于我来说,他已经不在了。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去看他。阿强回头看到,她因悲伤而扭曲的脸面,像是被煮熟的方便面。阿强说,再见。他走了几步,听到身后跑动的步声。胡蕊追出来,对他说,抱歉,刚才失礼了。阿强说,没什么。
阿强边走边踢着路上的石子,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天气闷热,似乎就要下雨了。
监狱里在放映影片。大家一排排坐着,从后面望去,是此起彼伏的光头。纪蓝坐在后面一排,两个警察坐在门边。这是一部以爱情为主题的电影,男子和前女友分手了,又通过一个好事的朋友的介绍和另一个女子走在一起。但他们中间好像总有第三个人。两人一起吃饭,桌子上摆着三双碗筷,一起睡觉,地上有三双鞋。女子说,你为什么不肯忘记她,男子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纪蓝想,这大概是一个恐怖片。后来剧情发展出乎他的意料,原来这是女子为了考验男子的感情而故意设置的迷局。男子在恐怖的想象中发了疯,他将女子认作前女友,每天呼唤她的名字。女子生气不已,以为证实了自己的推断,于是果决地离男子而去。十年以后,男子再次和女子相遇,他们都有了家室。两人回首往事时,却说出两段不同的故事……
几个人睡着了,发出错乱的鼾声。纪蓝不动声色地看完电影。结束后,大家热烈地讨论剧情。纪蓝默不作声。
这天,纪蓝正在写一封永远也不会寄出去的信,听到狱警敲打着铁栏杆说,纪蓝,有人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