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

月升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亮悬在天边，像是一面铜钲，发出锵锵的声音。十二个铜人发出欢呼。王后命令侍从将珍珠奶茶分发给天下苍生。狼群望月嘶吼。木偶还原作为木头的恐怖。十字架被木工劈开成为铁路的枕木。

李维之从睡梦中醒来，他梦见飞驰的丛林、跳舞的汉字、燃烧的篝火……而在这一切之上的，笼罩一切的，是一轮饱满的月亮，像一个体态丰腴的贵妇人似的，皮肤白皙，笑容柔媚如春风和煦。温暖的感觉从梦境一直延续到现实中来。他的肢体舒服得像是一叶小舟，载着他游来荡去。看着窗外黯淡的天色，他喃喃地说，我一觉睡了多么长的时间啊。

半影食始

维之，杜妈妈说，你妹妹来的信你收到了吗？收到了。说了什么呢。上面说西门大姐的身体就像机器一样出了故障了。具体是什么故障。没说。想不到啊，平时那么健康的人，简直像一块石头，自出生以来就没得过病。杜妈妈喟叹道。

西门大姐是木花镇远近闻名的美人，她匀称的身体像是从健康杂志上刻镂而出的。她有着一头柔软的黑发，纷披如瀑，嗅起来有一种淡淡的兰花香；眼睛很大，从里面时而闪出一丝聪慧而狡黠的光，时而又露出忧郁而彷徨的神色。她时常穿着一件蓝色针织毛衣，一条卡其布裤子。像是麻雀一般活跃在田埂上、日头里、河岸上。人人都喜欢她，上至九十九的老人，下至九个月的孩娃。和西门小姐在一起，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熨帖。西门小姐爽朗的笑声，充满善意的说辞，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因此追求她的人很多。但西门小姐将很多人拒之门外，其中有面包师、药剂师、牧师、银行家。直到一个青涩如青苹果的李小伙的出现。李小伙是一个木匠。他为西门小姐做了数不胜数的小木偶人，还包括两个小孩子，哥哥和妹妹。但有一天发生了剧烈的雷雨，闪电像是砍刀一般砍斫着一切，木匠的所有木偶人都被劈坏了。在那之后，木匠李小伙就永远地消失了。

远远近近的狗吠叫着，仿佛想要吃月亮一般，他们仿佛在对月亮说，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我们要吃你了，快快投降吧。众所周知，天狗饿了就要吃月亮的。

初亏

嘴馋的狗已经饕餮了小半块糕点一般的月亮了，还留下了弧状的牙印。仿佛盖上章一般。月亮也感到疼了。

西门小姐的病越来越明显了似乎，李维之说。妹妹又来信了吗。杜妈妈问。李维之点点头。他说，西门小姐将自己比作一个正在腐烂的水果。去看医生了吧。李维之说，郭医生提着药箱去帮她看病了。

在木花镇，只要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出郭医生对于西门小姐的爱慕之情。但他的爱情似乎毫无用武之地，因为西门小姐是一个那么结实的人。如果她病了，除非天与地倒翻过来。

不巧的是，天地真的颠倒了。郭医生怀着罪恶的幸福感为西门小姐把脉。以至于很长时间没能摸清她的脉搏。当他的手触到西门小姐胳膊的一刹那，他险些激动得跳起来。

狗子们愉快地摇着尾巴。它们的嘴上还流着月亮黄色糕点般的涎水。

天狗吃月亮喽。

食既

西门小姐的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李维之已经害怕接收到信件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与希望而小心翼翼地拆开信件。在有的地方，蓝色的笔迹被洇得模糊了，他闻了闻信纸，一股泪水的味道漫溢在他的鼻尖。他知道那是妹妹的泪水。他以前闻过妹妹的泪水，妹妹的泪水有种玫瑰的芬芳。妹妹写道，杜医生虽然尽了自己的力，但西门小姐的病却疯狂地攻城略地。在我私下向他询问时，他说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你有时间，就……（该部分被洇湿）西门小姐时常问你在哪里，她想让你去看看她。虽然过去她可能做了一些不妥帖的事。但她的本心其实是好的，我没见过比她更好的人了。希望你能够谅解她。

李维之清楚地知道，西门小姐希望取得他的谅解的那件事是什么。那是一个极其寒冷的冬天，西门小姐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敲开了杜妈妈的门。杜妈妈是一个寡妇，她很喜欢小孩，但她的丈夫走的早，没有留下半点子息。自那以后她凭借着对亡夫的爱恪守着现在看来有些过时的妇道，以自我牺牲的精神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杜妈妈说，是西门小姐呀，这么冷的天，你来干什么呀。呦，还抱着孩子。西门小姐说，我知道你喜欢小孩，就特意给你送来了。杜妈妈说，这么可爱的孩子，有八个月大了吧。西门小姐点点头，说，是啊，不知不觉就过了八个月。尚在襁褓中的李维之睁着眼睛看着一切，安静地听着呼啸的风声与两人的对话。奇怪的是，他那么小就记住了这一切。甚至包括两人说话的语气。但当时他并不理解她们的话。当他后来明白之后，他已经在杜妈妈家住了数年了。同样令人奇怪的是，在那么早的记忆之后，中间的记忆就出现了巨大的断层，除却八个月时候的记忆，最早的记忆就在七岁时候了。而那最初的记忆，就像地球大气层的散射一般出现的隔世的海市蜃楼般的记忆。

天狗兴奋地吞食着月亮，据说，住得离月亮最近的人听到了月亮蓝色的哭泣。天狗的肚子越涨越大，但它们似乎永远没有餍足的时候。他们黑暗的肚子与灰暗的天空融为一体。他们贪婪的眼睛像星星一般打量着大地。

李维之并不对西门小姐心怀芥蒂。

食甚

杜妈妈问，你要去看看她吗。毕竟她是你的生母啊。李维之边收拾东西边说，我要去看呢。我就走了，杜妈妈。杜妈妈抚着他的头说，不论什么时候，善良是最重要的。

月亮流出太多的血，一条红河淌在天空中。

李维之走了一半路的时候，杜妈妈又收到了妹妹的来信。上面的字东倒西歪的，像是喝多了酒一般，也像是盖得东倒西歪的房子。最后写着，因为连日的哭泣，眼睛也不大好使了。因此写的字也很不规范。李维之你出发了吗，西门小姐想你想得紧呢，她想要和你见最后一面，如果见不到你，她就会死不瞑目的。她说不管生还是死，她都要用睁开的眼睛来看你。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发合适，那就现在吧。

天狗放肆地高兴，欢乐地跳舞，袅娜着黑暗的身躯，发出晴朗的吠叫声。血使它们兴奋。就像初恋情人望着对方的红脸蛋一样。月亮已经吃过了。

维之差不多就要去了吧，杜妈妈自言自语道。

生光

你来了。

我来了。

西门小姐的病似乎好了一些。

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正在睡觉。给她看病的郭医生说，从没见过这样坚强又这样可人意的人。

……

你走得很辛苦吧，喝点水吧。

不用了，你看过刚才的月亮吗，红彤彤的，像是浸在血水里似的，现在才有了一些光亮。

我知道，是天狗它们，妄想吃掉月亮，可月亮哪有那么容易就被吃掉呢。

有人救了月亮吗?

也不知道为什么，月亮里面跑出来许多小木偶人，他们呐喊着向天狗发起了冲锋。天狗见木偶人来势甚猛，不禁惊慌失措，转头就跑，在路上吐出了吃得太饱还没来得及消化的月亮。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些木偶人很熟悉，就像我的兄弟姐妹一样。

是一些什么样的木偶人?

就像我们一样，但动作有时候比较呆板，有时候又比较夸张，就像木偶戏一样。有的狗咬了咬，但咬不动，只是掉下一些木屑来。

真有意思。

你还没见狗子们逃跑时候的样子呢，真是狼狈呀，上蹿下跳的。有的木偶人还跳在狗脊背上，像骑马一样骑着它们，狗怎么挣脱也不济事。那些木偶人有多英勇，狗子们就有多狼狈。

复圆

月亮又露出了圆圆的脸庞，对世人微笑着，像蒙娜丽莎的微笑一般神秘而美丽。

西门小姐的身体恢复了健康，她的眼睛里又绽放出鲜花一般的光彩。当初就是这样的光彩让一众人着迷的，世界上最好的画家恐怕也难以描摹这样的光彩，即便与救世主降临与皇帝降生的光亮相比也毫不逊色。

当然，这些都是妹妹写信告诉李维之的。李维之在西门小姐醒来之前就已经走了。他没有被妹妹的热切挽留所打动。你还没有原谅妈妈吗。李维之摇摇头，他说，我从来没有抱怨过她，但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情绪在主宰着我，也许是内疚，也许是烦忧，也许什么也没有。总之，我还没有做好见面的准备。有什么事再给我写信就好了。我很喜欢你写的信，现在还保存着你写的所有信件。

半影食终     

维之，是妹妹的信。杜妈妈将一封信递给李维之。

妹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信了。因此李维之很有些期待地拆开信。信上的字迹依然娟秀清新。信里叙述了西门小姐和妹妹的温馨时光，并对李维之和杜妈妈发出了诚挚的邀请。信的末尾，妹妹还以调皮的语调说她们收留了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做为宠物，她们给它起名叫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