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跳舞的辣椒不是好辣椒

元旦晚会时候,不知道第几个节目,是一支群舞,红色的大幕渐渐拉开,她在正中间,活力四射,仿佛电焊时候向着四外迸射火花,他看到她了,同时,眼睛也被这火光灼痛了。他揉揉微微发酸的眼睛。他想,她跳得真好,一种说不出的好。后来,他才想到,是因为她肢体舒展有度,转圜圆润舒滑,像一个宛转的音符。或者,正是因为她,只是因为她。像是一只小天鹅,白而且轻,片片鸿毛。广阔的舞台仿佛浩瀚的宇宙,在他的视野中,她像一颗孤独而美丽的恒星一样舞姿曼妙地运转,飞行,而两旁的人像是拱卫着她的行星或卫星。他有些中意她。她也看到了他,在灯光撒向舞台的一刹那。她看到他凝眸注视着自己。但这幅图景只是在她的脑海里截图保存了下来,她继续跳舞,等到跳舞之后,她走下舞台,看到他的时候就又想起来了,她想到,他的眼神和别人的不大一样,她以前也留意到别人看她时候用这种眼神,但她没有太放在心上,或者转瞬就忘了。现在她似乎领会到了其中的一些微末含义。他用真挚的仿佛会流泪的晶莹的眼睛看着她说,你跳得真美。她说,谢谢你。他伸出手,她也伸出来,两人握了握。

他请她坐在自己身边,她屈身坐下。又演了几个节目,但他没大注意。他恭维她或者没话找话抑或实事求是地说,你有跳舞的天赋。她用小拇指将鬓边的头发向后勾了勾,说是吗,我小的时候有老师也这么说,老师又让专业的舞蹈老师看了我的舞蹈,也说我很有天分,让我走舞蹈这条路,还去和我的父母商量了几次,但我的父母出不起这笔钱,艺术这条路很费钱,要出去集训什么的,就没有走这条路。老师都流了泪,说有天分的人不多,可惜了。他听完也唏嘘不已。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表演完毕,大家去领福袋,里面装有写着ABCDE的纸牌,分别代表不同的礼物组合,有蓝牙耳机、小米音响、小米书包、电动牙刷之类的组合。人流汹涌着往外走,他向前面的朋友说,帮我领两个。朋友替他领回来,他让她先挑,她左手右手点点点心地拿了一个,是A,她说她正喜欢A这个组合,他掏出纸牌,是C,他笑着说,你喜欢就好。

后来,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她曼妙的舞姿。他闭上眼睛,靠着椅子,追想着每一个片段。那天就是这样,他坐在第三排中间位置,身体靠在红色的椅子上,当时刚演完一个小品,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仿佛用了笑气,上气不接下气的。他正准备如厕,跳舞队就上场了,一色红上衣,黑裤子,像泥金山水折扇一样铺排开来,上面题着,绝妙风景。她正是那个妙,妙哉妙哉,妙龄少女,妙手回春,妙不可言。音乐声潺湲流到舞台,她们在节奏的海洋中旋转,跳跃,闭着眼,脸上洋溢着充满光芒的和舞台灯光形成呼应的笑容。她们的身量都很苗条,仿佛一只只细管口红。炫动的口红,飞舞的口红,纵情的口红。这时候他忽然想,为什么只有口红,没有口粉,口绿,口黄。也许是红的鲜亮,就像红绿灯中的红,也可能意味着警戒,吻一个女子是充满诱惑的,危险的,燃烧的。她们舞过很久,舞台上仿佛还依稀残留着红色交叉晃动的影子。

他去到厕所,想到她正在外面等着自己,也许走一段路他们就要分道扬镳,但至少此时她正在外面等着自己,跳舞跳得很好看的女子在等待着自己,尿液便理直气壮气势汹汹地如大江一般奔流入池了,飞溅起无数浪花。

他们坐在海滩上,静静地看着拍打堤岸的无数银白浪花。他的手搭在她的背上,像一只鱼鳍。两人都直视着前方。他偶尔转头看看她。她将头靠在他怀里。他颔首吻她,仿佛蜻蜓点水。水面现出涟漪,她笑了。他握着她的胳膊,柔软白皙。她用灼亮的眼睛看着他,问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她。他略一沉吟说,元旦晚会时候吧。我觉得你跳得太美了。之前没有吗。他笑着说,其实之前也喜欢,但是那种无欲无求的喜欢,或者说是欣赏,但元旦过后就是想要得到的那种喜欢,或者说爱。

他们躺下来,他看着她的眼睛,像一泊清泉,他想要做里面的一株水草。他用一只胳膊支起身,吻了她的眼睫毛一口。她眨眨眼,像星星一样。

海浪一层层地舔舐着他们的脚心。

过了一会,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又在海滩上蹲下,用手画心,在里面写一个爱字,才写了一半,浪花就卷过来,将字冲走了。她又画,又被浪花卷去,这次心还没画完,但她毫不气馁,又重新画。他看着她说,这是徒劳。她摇摇头,说这不是徒劳,浪花会替沙滩铭记。这次她终于画完了。一颗心,里面是两个人的姓氏,一根箭从中穿过。她站起身,他也战起来,两人拥抱。他闻着她的头发,说,你的身体有一种海的味道。她说,因为我是海的女儿。他说,假如你得到那个王子的爱情,假如你能使他为你而忘记自己的父母、全心全意地爱你、叫牧师来把你们的手放在一起结成夫妇的话,你就会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了。她将手捏成拳头捶他的胸口。

他们在这座海滨城市吃了好几次海鲜了。他们都喜欢吃爆炒文蛤,但她总将蛤读成哈,就像他总是将蚝油读成毛油一样。红椒鲜艳,蛤肉鲜嫩,让人口角生津。有些菜无论吃多少次都不会厌。

他想,其实也可以将跳舞的她们比作红辣椒的。一串鲜艳的红辣椒在跳舞。不会跳舞的辣椒不是好辣椒。他笑了笑。她问,你在笑什么啊。他说没什么。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对他说,我确实是海的女儿,于是跳进海中,他大声喊,不要。但一个巨浪翻过来,她不见了形影。他的眼泪流出来。落入嘴里,咸而且涩。翻了个身,醒来,将旁边的她抱紧。她的身体很滑,像鹅卵石一样。他的心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不详的预感。

多年以后,他和妻子还有女儿来到海边。海风吹来,吹拂着妻子的头发。一只只海鸥驾驶着自己的身体在天海之间飘飞,像一张张白纸。

晚上躺在床上,他侧着脸对旁边的妻子说,曾经我做过一个梦。她问什么梦。他说一个女子化成人鱼跳进海中再也没有回来。妻子点点头。他又说,临走之前她说她是海的女儿。妻子说,大概她想要追求自由。他转过身,面朝天,将右手枕在头底,说,也许是这样,不过,梦嘛,只是一个梦而已。妻子贴在他身上,两人就像在大洋作用下漂流在一起的两个大陆板块,毫无缝隙地合在一起。山无棱,天地合,他想。

去过海滨不久之后,他们就分手了。她和他要他拍她的照片,他把照片发过去。之后两人不再说话,像是进入冰河世纪的地球。

在黑暗中,他可以将妻子想象成任何人,比如一个明星,一个梦中情人,或者擅长跳舞的她。有时候她同时是好几个人,好像剪纸一样一次剪出很多人。板块相撞,整个宾馆,整个地球都在剧烈地晃荡,像是一根长绳下悬着的来回摆荡的乒乓球。如同利刃发硎一般的快感即将雪崩而来,但他使用欲扬先抑的手法,抑制着自己的欲望,他尽力用一些其他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想自己是一个潜水员,此时正在游泳,挥动手臂,水分开又合在一起。他想自己是一个铁匠,坐在火红的炉子前,打被烧得火红的铁,火花不时迸溅出来。他想自己什么也不是。白色的墙角像急转弯,帘轨的一晃是火车的飞驰。一股日本暖流涌出。那么,她现在怎么样呢。他突然想到。她是她,她不是她。引擎熄灭之后,不同的她都回到妻子一个人身上,像是将毫毛收回的孙悟空。

他还清晰地记得,在离别的时候,她为他跳了最后一支舞。她的身体回来旋转着,俯仰着,他先前不知道人的身体还能做出如此的动作,或者有这样方式衔接的动作。像是将自己的身体当做某种支离之物,比如五六只先后抛起的球,双节棍,九节鞭,或是其他什么。但又十分自然,看不出穿凿的痕迹。她依然穿着红上衣,黑裤子,像红辣椒,像细管口红。每一次跳舞都是一次元旦。

第二天,他在海滩散步,看到远处的一个女子也在散步,很像她,他想也许就是她,也许不是,谁知道呢。他没有向她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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