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家睡了一觉
我的朋友王二霞最近发生了一些变化,我觉得。我问大家,你们有没有觉得王二霞变了。变得怎么样。我说,具体说不出,给人的感觉不大一样。可能是眼神,也可能是动作,总之是变了。大家都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将两臂端在一起,看着我。
王二霞依然和大家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出去逛街,和平时一样。我也渐渐打消了自己的疑虑。但有一天我们一起吃饭,一个朋友说自己快要过生日了,我便问,王二霞,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啊。她好像迟疑了一下,手轻微地抖了一下,筷子夹的菜掉在碗里,她慢慢地说,我是八月的生日,还有一段时间呢。然而,我清楚地记得我们上次一起为她庆祝生日的情景,那是一个飘雪的冬天。
刚吃饭的时候,雪还没有下,我们愉快地喝着从果汁饮料现调机中接出来的可以无限续杯的果汁,有荔枝味的,还有黄桃味的,还有山楂味的,山楂味的比较粘稠,我们坐在二楼,吃着从滚烫的牛油汤中捞出来的嫩牛肉,吃着蘸着麻酱的香菜与茼蒿,吃着在汤中沉沉浮浮的白色宽粉,再拌上小米椒,红红的碎屑,嘴里像放鞭炮,吃得不亦乐乎。互相干杯,祝二霞生日快乐。二霞头上戴着纸王冠,凑近蛋糕吹蜡烛,然后分食蛋糕。当我们从饭店走出来,刚好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先是鹅毛一样,后来是席子一样,在地上汇成河流,我们卷起裤腿淌着水回去。
朋友自然也记得。我大喝一声,你是假的王二霞。你把真的王二霞藏在了哪里。她惊讶地看着我,好像在说还有这样的事。我说,你不要再乔装了,一个人怎么会记不住自己的生日。说吧,你到底是谁。她冷笑两声,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她挥动袖子,一阵裹挟着黄沙的风吹来,我们都捂住眼睛,再睁开眼睛,她已经不见了。
我们坐在座位上,都有些惘然。我虽然知道她并非王二霞,但在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后,依然觉得惊讶。她为什么要假扮王二霞呢,王二霞现在在哪里呢,她会不会再回来,她到底是谁。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很多,依然没有眉目。我又给大家倒了一回茶。我们开始回想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我们想到了同一个时间节点,是在她去年从老家回来后。也就是说,她很有可能是在回家旅途或回家后发生变化的。
在警方的帮助下,我们去车站调监控,发现王二霞走进人海茫茫的火车站后就消失了。进站之前,她拎着一个粉色滑轮皮箱。在监控视频中,倒是出现了粉色皮箱。一个人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她可能就在皮箱之中。皮箱后来由一个蒙面女子拉着走上就要运行的火车。旁边还有一条狗,后来狗也不见了。
于是我们随警察去追寻粉皮箱的下落。警察将途经的每个站都排查了一遍,在一个县城的湖里找到了粉皮箱,从皮箱上还检测出王二霞的指纹与头发。是一个人钓鱼钓到的。警察问询了他一回,他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箱子刚发现时候装了一些石头,此外什么也没有了。
我说,狗为什么会通过安检进入火车站。她把真的王二霞变成了狗子装在箱子里了。我可是火眼金睛的美猴王。然后呢,朋友们问。然后她就被关在某个地方,饱受折磨,我有时候还能听到她的呼救声。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她。特此紧急成立王二霞援救会,我担任会长。我号召人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共同寻找王二霞。
一个朋友说,我们应该再看一看王二霞乘坐的车。从视频中,可以看到一辆绿皮火车,像是一本绿皮书一样的火车。我们看火车的中间,什么标识都没有。王二霞恐怕坐了一辆假车。他说。我们又回放了几遍,发现这辆车果然与众不同,又去车站问询一番,果然没有这样的车。她坐的是一辆从没存在过的车,一辆假车。而王二霞也是假的,他们却一齐存在于真实之中。
还会有新的假的王二霞到来我们中间的。一个朋友有些悲观地说,他还说,即便不是王二霞,也可以是张二霞,李二霞。她会卷土重来的。那时候她有了经验,就会伪装得更像。一直埋藏在我们身边,像是一颗定时炸弹,甚至潜伏一辈子。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她走之前留下一封信。在信中,她表达了对自己的命运与前途的担忧。这是大家都会有的担忧,尤其是一个要去远方的人。她说,我行将赶赴一场失望与希望均等的场景。我就是自己生活的情境,但我就像一种化学溶液,一点也不能固定,时时刻刻地变化着。
王二霞的男友从南方赶来。他对我们说,我早就知道了,王二霞勤奋努力地学习,早不是原来的王二霞了,而你们却用旧眼光看待她,还说她变成了别人。这就是你们的鬼蜮伎俩,当你们想要诬赖一个人的时候,就胡乱地编出一些故事,这些故事越荒诞,就越具有可信度。可我是不会相信的。她的男友戴着一顶渔夫帽,身体壮健,晃动着胳膊,但是脸上却绽开一抹笑容。可是,你为什么要笑啊。一个朋友说。她男友说,我生气的时候就想笑。越生气就笑得越灿烂。说着他撸起袖子。在大笑中走向我们。我们躲到后面。她的男友甩着手臂追逐着我们。我们绕着一根巨大的柱子奔跑,他又转过来,我们扑到他身上,他用拳头打我们,但我们趴在他的胳膊上,他又用腿踢我们,我们又趴在他的腿上,和他的身体融为一体,使得他怎么也打不着我们。而我们却可以锤击他的手臂或腿。他笑着打我们,但过一会他就累了,他坐下来,说,你们这群无赖。我的女友王二霞到底被你们藏在什么地方。我们说我们没有看到她。他忽然大喊了一声,眼睛里蒙了一团迷雾,眼泪从眼角流下来。他说,二霞啊,你到底在哪里呢,我好想你啊,你快回来吧。说着半跪在地上。我们将他扶起来。
此后他常常来找我们。不打不相识,我们成了好朋友。他说,我们一起寻找王二霞吧。我说,我们已经成了王二霞援救会,我是会长,你可以申请加入我们。他写了一份长长的申请书,我通宵看了两个晚上才看完。我本来不大想看,但他写得很有意思,就像情节紧凑的武侠小说一样。别人看了也觉得好,都抢着和我要。我们互相传阅,互相评说着。我盖了个章,同意他加入我们,加入当天,他宣读了入会协议,表示自己愿意无条件服从组织的决定。因为他和王二霞的关系比较亲密,我认命他为第三纵队队长,并赠给他符印与宝剑。
得来全不费工夫,一天,王二霞走在我们前面。我们擦亮眼睛,确实是王二霞。我们走过去,将她团团围住,她说,我正要去找你们呢,你们为什么在一起。她男友说,我从南方赶来找你,现在,你和我去南方吧。王二霞说自己哪里也不会去,因为她现在喜欢自由。她说,自由的空气,自由的灵魂,只要想一想就很开心。我可以自由地舒展我的双臂和双腿。他的男友说,那么,你要去哪里呢。她说,我要待在任何我想要待的地方。只要你们说出来的地方,我就不去,我只去我想去的地方。我说,但你是真的王二霞吗。她说,没有谁比我更是王二霞了,我难道不是自己吗。如果一个人竟然不是自己,那他又是谁呢。如果一个人可以分身,那么他的分身还会不会再次分身。王二霞和我中间是有等于号的,虽然有时候我可能大于她,有时候小于她,但总体上还是和她一样。你们为什么要怀疑我呢。我说,因为有的人会像蝌蚪变成青蛙一样变化。这时候虽然还是一个人,但已经成了另一个。她男友挤进来,站在她面前,将脸贴在她脸上,说,你去哪里我也去。她说,那么,我们走吧。他笑着回头对我们说,你们可以解散援救会了,二霞已经回来了。我说,且慢,谁能知道呢。他说,不管如何,我都要和她一起走。他们一起走出我们的视线,而我们在原地站了很久。
没过一个月,他就又回来了,对我们说她又离开了。她去哪里了呢。我们说谁能知道呢。他说,我早晨醒来她就不见了,虽然我预感到会是这样,但没想到事情发生得这么快。我说,你知道她的老家在哪里吗。他说知道,他们曾一起去过。也许她回了老家,我说。他说,我怎么没想到呢。于是我们一起去找寻她的老家。是在一个偏远的山村。我们先坐飞机,然后坐火车,然后倒大巴。最后又坐摩托。时而在天空中走,时而在柏油路上走,时而在崎岖坎坷的小径中走。我说,我们应该留心这些交通工具是不是假的。我们将车辆信息和网上的信息核对了一番,没有问题。走了三天,终于赶到她的老家。她的父母门口的大石头上,她们看到我们来了,起身往回走,将门关好,并通过门缝观察着我们。他敲着门说,是我啊,二霞的男友。二霞父亲说,二霞不在这里,你们找错了。我去年来看过您啊。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的父亲说,二霞去哪里了。我说,我们就是来找她的。我们隔着一扇门站了很久,响起了雷声,还有闪电。她的母亲打开门,说,进来坐吧。我们走进去,她的母亲搬出许多小凳子,我们坐成一圈。她的母亲对我们说起王二霞的事来。
二霞母亲说,二霞从小就调皮,喜欢上树,这里的每棵树她都上过,有一次还在树上睡了一整晚。她在树上快步如飞,和平地没有区别。她还可以将自己倒挂在树上,好像冰挂一样。她的学习成绩也好,不大学习,但每次全校前三名。奖状得了半面墙。说着她带我们去看,果然有半面墙上贴着红红粉粉的奖状,有学习的也有体育的。我说,真好,全面发展啊。她的父亲抽了一口烟,将烟圈吐出来,说,其实她远比这些表面的奖状优秀呢。二霞母亲坐回来,继续对我们讲说,二霞父亲不时插入几句话。她说,二霞喜欢喝醋,一次喝了一大缸。他补充说,那是因为掉进了醋缸。她说,二霞小时候长得快,小时候比同龄人高,但慢慢就被人超过了。二霞当时觉得自己成了小矮人,但我们对她说,你是白雪公主。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道士,穿着蓝袍子,手里提着一个葫芦,他要收二霞为徒,我们说不能带她走。他说不带,就在这里教。他在这里住了半个月。他很和善,说话也很温柔,教了二霞一些武功。每天起得很早,然后就走了。但后来从没见二霞练过功夫。道士吗,我问。她点头说是的。也不知道教了什么功夫。因为他说自己是武当山的,她就说要去武当山找师傅,我们没让去,武当山太远了,她又不大。后来她一个人去北京旅游,是她回来我们才知道的。她还站在天安门前,请人给自己拍了照。我找一找照片。她起身,打开一个大红柜,拿出一个相册,翻开来,照片很多,有的是黑白的,按照时间顺序,好像将时光都复刻在上面。翻到一张,是二霞站在天安门前,朱红的城墙,她穿着米黄色半袖,黑裤子,平底鞋。身体微微有些左倾,露出快乐的笑容。
我们又翻了翻相册的另几页,二霞后来又去了很多地方,都留下快乐的笑容,好像给每个地方盖的印章。可她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她的母亲说。她不知道去了哪里,有时候我们会接到她打回来的电话,收到她邮回来的钱,但我们联系不到她,她经常换电话号。不过去年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男的。就是我,她男友说。是的,看起来很像你,她母亲说。就是我,她男友说。不是,她母亲坚持说,那次她带的那个男的来了,老头子把他赶了出去,说他不想看到他。我后来问他为什么,他说没有为什么,反正就是不想看见他,你们说怪不怪。二霞很生气,和男的一起走了。可是我当时没有被赶出来啊,二霞男友说。所以不是你,她母亲说,你不要以为我们老了,就变成了金鱼,其实我们什么都记得,只不过有些事我们不想再提。我们说知道。二霞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这时又回来了,他将头伸进我们中间,好像一头长颈鹿,头发花白,对我们说,你们到底在讨论什么。我们请他也坐在我们旁边。他说,每个人都希望大家当众表扬自己,但是我们经常得到一盆冷水,浇得你浑身冰凉。你们说一说吧,说什么都可以。我说,我们在说二霞。二霞我知道,她是我女儿,他笑着说,她小时候想要当明星,她想要上电视,但她没能当成,明星也不好当,她去跑龙套,跑了那么久也没什么用。她的母亲说,她没有去跑过龙套。她父亲说,这个家里谁主事。她的母亲不做声了。他继续说,我怀疑二霞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她的母亲说,怎么不是。他说,她一点也不像我,不像我这么率真、大度、可爱。她的母亲捧着脸哭着跑出去了。他说,既然她跑出去了,现在就由我来继续向你们说一说二霞吧,不管怎么说,二霞都是一个好女孩,如果你们很了解她,就可以知道她的善良、清纯。她是我的宝贝女儿。但是她想要得到的东西太多了,她太倔强了,和别人玩耍时候,她总要赢,但一个人不能总是赢,有时候还会输,输了之后她就难过。
二霞母亲回来了,她给我们做饭。我们说不吃了。他们说,吃吧,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说着揭开锅,里面煮了许多菜与肉。她说,不吃浪费了。我们于是重又坐下。二霞父亲说,她做的饭很好吃,我吃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厌倦。你们也要多吃。我们吃了一碗又一碗,她鼓励我们说,多吃一些。吃过了好上路。上路,我们面面相觑。她说,我的意思是吃好了有力气,就像吃了大烟一样。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呢。我说,我们准备再和邻里乡亲了解一下情况,大概还要两三天。二霞父亲说,你们可以多待几天,每天都来这里吃饭。我说,不用麻烦您了。二霞母亲说,不要客气。
我们当天晚上睡在二霞屋子里。她男友对我说,二霞到底是和谁回来的呢。我说,难道你是和假的二霞回来的。他说,真是奇怪。当我们说起二霞时候,到底是在说哪一个二霞呢。我们以为我们说的是二霞,但其实只是一种表象。你能用名字来束缚一个人吗。
次日,我们去访问左邻右舍,一个男子说,小时候我就觉得二霞不一般。我们在一起玩耍,她总有新花样。她能够抓住时机,取得胜利。她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她从来不表现得很厉害。他说,她是我的梦中情人。但当我醒来,我们就又成了同学,我每天送她回家。上学时候就等在她家门口,她起得很早,好像勤劳的小蜜蜂,我们走在一起,她蹦蹦跳跳的。我摘下路边的菊花送给她,她插在耳边。夏天时候我捕捉蝉送给她,她回赠我一条小蛇。我不大喜欢蛇,受到冷落的小蛇自己逃走了。后来我买了自行车,她坐在后座。她的体重很轻,我骑得很快。就像风一样。我放开车把,张开双臂,感觉到无穷的快乐。我说,她喜欢小蛇吗。他说,我也不知道啊,一开始我也吓了一跳,我之前从没见过蛇,但因为是她送的,我把它珍藏在一个小柜子里。我刻意不去想它。但当有一天我打开柜子,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了。蛇好像一种气味一样融化在空气中了。在空气里,我好像看了蛇的影子,但难以触摸。二霞真是不一般呀,连礼物也和别人的不一样。二霞男友说,二霞是我的女友,我觉得她其实和我们一样,都是正常的,不过是在你那么小的时候难以理解罢了。或者因为你从来没有走进她的内心。虽然她表现得可能与众不同,她其实是一个非常正常的人,甚至有时会让人觉得有些刻板。那个男子摇头说,那可能是因为她长大了,之前她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孩。那时候的她真是风光无两啊。男生都守在她身边,帮她带早点,送给她饮料,帮她写作业。他们围成一个圈,她坐在中间,他们一起跳舞。我则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透过众人的眼睛,她似乎显得更有魅力了。举手投足都富有诗一样的韵味。这时二霞就像一轮被星星捧着的月亮一样高悬着,她好像已经高悬了千年甚至更久。她和谁说话,就照亮了谁。这引起了其他女生的嫉妒,有人说她是狐狸精下凡,但她也不生气,她几乎有点高兴,她说,我真的像狐狸精一样吗。一些男生和她产生了自己想象的爱情,但据我看,他们都是像我一样的单相思,他们在脑海里构筑了爱情的天堂,但现实中却难以达到,他们生活在巨大的落差中。我怀疑你也产生了这样的幻象。二霞男友也有些怀疑自己,难道我也从未走进二霞的内心,二霞如此深不可测吗,以前我听说过有黑洞的孩子,二霞大概也是这样的人吧。而我充其量只是地球的孩子啊,我如何与黑洞的孩子相提并论呢。他的情绪低落下来,好像午后的阳光。
我安慰他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况且他说的并不一定是真的。他说,但用他说的观点来看,确实可以解释一些事情。我说,每种观点都可以解释,但放在更大的背景下就不再适用。他点头说,也是。
我们接着去了村里另外的一家,他们正在吃饭,油条、粥,还有两个菜,酸菜肉丝和蒜薹炒肉,邀请我们一起吃。我们边吃边聊。他们说起王二霞,仿佛很有感慨。他们问,她现在在哪里。我说,现在不太清楚。一个女子说,去年她一个人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起结伴去看了精彩的庙会,队伍很庞大,先是炮仗,噼里啪啦的,到处都是烟火味,到处都是红色碎屑,接着舞龙,好几个人一起甩着支撑龙体的棍子,舞得活灵活现。然后许多扮做各种人物的踩着高跷的人走过,有李逵,还有孙悟空,愉快地和人们打招呼,握手。可是,和她一起回来的没有一个男子吗。女子说,怎么可能,我亲自去车站接的她。她一直是一个保守的人,不会和一个男子回来的。而且她也不一定喜欢男子。毕竟是一个有个性的人。听说她得到过异人的指点,但我们也没见她施展过本领。她和我们玩得很开心,她和谁都能玩得很开心。她是走出去的人,和我们毕竟是不同的,等有机会了我也要走出去。没有人想要一辈子待在同一个地方,只不过缺一个机会。但离开了又觉得想念。这就是矛盾的我们。
她又说了许多,我们又辗转去了周围村庄的好几户人家。有人说王二霞是女中豪杰,有人说她没有什么了不起,有的说已经记不清了,他们问,王二霞到底是谁呢。王二霞成为了一条流动的河水。我们站在河水旁边,看着逶迤而去的流水,我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河水下有光滑的鹅卵石,还有一些倏尔远逝的小鱼。而周围生着随波荡漾的绿草。二霞男友的神志有些混乱,他轻声呼唤着二霞的名字。他说,二霞就在周围。但我们四处看了一回,并没有二霞的踪迹。他坚持这一点,他坚持成为自己,成为一个不存在的人。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我们又住了两天,大家谁都没有提起回去这件事。好像大家都想要一直住下去。有一家人热情地将我们邀请过去,让我们睡在他们的床上,吃他们种植的蔬菜,自家宰杀的羊的肉,喝他们自己酿的女儿红。主人拿出烤架和铁签,说,吃烧烤如何。我们将东西插在铁签上,放在架子上烤,撒上孜然和辣椒面,上下来回翻动着烤。很好吃。主人和我们说了几句,说很欣赏我,要将女儿嫁给我。他让人叫女儿出来。她很美丽,喜欢穿蓝色碎花裙子。她的笑声像风铃一样悦耳。主人对我说,结婚以后,你可以留在这里,也可以带她走。我说,给我一天时间考虑。主人收买了我的人,他们一起劝我和她结婚,向我分析和她结婚的好处。他还将一些人绑起来,说如果我不同意就干掉他们。于是我和她当天晚上举行了婚礼。我们握着手,一起走过红地毯,两边都是散发出馥郁的芬芳的鲜花。人们发出愉快的欢呼声,她对我说,我想要和你走。我点点头。婚礼上闹了一回,我喝了许多酒,她也是。她的脸红扑扑的,像一枚苹果。我尝了一口,很可口。入洞房后,我们隔桌对望,宛如隔着一条银河,忽然变得非常遥远。我尝试伸出手,但她距离我更远了。外面的夜闪烁着星点灯光,好像一匹巨大的狼,紧紧在外面窥伺着。她说,该睡觉了。我们关了灯,躺在床上。过了一会,我们的手在黑暗中紧握。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开始抽泣,我本来快要睡着了。我问,你为什么哭泣。她说,因为我太幸福了。
宴席大排了三天,大家在这里尽情地吃饭喝酒。喝多了就去吐,吐完了继续喝,大家都很高兴,没来由地高兴,全部人的狂欢。那个渔夫也在客人之中。他就是那个曾经捕捞到二霞失踪后遗留的粉色箱子的人。我认出了他,虽然经过了很长时间,但我依然记得他。我向他走过去。他也看到了我,脸色惶恐,急忙站起身,往外走。我加紧步子,他也匆匆地往外走。我跑起来,他也开始跑。他推开一扇又一扇门,我也紧随他的身影。他跑到天台上,我追上去。他说,你为什么追我。我说,你为什么要跑。他说跑得快就可以扇起风。我说,说吧,你为什么要害二霞。他说,你说的是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说,二霞是你杀的。他连忙转着脖子摇头,说,你在血口喷人。我说,你来这里做什么,欣赏你的成果吗。渔夫说,你误会了,我本来就是这里的人,我是收到邀请来参加婚礼的,我确实捕捞过一个粉箱子,但里面什么都没有。不过,我是一个好渔夫。我独自一个人去过很远的海,捕过一条很大的鱼,我吃了一半,另一半被其他鱼吃掉了。二霞也并没有被害,她只是需要休息而已。她需要很长时间的休息,因为她觉得累了。她已经连续周转了很长时间,即使是机器也要休息啊。我问,那么,你知道她在哪里吗。他说,每个人都需要自己发现自己想要发现的人或物,如果你确实有想要找到的人或物的话。
我对岳父母说,我要带妻子走了。他们说,再多住一些时候吧。也许你会喜欢上这个地方的。我们去了这里的很多地方,这里的风景确实很美,白云蓝天黑土红花,而这里的人也质朴善良温厚。
我带她攀上大山。大山之外是连绵的山与山脉之间零星散布的村庄,中间一闪而过的是河流。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山川。我们大声而随性地喊叫,风将叫声传到很远的地方,二十里外的一个人刚进入梦乡,就听到了我们的叫喊声,他以为是谁在叫他,翻了一个身,咕噜出一句梦话。
这一时期,二霞男友感到很痛苦,他不断地追问自己去年有没有来过这里。他向这里的许多人求证,但他得到的是不尽相同的回答。有人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有人说第一次看到他,闻所未闻。如果我没有来到这里,他想,那么我在哪里呢。为什么我想不起来呢,他不断用手搔着自己的头。他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种艰难的境地。这种境遇古今中外的豪杰都曾遇到过。但就像面对大海,他们如同八仙一般各显神通。他意识到自己也应该寻找一种可以解决问题的方法。但这到底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难以用自己的牙咬住自己的脸。
援救会的成员们渐渐离开了这里,他们说要去更广阔的地方看一看,也有的想要回家。他们去往不同的地方,有的隐姓埋名,有的结婚生子。只剩下我和二霞男友了。我常常劝解他。他说,也许我们也该回去了,好像我们出来很久了。我说,等我和我的妻子商量一下。她愿意和我走,但她说也愿意等我。我说,等什么。她说,如果你想要做什么,不用管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们一起走吧。她说,如果你早一些时候说,我可能和你走了,但现在走的人越来越多,没人再守护这里,那么这里就会被无趣与失落包围,而这是让人无法容忍的。我想你也会这样想。所以我还需要在这里待一些时候。具体多久不知道。如果你想要自己走你可以离开,如果你想要为这里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那么就应该留下来。
二霞男友喝酒喝得越来越多,他好像要将自己融进酒中,醉中八仙。他有几次喝得大醉酩酊,喝得疯狂呕吐,将心肝肺都吐出来。服务员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用盐水为他漱口。他的脚步踉跄着,撞到门上与墙壁上,额上碰出殷红的血来。这时候他会想,为什么要自己折磨自己呢。自己最大的敌人原来是自己啊。他想要自己离开,但又始终没有离开。他像一只在领地上来回盘旋的秃鹫。他有时候问当地人看到自己没有。他笑着指着自己问,你知道我在哪里吗。他走遍整个村庄,不论天气好坏。一天下雪了,他在雪地上行走,地上留下他的一排脚印,但不一会就被新的雪与其他人或狗的脚印掩盖了。他说,人想要在雪地上留下印记是多么难啊。他的鞋也湿且沾上了泥泞。
渔夫常常来找我做客,他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和我后面的墙壁,好像可以看穿我。他说,你会下象棋吗。我说,会。我拿出一盘棋,和他一起摆好。我们推动着棋子,他说,没想到你这么精通象棋。我将卒子拱过河,或者将車安插到最底部。他反复受制于一招。
我邀他一起去钓鱼。我们坐在河边,将钓线抛出去,呈圆锥曲线形。坐很长时间,不说话。湖面划过游动的涟漪,线紧了,将线往回收。钓起装着魔鬼的瓶子、鱼虾麋鹿、鳄鱼老虎。我说,河里真是应有尽有。他说,当然,只要你想要钓起一些东西。有时候还可以钓起一座房子。当然,人的耐心越好,钓起的东西可能越好。有人一连可以钓一年,身体都快枯僵了。一个巨大的聚宝盆,好像在这里可以找到全世界丢弃的东西。这里很可能是地球的尽头。我们住在地球尽头的村庄中。
妻子生下一个孩子,他的眼睛很圆,脸也圆,哭起来的声音如同银铃一般清亮。大家都来向我表达祝贺,我安排了丰盛的酒宴,大家在酒桌上猜拳吃酒。曾经的二霞援救会会员们也回来了,他们说好像有什么在牵引召唤着他们。我们互相拥抱,询问着对方各自的近况。
我和妻子带着孩子回了一趟我的家乡,二霞男友却不回去。他只是托我帮他带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花露水之类的。路修得很好了,也开通了许多新的路线,增加了许多交通工具,不必再像从前一样颠来倒去了。回去后发现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人的容貌、狗的分布、建筑的位置,有许多家新开的店。唯一没大变化的是人的声音。听到声音后可以辨别出到底是谁,虽然要恍惚一下。大家说,你回来了。我说,你们都很好啊。
我们住了一段时间,虽然可以更短或更长,见了许多老朋友,重游了许多故地,毕业的学校、过去常去的公园、货物完备的超市。建筑物高入云天,车流百川归海。华灯初上时候,灯光在交错的人群之中闪耀,她偎在我身上,说,城市多么美丽。我说,你想要迁到这里吗。她说,但这里看不到星星,我想要看星星。你知道星星是什么颜色的吗。我说,黄色的。她说,不是,是七彩的,像彩虹一样。
回到村庄,她坐在外面,望了很久的星空,抱着孩子,直到天色转暮,炊烟四起。我将东西带给二霞男友。他说自己好像有了新的发现,功夫不负有心人。我问,你发现了什么。他说,一种新的蘑菇。我用番茄汤煮蘑菇,味道很好。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煮给你吃。
有一天,在王二霞的家中,我们看到了她。而这时候我们已经快要将她忘记了。我问她去了哪里,她说哪里也没去,只是在家睡了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