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爱珍 | 一段记忆,一抹暖阳——父亲“出山”前的那些事
往期回顾
作者:闫爱珍
说起父亲“平反昭雪”,母亲总会提到一个人。
说起我们家的改变,母亲总会感恩一个人,以至父亲走后,每年的正月,母亲总要央我们姊妹中的一个,驱车去看望这个人,以表达我们全家人对他的真诚的谢意!
今天,母亲又一次提到他,我也想起了记忆中他的样子……
那还是1980年的深秋,风雨如晦的日子。
十年浩劫,父亲被批斗,被劳改,加之疾病缠身,风雨飘摇的家,全凭母亲柔弱的双肩挑起。母亲当时在村里教书,起早搭黑,靠微博的收入勉强度日。父亲患有顽固的哮喘病,老是咳嗽吐痰,打针吃药。从立秋到清明,几乎没有一天是健康的。家里的壮劳力常年闹病,无疑给这个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
我并不知道这个家是全村最穷的,也不理会我在班里是最穷的。直到有一天,老师骂班里的学生:你们家家都很穷吗?像朵朵家那么穷吗?连六毛钱一本的新华字典也买不起吗?我才知道我们这个家有多穷!
是的,太穷了!
记得年仅七岁的小弟,从同学家回来之后,气汹汹地质问母亲:军军家就什么都有,我们家就什么也没有吗?
母亲忧郁的眼神望向父亲,父亲无奈地低下了头……
这样贫困潦倒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村里的老光棍在街上疯疯癫癫地哼唱:“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嗨——唷,他是人民大救星!”
可是,我们家的救星在哪里呢?
人海茫茫,人生海海,苦尽甘来,枯木逢春,会有哪一天吗?问苍茫大地,问苍天厚土,会吗?
苦心人,天不负,太阳终于要从西边出来了!
谁也不会想到,我们家的救星很快就来了!
那是一个明亮的冬日黄昏,我在门外等母亲回家,远远地,一位个子很高很高的男人,很瘦,头上戴一顶蓝色的鸭舌帽,推着一辆自行车,向这边走来。看见我,问:小姑娘,闫普云是住在这里吗?我答应,是!是,我带您去吧!进了窄小的院子,支好车子,他随我走进了昏暗逼仄的西偏房。父亲形容憔悴,面色蜡黄,披着很旧的羊皮背心,蹲在炕头,一声接一声地咳嗽着,他看见这个人进来,盯了他的脸好久才说:“王老师,怎么是您啊?”王老师在炕沿上坐下,握住父亲的手说:“普云,你怎么成这样了?你受苦了!”父亲咳嗽两声,“有什么办法?熬吧!”王老师恳切地说:“现在有政策了,你难道不想出去吗?”父亲迎着老师的目光,星光闪闪之后,瞬间又暗淡下去,“怎么不想呢?可是……”父亲又“咳——咳——”两声,“可是,您看我这身体……唉!”我看见父亲的双眼蓄满了泪水,然后是一声声的叹息,“不要悲观,会好起来的,”王老师拍拍父亲的肩膀,“我这就去找组织,等我的消息!”王老师站起来,一边安慰父亲一边自语:“把你窝在村子里,屈才了!”最后匆匆离开,我看见他骑着自行车消失在灿烂的夕阳里,像一幅油画那么美!
母亲从学校里回来,也带回了一个好消息:像父亲那样的人可以平反昭雪了。得知王老师来过,母亲脸上绽开了久违的笑颜。
不久,王老师捎话来,要母亲送一份证明材料到县里,母亲向校长请了假,就在风雪中上路了!
已经是数九寒天的腊月,还下着雪。天气是超乎寻常的冷!从我们村到县城有二十里路,骑自行车30分钟即到,可是,步行呢?一个女人在风雪交加中步行呢?要多久?无法想象!那时候自行车还没有普及,除了上班族赚工资的人以外,普通家庭也少有,更何况我们这样下层的贫困户呢?母亲一生刚气,从不向人张口借东西,所以,只好顶着风冒着雪艰难前行,想到父亲即将复出,家庭的命运即将改变,母亲冻得通红的脸上燃烧起希望的光芒!
走过一半路程的时候,风渐渐变小,雪也停了。后面有一辆自行车赶上来,是本村去城里上班的男人,他问明情况后,就坚持带母亲一程。
母亲坐着这个人的自行车进了城。到中午时分,母亲终于找到了当时的财政局,找到了帮父亲落实平反政策的王老师。王老师接过证明材料,看着母亲疲累不堪的样子,留在单位吃饭,母亲谢绝,又掉头开始了回村二十里的长途跋涉……
腊月二十四,天气晴朗,学校放假,我们和母亲大扫除,准备过年。东西都搬到了屋外,一架老式的穿衣镜就放在当院,我们进进出出,却听到小狗一阵接一阵地狂叫,看看外面,并没有来了生人,况且,我们这里有“狗不咬好人”的说法,可是小狗依然狂叫不已,我们和母亲出去看,都哈哈哈地笑了,都笑小狗的傻——原来,小狗一直在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狂叫,叫得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开心的笑传出了小小的院落,飘出了老远。迎着上午暖暖的太阳,一个人,很高很高的个子,瘦瘦的,戴着蓝色鸭舌帽,一套蓝色的中山服,齐齐整整,推着一辆自行车,走进我们的小院。“大家这么高兴,是迎接我吗?”王老师爽朗地和我们开着玩笑,“是呀,王老师,您来了,快进屋!这家里乱的!”母亲说。我们知道,王老师一定又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他几乎就是我们家的福星!“我过来看看普云的身体状况,再就是送他一月份的工资!”王老师把几张纸币放到母亲的手里,再仔细打量父亲的气色,高兴地说:“好多了,阿弥陀佛,过了年,就去上班吧,我在局里等你!”说完,走出屋子,骑了车子离开了,我们目送他的背影,一直消失在橘黄色的暖阳里,光芒四射。
“王老师,好人啊!”父亲突然开了金口,他一直很压抑,也很少说话,仿佛那一声声咳嗽就是他要说的话,他内心有太多的委屈、不甘,也有抗争,可是疾病、命运,让他低下了高贵的头。
父亲常年闹病,一年里有多半年的时间是在土炕上度过的,夏天瓜果蔬菜成熟的时候,也想给他可怜的孩子们高兴一下,就在某天向看菜园子的袁有开口,看能不能把次一点的果菜给弄点。结果自然是未果。父亲事后颇有微词,却被人翻闲话到了袁有老婆的耳朵里。袁有的老婆——一个高大结实的女人,脸庞长得像一个黒瓷洋盆儿,嘴巴大得出奇,嘴角扯到了耳朵根子,是村里有名的泼妇。中午,人们都端着饭碗在街口吃饭,父亲也在其中,低着头闷声闷气吃完以后,站起来准备回家,迎面一座铁塔挡在面前,那女人双手叉腰,张嘴就骂:“你算什么东西?也想着白吃白拿,不给你,你还心里不服。老娘还告诉你,就是全村的人吃得吐了屙了,也轮不到你!”她右手指着父亲的鼻子,跳着脚,唾沫四溅:“哼,你比屁蛋,你要是队长、村长、书记,我会捡好瓜好菜,送到你家里,可是,你不配!你家孩子们也不配!”众目睽睽之下,父亲完全被激怒了,举起碗就要朝这个女人的头砸去,母亲在这一刻突然出现了,她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父亲的腰,夺下了那只碗,一声不吭,把父亲死死地往回拉。母亲知道,父亲受人欺负已非一日、一次,与人争吵、打斗也占不了便宜,如果父亲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那这个家就真的塌了!
幸好母亲是坚强的,坚韧的,倔强的,顽强的!
而今,父亲居然可以名正言顺地风风光光地去城里上班了,再也不用被批斗,被欺负,被折磨而斯文扫地,低人一等。
而今,多年的阴霾尽散,冬日暖阳当空,这是我们全家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呀!
原来,王老师就是我们家的贵人啊!
母亲忽然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母亲继而向我们讲起了几年前的一件奇事:
有一次,在姥姥家,来了一个自称“半仙”的女人,她说要给不走运的母亲看一看,就在八仙桌上烧起了三炷香,盘腿坐在炕中间,仰头打了一个哈欠,闭了眼,口中念念有词,右手张开,大拇指与其他四个指头挨个碰头,如此反复,然后说:“三花花(母亲乳名)没事,你男人流年运行不利,到四十岁就好了,自有贵人相助!”母亲当时并不怎么相信,也没有放在心上。
今天终于熬到枯木逢春铁树开花,也迎来了父亲生命中的贵人——王老师,如“半仙”所说,父亲四十岁正式上班,母亲成了现实版的“王宝钏”,苦尽甘来皆大欢喜。
王老师,你给我们带来了希望,幸福,平安,健康,谢谢您!当然,为父亲这件事曾经帮过忙的恩人,已说不出名字,心存感激,在此一并谢了!
因为有了父亲第一个月的工资,我们春节的时候,母亲高高兴兴地从供销社买回了水果糖,买回来新的呢龙袜子,一人一双,花花绿绿的,很好看。还吃上了香喷喷的羊肉饺子。记忆中,这是过得最肥的一个年!
父亲平反了,父亲进城上班了!
我们家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告别了窄小的旧院,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院子,院子里有时令蔬菜,也有四季的花香,弟弟们喂了鸽子,兔子,小猫,小狗,还有猪,还有鸡。一个欢乐祥和的农家小院至今让我久久难忘。
更让人惊喜的是,父亲彻底结束了常年咳嗽终年生病的悲惨历史,竟然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浴火重生,满血复活,朝气蓬勃,年近不惑的他又找回了失去的青春。
我们和王老师家也走得很近,记得王老师家儿子结婚时,父亲忙里忙外跑前跑后,高兴得像自己捡了金元宝。他既是礼房先生,又是厨房掌勺,忽听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喇叭唢呐吹吹打打,新娘子娶回来了,来不及解下围裙,又被人喊出去到大门口“撒草”,抑扬顿挫的腔调,幽默诙谐的句子,滑稽夸张的动作,引来一阵阵喝彩!片刻之后,新人拜天地,他又成了婚礼现场的司仪!父亲几乎是全能型的人才,这在他的单位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
父亲告诫我们,王老师对我们家恩重如山,要涌泉相报,如果不是他鼎力相助倾心帮衬,怎么会有今天生活的安宁?
后来,听母亲说,王老师曾经帮助过不少像父亲这样的落魄之人,三乡五里的人,都感念他的好,他的渗入到骨子里的慈悲,良善,诚恳,仁厚惠及一方百姓,传为佳话。
王老师,是孝义市大孝堡乡南小堡村人,原先在李家庄完小教书,后在财政局工作,直至退休。他的名字叫——王恩银。
王老师名如其人,名副其实,他做到了恩泽四方,宁静如斯。用一句老话怍结:好人一生平安,仁者福寿延年!
离休之后,他读书看报,侍弄花草,儿孙绕膝,其乐融融。他的书房墨香袭人,他的花房花香宜人,他培育出的红色、黄色、粉色的长寿花,在早春暖阳里,热热闹闹地绽放着,芬芳着,香远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