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农历七月十一,早晨醒来,眼睛没有完全睁开,便第一时间拨通了妈的电话,电话刚接通,就听到了妈急不可耐的叙述:“可盼来你的电话了,昨晚下雨打雷,一个大火球从后窗串进家了,我躲都躲不及,头发都烧出糊味儿了…..”我赶紧柔声平复雨夜给妈衍生出的焦虑恐惧:“您是做噩梦了,妈——不怕不怕哈,梦都是反的。”火球的话题总算被我打断了,但是妈再次提及了她的身后事:“你和小芳都嫁到城里了,乡下的民风民俗几乎都忘记了。昨晚睡不着时,我就愁啊,我死后,就你姐一个人会哭,那该多凄凉啊。”我马上嗲嗲地予以阻止:“妈——活得好好的呢,咱不谈那些晦气的事儿。您活着时,我天天早晨陪您唠嗑这才是真实的幸福。父母死后,儿女的鬼哭狼嚎,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妈接下来的语气满是哀怨:“唉,其实,每个人从生下来,就是在奔死的路上扒挤了,谁都不能长命百岁,我都84了,不怕死,只是,我养了一群儿女,若真到死的时候连个哭声都没有,就悄默声地埋了,街坊邻居不得笑话姑娘、媳妇不孝啊?”我继续甜糯地抗拒:“妈哎——您都死了还顾及着他人说儿女不孝,您真是天下最能为儿女着想的妈了。怕笑话,那妈就长生不老,让他们永远看不倒笑话。”
反正,任妈百般诉求,我始终没承诺她一个百年之后的哭丧。我虽然知道妈体内有炸弹,但主观意识上,就觉得死亡距离妈很遥远。
在我看来,在亲人葬礼上哭天喊地,是很不文明的陈规陋习。我想,痛苦伤心,悄悄落泪便是,犯不着大声哭喊啊?谁能想到,早晨还在电话里与我探讨关乎生死命题的老妈,午睡醒来便坐在马桶上仙逝了。我痛恨自己的愚钝:号称敏感细腻的我,老妈曾先知先觉与我聊了那么多关乎死亡的话题,我为什么就没有早一点警觉到妈话语中的灵异?如果知道妈真的会走,我怎么也会拽住妈多聊几天,即便不会把那个电话打到地老天荒,至少也要承诺妈一个哭丧啊。当我自责愧疚赶回家,看到妈妈僵硬地躺在棺木里,任我千呼万唤也没了一声回应时,我就像个孩子一样嗷嗷大哭起来。夜晚守灵时,我嘤嘤地与妈对话,悄悄诉说着淤积在心中两年的秘事——妈之前到广州越冬时,都是在我和弟弟两家轮流居住。可是,2011年底,我的先生因胃癌做了个大手术,妈妈又在稍后不久查出,心脏主动脉处长有一个乒乓球大小的血管瘤,医生说那就是藏匿在母亲体内的一颗炸弹,随时会秒杀老妈的性命。因为老人家年龄偏大,也不建议手术治疗,只能靠家人平日悉心照料,保守治疗。全家人只能千方百计呵护着妈妈的“玻璃心”。爱人的病情,自然也就不能让妈知道,更不敢像之前那样接老妈到我家轮住了。对此,妈妈几次心生疑惑:“我也没做错啥事儿,这次来了,感觉姑爷对我没以前那么亲热了,咋就不接我去你家住几天,让我好好跟你拉拉家常呢。”我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地支吾过去。化疗期间的爱人,在不知老妈疾患的情况下,会因为我时不时去医院陪伴老妈,而脾气暴躁地跟我大吼:“我都难受得快死了,你还总往娘家跑。你干脆住在娘家别回来了,让我自生自灭吧。”我只能强忍委屈往肚子里咽。任妈和爱人咋埋怨,我也不说实情,打死也不说。只要他们都能暂且相安无事,怎么怪我都能忍。只是可怜了我的老妈,带着满腹疑惑抑郁了那么久,直等到躺在棺木里,才听到我迟来的解释。我宿命地坚信,老妈一定能听到我的声音,并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我没有刻意想用嚎哭来满足妈最后的夙愿。可是,真到了火葬场,看着兄弟们把妈的遗体交给火工推进火炉房时,我歇斯里底大喊一声:“可不可以不让妈火化啊!”几近癫疯的我,满眼幻化的都是妈妈深陷火海的惨烈画面,纵使我泪流满面,也浇不灭那凶凶烈焰。那一刻是上午10点左右,头上烈日当空,我的脑子里恍惚的是妈电话里惊恐描述的那个大火球:幻觉中,那个火球与头顶的太阳,不停地交叉重叠在一起,疯狂地滚动燃烧……致使我周身的肌肤和心口,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烧灼般的疼痛,我甚至能清晰闻到妈所说的“头发烧焦了”的味道。直到那一刻,我才明了,何为母女连心,何为身心俱焚——我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是妈的心肝,所以,妈在燃烧,我在焦灼;妈在焚烧中升腾,我在人间痛不欲生!我不管不顾地因那种烧灼的疼痛而嚎哭,哭得无法遏制,哭得像个疯婆子,疼痛难耐时,我企图抓扯身边的每个人。但是,伸手可及之处,哪儿哪儿都是一片滚烫灼热,我只好捂住胸口自我救赎,却依然无法缓解疼痛。一时间,我有着筋骨被剥离、脊髓被抽空的万般无助:40年前,爸爸走时,天塌了有妈顶着;如今,妈没了,对我来说,无疑就是天塌地陷的劫数,母爱的世界轰然坍塌了……
三哥和三嫂
弟妹劝我别哭了,家里还有病中的姐夫等着你回去照顾呢;姐姐劝我大热天里别哭坏了身体;表嫂让我别大声嚎,否则,老妈会走的很不安生……妈带着遗憾走了,其它兄弟姐妹失去的只是一个妈,而我失去的却是一个忘年闺蜜。从此,我没了倾诉和倾听的知己!疼痛难忍时,我万念俱灰,只想把自己哭死,紧随妈的身后而去,不再为向死而生的人生苦旅所累……就在这个时候,三哥哭喊着我的名字,一把抱住了我。那一刻,我突然间就感觉自己有了生命的支撑和依靠。我抓住了三哥的胳膊,逐渐止住了哭声、恢复了常态。三哥是个特别不善言辞表达的人,对我说话,也不曾有过多的温情,平时,更拘泥于使用肢体语言传情达意。而在我人生最疼痛无助的时候,却是三哥向我张开了兄长的臂膀,给予了我一个治愈系的拥抱,让我在亲情的护佑下,日渐平抚了失母之痛!感谢三哥!尽管,三哥并不知道,他下意识的那个拥抱,对我曾经有多么重要。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