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土炕
“热被子大炕,胜过做皇上。”
还是国庆假时候,气温就低到了叫人缩头缩脑想钻热被窝的程度。“秋雨入梦起乡思。”今天这样的天气,我的心已经飞回了老家火热的土炕上。
前年,镇上几个小干部拿着文件来村里说,要拆锅头土炕,要煤改气。那个摇头晃脑得了吧几的派头,用翻转的舌头漫画着干净卫生整洁的新农村景象,仿佛天然气已经通进了家家户户。
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街口,大家都说拆了咋办啊?电褥子还没买呢,天然气可能还在天上呢。
“文件上规定的!”一个留着三七分偏头的瘦个子“哗啦啦”地摇晃着手里的文件,撇着薄嘴唇。
“把屁个拌下了。”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被他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给惹毛了,拔出嘴里的烟锅袋,啐了一口唾沫。
那天我恰好在老家,实在看不过眼。就过去问他们:“把锅头平了,土炕挖了。中午这顿饭咋办?今天晚上睡觉咋办?”
镇干部们张了张嘴巴,没吐出一个字儿,就那么一开一合地咂巴着,发不出声音。那样子,就像鱼被扔到岸上,急促地张着嘴巴一样。
老家靠坡,现在都是果园果树。修剪了的树枝,被大家拉回家铡成柴禾,整整齐齐地码在院里屋檐下。过了风的硬柴禾,干得通透。白天烧火做饭,饭香;晚上烧火热炕,炕热。自我记事时起,一直就是这样的。
那时候,老师叫我们写作文,我最爱用“炊烟袅袅”这个词了。真的是这样的:淡淡的蓝色的烟从人家屋顶上升起来,在空中摇摇摆摆飘飘荡荡,有时候是一条细线,有时候像一团棉花,挂在蓝天夕阳青山里,美妙极啦。
山道风硬,且刁钻。老家就像一个捂紧棉袄扣紧毡帽,拢着袖子弓着身子缩着头,把自己蜷在山坡一处避寒的老人,哆哆嗦嗦的。逢着西北风“嘘嘘嘘”吹着口哨裹过来的时候,大街上便空空旷旷的,见不到人影儿。——大家都坐在热乎乎的土炕上熬冬呢!
我童年时代的冬天大多时候是在土炕上度过的。我自小冻脚后跟儿,很严重,最严重的时候脚后跟儿的肉都会溃烂,脚完全不能着地。没有办法,我就像小绵羊一样被家人圈在土炕上。
土炕晚饭后烧一次,热一晚上;早饭后再烧一次,热一白天。我就在炕上爬被窝里看书听广播,看的书是《烈火金刚》《地道战》《李自成》;听的是广播连续剧《夜幕下的哈尔滨》,电影《虎口脱险》等等。或者就坐在窗台边,小爸把糊窗户的白细纸抠个洞,我扶着窗台从小洞里看人家在外面场院里打雪仗,捉麻雀。
有一次,我印象很深。我们在学校学了鲁迅的《少年闰土》这篇课文,我摁耐不住自己的玩兴,央求小爸跟我捉麻雀。
我们用一根很长的细线系住一根小树枝,小树枝斜撑着雪地上的竹筛子,筛子底下撒着玉米粒。绳子的一端一直拉到窗台,通过小洞进来,在我手里攥着。
我们静静地趴在窗台上,看着麻雀们先在柿子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吵嚷着,然后三五个胆子大的飞下来走到近处探头探脑地看看,又缩回几步。一忽儿走近竹筛子,一忽儿又扑棱棱地飞开。如此反反复复,复复反反,试探半天,终于忍不住钻到筛子底下去衔玉米粒。
“拉!”小爸一摁我胳膊,轻声发号令。
我赶忙一拽绳子头,那边的竹筛子猛然扣下来。嘴里叼着玉米粒的麻雀来不及反应,就被扣在了里面,“吱吱吱”乱叫乱扑腾。
小爸赶快跑出去,把筛子掀开一条缝儿,把麻雀一一抓住,用红毛线拴起来,绑在窗台让我玩儿……
土炕上,有我童年的乐趣,又给了我走近书籍的机会。
我们读了初中以后,分了家。土炕比原先的大了,竹席需要两张掺和着铺才行。炕边一角放着纺线车,母亲要趁着冬天夜长的时候摇着纺车纺线。
那时候的冬天,母亲天天晚上都在“嗡嗡嗡”地摇纺车,搓成细条的棉花棒就变成了细细的线条。纺线锤一天天地粗大起来,终于可以卸下来了,放在一边盒子里。
母亲一个冬天纺的线,来年开春三四月,就可以上织布机织成布,供我们一家人做衣服,织被单,纳鞋底。——土炕上,是我们一家人穿衣的希望所在。
我对土炕的感情尤其深厚。每年冬天回家,都要钻进热炕头被窝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平凡的世界》来看。外面的风越大雪越大,看着越有感觉。真的,我读着读着,就走进了小说里面,我自己成了孙少平。
今天上午,又回了一趟老家。父亲把土炕烧得热乎乎的,我进来门来不及在屋子里转转,就钻进了热炕头。土炕睡着真是舒服,把腰舒展地展开,底下热腾腾的,又不会上火。
吃了午饭,我都懒得下去,就那么斜着身子躺下来,没多大一会儿就入了梦乡。
梦里是我们过年夜,一家人围坐在滚热的土炕上,给老人们拜年,讨压岁钱,吃土炕竹席底下掏出来的核桃,炕边热的熟柿子……
这几年,盛行“回乡”。大概,不只是老家的山水饭菜,还有老家热乎乎的土炕吧!
(作者简介:陈启,平时扫地,闲时打球,偶尔写作。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陕西中考语文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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