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梦生:两百年承裕堂,浦东老医生的家

顾梦生在老宅谈论家族历史。这间书房属于堂房家,但因久不住人对老房不好,顾老每日来看看书报、通通风。

顾家宅这个地方,本来属于平桥村,这里原本有一座太平桥。顾家宅的绞圈房子至今已有200年左右的历史,顾家第十代顾世锡曾捐过一个九品官,到了顾家第十一世顾立岗在道光年间(约1830年左右)起造,花了10年时间,才慢慢造完。老宅分两次才造成功,当中有段时间,用度紧张,还停掉过一阵。老宅用到今天,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好久都没有整修,只是局部翻补瓦片,补好漏雨的地方。老房子干千年,湿千年,干干湿湿两三年。目前庭心周边四只角漏水是最严重的,却不敢大动。

老宅屋后有竹林,老古话说,“开门见竹,霉头触足。”屋前望出去都是农田,前面是一条河浜延伸到六灶港。我大大(方言,祖父)原来有只带环篷的梢乌船,雇人划船,游山玩水,从六灶到周浦沿途还有拉阡,船上奋力摇船,加速船行。

说起来,原本离开我们不远的地方,今天五、六、七队的地方也有一处顾家宅老宅,跟我们是同一个老祖宗,至今也都是顾姓人家。那栋老宅比现在这栋还要吃界(方言,厉害,大),它有两个庭心,门前还有石狮子。1980年代之后,家家户户想造新房,就拆了老房子,腾出地皮,所以现在绞圈房子少透少透。至于平桥村,后来跟北海(方言,北边)的旗杆村合并了都叫旗杆村了。

顾氏家谱中所绘的绞圈房。顾老在老绞圈房庭心中,其身后建筑的客堂中原挂有“承裕堂”匾额。

我是顾家宅第十五代,今年94岁,1927年2月出生。伲爷伲娘(方言,我的父母)都是种田人,可惜伲爷顾永清于1926年8月过世,我从没见过父亲,是个遗腹子。伲娘则活到100岁缺5天。不知何故,家里男丁上溯四代都是两个子嗣,最终剩下一子衍传。伲爷当年是肚皮痛痛死的,放在今朝,这个病可能就是阑尾炎,小刀一划就好了。解放前,上海地区平均期望寿命才37岁多一点,小的孩子养出来,“叭嗒”死了,大人养小囡也会死,传染病、霍乱、白喉,全部都要死人的。

1939年起,我12岁时就住到上海了,一个人跑在外面读书。我在江阴路上海中医学院就读,住校宿舍,直到1947年毕业。当时上海有3家中医学校:中国医学院、新中国医学院,上海中医学校,学堂都不大,人数不多,一个班级40-50人,全国各地都有的人都有,也有女生,比如一个广东人,一口“果果果”的发音。

那时候来上海读书的人,没点钱,是跑不出来的。学费不算太便宜。读书时,祖父、父亲都去世了,那么读书的钱从哪里呢?因为我们家是地主啊(大笑),就靠地租读书(轻叹)。

我们读书时认认真真的,学校离开跑马厅又很近。不过上海市面的声音吵杂,房子又多不过,好像也没有听到什么吵闹声,也从来不去看,不去白相(方言,游玩)。我印象里,解放后的江阴路北边的跑马厅员工宿舍后来成为静安区中心医院,跑马厅变成了上海图书馆。毕业后,我还在静安寺西边的愚园路忆定盘路(即今天的江苏路)附近的一个沈阳兵工厂驻沪办事处工作过一段时间,代收货物,转发去沈阳。

说起来,我原本来是要想搞机械的,喜欢这类东西。我家附近有两家“锵锵锵”的轧米厂,放暑假时常跑去看。当年,我最初报考的是黄炎培办的中华职业学校机械科,考上了,但是带我去的熟人说到开学再去交学费吧,结果到开学时,名额被顶了。这下只好算了,没奈何,只好学中医。

1949年2月,上海解放前三个月,我22岁,从上海市区又回到这座老宅。

那时,我开始在家坐诊给人看病,方法是很灵活的。你想啥辰光来,都可以给你看;你有钞票可以给看,没钞票也可以给看,需要用的药,一样要用下去的。你想给多少,也随便你给。有的人来了会说:“哦先生,伲今朝不便当(方言,暗指手头不宽裕),伲不会得忘记侬额”。

如果有人夜头(方言,晚上)来看,天再晚,悃下下也要爬起来看。遇到急病,如是外科病就介绍去医院,如果是内科,打药水的针,我此地也都有——我当年的医学院是一半中医、一半西医,中西医结合。所以,大概也是从那时候起有了一点群众基础。5月份上海解放,解放军来了也还是如此,区里面也有一些干部,我也会去给他们看看病。

顾老在200年的承裕堂的厅堂中指着梁架上的一处装饰物,说正因为顾世锡曾捐过官位才可以使用,否则普通百姓家用这个装饰物会有僭越之罪。墙上是顾家族谱。

当时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出诊。区里一个农委主任有医生给他打解放前的606药水,那几乎是砒霜,毒得唻!他浑身发出来皮疹。我一看就说:对不住,这个毛病我看不来,侬要去医院。他的话很仇腔(方言,仇发音 为“秋”,意为不中听):哪能,伲没钞票咯伐(方言,我是没钱给吗),你不肯看?我说不是钱的问题,没钱照样给你看,但这个我弄不牢。我后来就跟区长说,这个农委主任看样子要出危险了,要去看医生。区长说,我下命令。他们喊只小木船划他到周浦辅善医院,当时正好有个上海特约医生在,一看,要闯穷祸了,马上抽血化验,已经是中毒性脑膜炎,但最后性命是救到了。这个主任在恢复之后,坐船从周浦祝桥到我家门口码头上来,跟我来赔礼道歉。

1951年底开始工作,我进入血防站工作。当时站点设在新场镇,后来设在在惠南镇救济院。这个工作很忙,除了南汇东南角的个别乡没去过,哪里都要跑,家里的事几乎顾不了。我还管理、治疗血吸虫病人,给300多个人打药水,要持续打20多天,这些药水打下去可能对人的身体会有反应,我的精神压力也很大。于是,白天高强度工作,晚上睡不好,这下身体吃不消了,有了人生中第一次吐血。

1960年前后,我参与灭钉螺,单位安排好灭钉螺的机械船,我自己设计好喷药器,照图纸安装在机械船上。船开出去,把药水喷在浜口灭钉螺。工作太投入了,又忙得一塌糊涂,吐了第二回血。“文革”前后,身体越来越差,心脏早搏得一塌糊涂。去上海看病,医生说没办法。好吧,我只能回家任其发展。之后“运动”开始,被关进南汇“牛棚”。结果,拿听筒的去拎铅桶,跑进跑出,给人挑饭,没想到,身体却自己慢慢恢复好了!

我也是南汇牛棚里末脚(方言,最后)一个待“摘帽”、待“解放”的。1970年,造反派一开始还不肯放人,军宣队说,那这个人怎么处理?后来,解放后第一任六灶区长说,顾梦生的家庭出身是地主,但他是卫生系统比较进步的,是一位开明士绅,还当过南汇县人大代表、南汇县第一届至第五届政协常委。我终于得到“解放”,但人生最好的时间还是这般错过了。

我在血防站整整工作了31年,也得到过“全国血防工作先进个人”的荣誉。不过,我还是跟分管卫生的副县长提出了想法:我学的不是公共卫生,是中医,请你给我归归位。这个人是个渡江干部,一口北方口音,他说老顾,没什么人弄得上。没想到1981年,我身体又出毛病了,发低热,拖了一个月。南汇工农兵医院的张医生跟我说:老顾,你是想“再会”了呢,还是多白相两年(方言,玩,此处暗指活下去)?你要再会,你就做下去,你想多白相两年,你早点退休。于是开始办理退休,到了2个月,再去复查,他说:无碍!(方言,没事了)。

既然身体不太好,也已经准备退休,我就还想从事起老本行。我们三个退休老医生人——南汇的小儿科顾新度、外科吴炳江准备搞一个联合诊所。报告打好了,在惠南镇东门河浜边上的房子都借好了,但南汇卫生局一位党委书记来找我:老顾,跟你打个招呼,侬这桩事体办不得。我说作啥,侬讲道理给我听听?他说,侬迭只诊所一办,医院要错脚(方言,意即坏事)。我说,你既然这样说,个是阿哉(方言,算了)。但我回老家醒了嗨(方言,闲着)还是要给人看(病)的。他说,在老家看诊没事,去看吧。

1985年,老宅的诊所开起来,距离我首次坐诊已经过去36年了。

顾梦生在“文革”后重新陆续置办医书,在后来的联合诊所时期大派用处。

顾老书房一角。桌上的相片是顾老与妻子张桂仙的合照,后者年长顾老一岁,性宽厚仁慈,其父张涤初是祝桥著名的“张氏风科”的第七代医生。

这个老宅原本应该与顾家的那栋二进老宅命运相同——农村现在哪里还有这样的老房子?年纪轻的人都喜欢住新房,不要住老房子。但那时,我自己不需要拆老房造新房,西边的一埭属于我们长辈的三户人家,他们解放前留学德国,在解放前后去了昆明、沈阳工作,也没有人有需要翻造新房,就这样把老宅给保存了下来,否则早就错脚了(方言,坏了)。

这个房子的东边属于顾家大房,西边属于顾家小房。我开办诊所的这一间属于爷叔辈的,老房总是空关着不太好,后来这里也被用作书房,时常通通风,沾沾人气。我们这房顾姓可以上溯到十八世,修家谱时,去过昆山、川沙走访,那里也有很多顾姓,但都没有关系。川沙有位著名的营造商顾兰洲,跟我们没有关系。但解放前,我到祝桥去乘小火车,火车从顾兰洲家门前经过,那是一个叫做“小营房”的地方,他的房子好大,外边有围墙,蛮气概的。

大概在2008年前后,有一位副市长和同济大学建筑系的老师都来看过老宅,提过要修缮。但后来发生汶川地震,事情就耽搁下来。老宅的修缮还有了另一种说法:房子是私产,不能使用公家的钱。但浦东有领导来到这个文保点,说要想想办法。

我现在的生活简简单单的:每天早上6点起,10点半吃午饭。中午午睡片刻,再吃点小点心。晚上看完两集电视连续剧,9点按时入睡。我是准备在这个房子住到百年归老,再看老宅自己的命运了。

顾梦生书房中摆放的一幅由无人机拍摄的摄影作品,其非常珍惜这张照片,特意摆放在一个明显的位置上。(翻拍/袁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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