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373章）

王维觐见李亨后数日，消息传来，韦斌不但不定罪，还被赠封为秘书监，并敕准立碑纪念，碑文由王维执笔。

曾在洛阳伪朝廷担任黄门侍郎的韦斌，竟能得到如此殊荣，顿时引起朝廷上下一片哗然。相比之下，王维不杖责、不流放、不贬谪，只是官降一阶，由原先的正五品上的给事中改任正五品下的太子中允，倒也不觉得什么了。

当然，在王维得到如此待遇的背后，是王缙付出的代价——他由从三品的国子祭酒降为四品，并贬出京城，任蜀州刺史。

这日，是757年正月最后一天，也是王维出狱的日子。

这日一早，王缙早早收拾妥当，驱车前往玉真观。自从朝廷宣布王维的处置决定后，玉真公主就遣人告诉王缙，王维出狱那天，她要带莲儿一起去接王维。

当载着玉真公主和莲儿的翟车随王缙的马车一起缓缓停在宣阳里的监狱门前时，看管监狱的老苍头不由吓了一跳。他再是没有眼力见，也认得这是皇家才能享用的翟车。

好家伙，他日日守在这里，看一波一波的人来这里接人，却从未见过如此隆重盛大的架势！

老苍头赶紧一路小跑，着急忙慌地让狱卒赶紧打开王维的牢房。

随着“吱嘎”一声，牢门开了，一缕阳光透过牢门洒了进去，不偏不倚照在了王维身上。他已收拾妥当，负手立于榻旁。

榻上的枯草已经卷成两个草垛，整齐地堆在墙角，那床薄薄的棉被也已折叠得四角周全，干净地靠在床头。他身上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夹袍，虽是极其平常的粗布面料，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华。

老苍头不由在心里啧啧赞叹，他这辈子看管过的犯人少说也有好几百个了，但把牢房和自己收拾得如此干净整齐的，还是新媳妇坐花轿——头一回！

或许阳光有些刺眼，王维不由眯了眯眼，朝狱卒和老苍头点了点头，拿起一个包袱和一捆书卷，从容不迫地向他们走来。

老苍头不由一愣，别人出狱时，都是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将出去，他怎么看上去一点都不心急？莫非他在这终日见不到阳光的牢房里待久了，竟还舍不得这里了不成？

看到老苍头上下打量他的目光，王维并不言语，只是淡淡一笑，背脊似乎挺得更直了些，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去。

王维当然不是不渴望出狱，而是他知道，他即将见到一个曾无数次想见却又怕见的人。

昨天，当王缙托狱卒告诉他，明天一早，他将和玉真公主、莲儿一起来接他时，他心里就再也无法平静。

自从他756年秋天被迫投降安禄山后，他内心就被狠狠地撕裂成了两半。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内心都在激烈地斗争和角逐，他拿自己没有办法，只觉得身心俱疲……

在那个寒冷孤寂的冬夜， 当他对着冰冷无声的牢房吟出“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时，他对自己的厌憎和贬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他已罪孽深重，再也没有资格去爱任何人，也没有资格被任何人爱。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完全交付给佛门。

只有佛法可以度众生一切苦厄，可以让他在尘世间放过自己，可以让他内心不再如此煎熬……

虽然他下定决心要尘封自己的所有感情，但他却不能保证自己真的可以心如止水。

此时此刻，当他一步一步走向监狱大门，知道即将见到等候在大门外面的玉真公主时，他脑海里不由浮现公主逃离长安的前一天，他和公主在玉真观中发生的一幕幕情景……

那天，当他终于答应愿意陪公主一起逃离长安时，公主热泪盈眶，将脸深深埋入了他的怀里，任凭泪水尽情流淌。他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了公主，任凭公主的泪水濡湿了他胸前的衣衫。

公主在他怀里喃喃低语：“摩诘，谢谢你！”

他轻轻拍着公主的后背，含泪笑道：“我俩之间，还用说谢字么？果然和莲儿一般傻气。”那一刻，他和公主都明白，他们都已经接纳了彼此，都已经将对方视为往后余生的唯一伴侣。他们将一起经历风雨，一起笑看风雨过后的彩虹……

如今，公主还是原来的公主，他却不是原来的他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公主，或许，时间是最好的解释吧？

这样想着想着，监狱大门已经近在眼前。下一秒，他就听到了莲儿喜极而泣的喊声：“阿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