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东方亮。
东方亮杀过人。
东方亮最小的妹妹东方芝,还未出嫁的时候,在城里工厂上班,得罪了一个大姐。据说大姐是混街面的,在街面上吃得很开。大姐找来一群社会小哥,带着钢管,铁链子,工兵铲,开了六七辆面包车,赶往东方芝老家,要教训东方芝。
村子里的人,被这个阵势吓住,都站在墙外面探头探脑,没有人敢上前劝解。
社会小哥们把东方芝家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电视机被开膛破肚,电风扇惨遭斩首,墙上相框里的照片散落一地,踩上了脏脚印。砸完东西,要打人,东方芝的父母拦在东方芝身前,居住在隔壁的东方亮斜拖着菜刀一瘸一拐地冲进来,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复着“操恁娘”,冲向屋子里一个拿着钢管的寸头,一刀砍上了寸头的喉管,血沿着菜刀的斜面滋出来,滋到了白墙上,像用毛笔写了一个撇。
手持冷兵器的社会小哥们,被眼前的一幕吓得魂不附体,东方亮手上没有力气,拔不出卡在寸头喉管的菜刀,一用力,脚下打滑,一屁股坐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场面血腥又滑稽。
村里来了四辆警车,警察给东方亮戴上铐子,押进警车里,东方亮说,我还没吃饭。
警察说,你等着吃牢饭吧。
东方亮被认定精神有问题,属于无行为能力人,在里面呆了两个月之后,就被放了出来。
被放出来的东方亮骑上家中祖传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在村里自由穿行,有一段时间,无人敢惹,人人都要给东方亮三分面子,他停下来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要给他递一根烟。
东方亮在邻村刘家畤有个相好。
相好是个寡妇,都叫她寡妇刘。
寡妇刘不光有东方亮这一个相好,寡妇刘在十里八乡都有相好,寡妇刘靠着她的相好们吃饭。
来看寡妇刘必须要带东西,带什么都行,一斤猪肉,一包枣,哪怕是一根葱寡妇刘都不嫌弃。带东西表示心里有她。谁都不能空着手来,否则就会遭到寡妇刘的白眼,被寡妇刘用扫院子的大扫帚打出门。
东方亮以前经常被寡妇刘打出门,东方亮家里能偷偷带出来的东西实在太少,上一次东方亮用自行车带来两个老得已经糠掉了瓤的丝瓜,寡妇刘已经颇不满意,但还是耐着性子,把老丝瓜留下来,晒干了刷碗。
等东方亮再也拿不来任何东西了,寡妇刘终于让东方亮和其他人享受了一样的待遇,用扫帚打他出了门,又打出去了一条街。
但这一次不同,东方亮再来的时候,寡妇刘没有扫他出门,反而热情地款待了他。
因为杀过人,东方亮身上就有了一股狠劲,头顶上似乎有了一道光环,寡妇刘决定为他破一次例。
东方亮在寡妇刘身上腾挪跌宕的时候,脸上也始终带着笑,寡妇刘惊讶于连路都走不稳的东方亮,怎么干这事儿的时候如此雄姿英发。
东方亮是个痴巴,痴巴是胶东的土话,就是傻子的意思。
但东方亮傻得跟别人不一样,他傻了以后,不但没有放下人间的欲望,反而更变本加厉,吃喝嫖赌抽,照旧样样精通。
没有人知道东方亮是怎么搭上寡妇刘的,但寡妇还挺喜欢他。在寡妇刘这里,东方亮得到了和其他男人一样公正的待遇,寡妇刘依旧拿他当男人看,这种感觉在别的地方,东方亮已经多年不曾拥有。
东方亮杀过人以后,人们开始惧怕东方亮,但寡妇刘不怕,寡妇刘说,男人够狠,才是真的男人,东方亮脑子软了,但屌硬。
对于东方亮来说,除了跟欲望有关的一切,在其他需要动用智力的方面,东方亮一概两眼一抹黑。
村里人说,痴样会上脸,意思是人要是傻了,傻样就会长到脸上去,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傻子,跟凶相上脸一个道理。
如今,东方亮的痴样已经长到了脸上,他脑门上还有一道疤,跟抬头纹长在了一起,像咧开的孩子嘴。
要不是东方亮痴样长到了脸上,这道疤甚至会让东方亮看起来更狰狞。
东方亮的痴样不光长在了脸上,也长在了身形上,他的每一个动作,每走一步路,看起来也都痴了,如果你有机会去到东方亮所在的北方村庄,你第一眼就能认出他。
东方亮并不是生下来就是痴巴。
往前推五年,东方亮是村子里第一批挣到钱的人,他比谁都精明。
九几年,东方亮就拥有了一辆三轮卡车,卡车上蓝油漆锃光瓦亮,可以映出人影。东方亮骑着三轮卡车,带着媳妇小苑,拉上一车蔬菜瓜果,去往各个城镇,把蔬菜卖掉,收获钱和见识,一时间钱包鼓胀起来,一到了夏天,东方亮一家三口每天都吃西瓜,吃不完的就往外送,全村人都吃过东方亮送出的西瓜。
此时的东方亮,身高一米八,属猴,身形瘦长,精力旺盛,尤其热爱打架。
十七八岁,东方亮跟着哥哥东方明进城打工,兄弟两个操持木工生意,替人修修补补。
去人家家里,干完活儿之后,对方见兄弟两个是农村人,不想给钱,叫来两个大汉,把兄弟两个往外赶。
东方明和东方亮兄弟两个对望一眼,东方明握紧了手里的锤子,东方亮抄起做木工用的铁凿子。
锤子和铁凿子砸在了两个大汉头顶,两个大汉像两团肉一样委顿下来,房主吓得拔腿就跑。
东方明和东方亮追出去两条街,把房主堵在街心,房主赶紧给钱,东方亮还想动手,东方明拦住了他。
东方亮有点生气,觉得没能让房主吃点教训。
东方亮热爱打架似乎跟他无穷的精力有关,东方亮和媳妇小苑生下女儿东方梅之后,仍旧保持着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的习惯。
夫妻两个都是出了名的狠人,每次打架,都冲着对方下死手,打东方梅有记忆开始,每逢父母打架,她都会躲在床底下观战。
小苑摔烂了所有能捡起来的碗,东方亮用拳头击碎了每一扇玻璃。
砸完了东西,东方亮和小苑开始看对方不顺眼,两个人开始动手,从屋子里打到院子里,小苑扑过去拦腰咬东方亮的大腿,东方亮吃疼,用马扎子砍破了小苑的脑袋,小苑疼得一头撞倒了东方亮,趁着东方亮倒地,抄起立在墙角的铁锹铲断了东方亮的小指头。
两个人带血的人逼视对方,一个捂着脑袋,一个捧着汩汩滋血的手指,顾不上再动手,低下头满地找那截断掉的手指。
好在那截断指没有被狗叼走,夫妻两个互相搀扶着去了城里的医院,一个止了血,一个缝了针。
回到家,扫起来满地瓷渣,用塑料袋封了窗户,晚上,等东方梅睡着了,两个人又忍着疼亲热了半宿。
东方亮卖蔬菜水果挣到了钱,打算翻新他的房子,在翻新房子之前,他决定先翻新天井里的门楼,门楼是脸面。
东方亮进城买下一车崭新的红砖,招呼工人拆掉旧门楼。
一个月以后,东方亮站在新落成的门楼前,看着门楼高起,有点傲视群雄的意思,身后的蓝漆三轮卡车一尘不染,艳阳高照,一切都让东方亮觉得愉快。
此时,距离毛家沟补胎厂的轮胎钢芯击中他的脑门已经不足十九天。
东方亮和媳妇小苑拉了一车蔬菜,前往镇上去卖,途径毛家沟,三轮卡车爆了胎,东方亮瞅见路边有个补胎的,把三轮卡车开进去。
补胎的检查轮胎,说扎了一颗钉子,可以补。
小苑去检查蔬菜盖着的雨篷,东方亮站在那里抽烟。
补完了,补胎的给轮胎充气,气泵轰鸣,气枪枪嘴里发出哨声,东方亮站在一旁看着,又点了一根烟,盘算着卖掉这车菜能赚多少钱回来。
路边很多车辆经过,天气也很好,适合跑长途。
东方亮第二根烟还没抽完,气枪从轮胎里弹出来,轮胎钢芯被气压鼓胀,突然就活了过来,急不可耐地脱离了橡胶的束缚,如同一个桃核挣脱了果肉,钢芯带着风声,照着东方亮直奔而来,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天灵盖,东方亮感觉额头上开出一道天光来,整个人被掀翻在地上,钢圈弹射出去,不见踪影。
补胎的瘫在地上,听见巨响的小苑从车后面跑过来,看着躺在地上的东方亮,东方亮脑门上开了一个洞,血从洞里往外冒,已经流出来一大滩,泅在地上,东方亮倒在其中,像是一瓶顶开了瓶盖的汽水。
补胎的从屋子里抱出一床棉被,小苑用棉被裹住了东方亮的脑袋,赶到医院的时候,棉被已经被血泡得鼓鼓胀胀。
小苑抱着东方亮在医院走廊里嚎哭,一听抢救费,补胎的转身跑了。
小苑打电话给东方亮的大哥东方明,东方明带上家里所有的钱连夜赶来,交了钱,东方亮终于进了手术室。
两个小时以后医院里就下了病危通知书。
小苑除了嚎哭,已经没有了主意。
东方明签了字,请求医生尽量抢救。
东方亮侥幸活了下来了,但没醒过来,医生宣判,以后他就是个植物人了。
家里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没了力气,开始担忧一个植物人未来的命运。
谁都没想到,东方亮以惊人的意志力醒了过来。
治疗了一年半,回到家的第三天,东方亮在媳妇小苑的搀扶下,用两条已经肌肉萎缩的腿,重新开始学习走路。
小苑很快就发现,东方亮的脸上除了脑门上那道醒目的疤痕,就只有堆满了整张脸的傻笑。
时年七岁的东方梅看着父亲,跟小苑说,妈,我爸成痴巴了。
小苑骂东方梅,别胡说八道。
东方亮回应母女两个的又是一声嘿嘿。
小苑沉默了下来。
这一年,东方亮刚满三十岁。
东方亮学会了重新走路之后,两条腿上的肌肉开始生长,他像婴儿一样开始从头学习说话,在小苑的指认下,开始辨认肉眼所及一切事物的名称,世界对他来说,又宛如创世之初。
东方亮渐渐能叫出家具的名字,说话从一个字、一个词往外单蹦,到能含含糊糊地说出一两句完整的句子。
小苑只能无奈地接受,东方亮的脑袋被钢圈击中之后,再也无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舌头和双腿,他说起话来舌头不听使唤,走起来路来双脚拖在地上,很是废鞋。
东方亮脑门上的伤口愈合成疤,但被钢圈打掉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
东方亮照旧吃很多饭,睡很多觉,醒来之后,脸上就自然而然地泛起傻笑。
小苑想起,那就是村里人说的,痴样长到了脸上。
人要是痴样长到了脸上,就没救了。
小苑做主把三轮卡车卖掉,重新盖起来的门楼,没了蓝漆卡车的映照,门楼显得料峭单薄,夜里一起风,风吹过门楼发出一两声低吼,小苑此前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声音。现在虽然东方亮仍旧睡在小苑旁边,但她感觉家里冷清得厉害。
七岁的东方梅并不具体地知道父亲痴巴了以后,家中要面临怎样的生活巨变,现在她也不在意命运要把她和这个家带向何方,她只知道,这个夏天,她没有吃到总是吃不完的西瓜。
等到东方亮的双腿可以骑上二八自行车了,家里人都为东方亮的恢复程度欢欣鼓舞,老母亲已经接受了一切,把东方亮遭遇的这一切都归结为命运,安慰自己也安慰他人:人的命,天注定,想来想去,没有用。
大哥东方明为了给东方亮治病,已经花掉了这几年在外打工赚来的大部分积蓄,等拿到法院的强制执行令之后,当年毛家沟补胎的肇事者已经逃之夭夭,留下一片废墟,只有“补胎”两个暗红色的字依旧醒目,那只致人伤残的钢圈已经不知下落。
东方亮骑着二八自行车,载着媳妇小苑再次出现在村子里。
村里的一条大路直通村子南北两端的公路,村里人要进城,不是往南,就是往北。
东方亮自行车已经骑得娴熟,远比他走路要顺利得多,小苑坐在他身后,看他的背影,他仍旧是个痴巴,看起来痴巴的状态已经深入到了他的骨髓。
媳妇小苑答应东方亮,从城里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一瓶白酒,给女儿东方梅带两串糖球。
东方亮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他仍旧记得酒的味道,尽管酒精会伤害他已经伤痕累累的大脑,但他还是很渴望喝酒,在他此后的余生里,他再也没有一天能离得开酒,喝不起贵的,就喝劣质的,他每天都要喝一点,从酒精中寻找一点微不足道的快乐。
东方亮载着媳妇小苑到了南路尽头,两个人在路边等进城的小公共汽车。
东方亮带着习以为常的憨笑,把媳妇小苑送上了公共汽车。
小苑跟他挥手,他也跟小苑挥手。
小公共汽车歪歪扭扭地沿着公路疾驰而去,东方亮扶着自行车在树荫底下,试图透过小公共汽车肮脏的厚玻璃,找到媳妇小苑。
这时候的东方亮并不知道,这是他倒数第二次见到媳妇小苑,从这天开始,他就成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光棍儿。
东方亮没有等到他想喝的白酒,东方梅也没有等到她爱吃的糖球。
对于媳妇小苑一去不复返,东方亮感到困惑。
在家人的提醒下,东方亮骑上自行车前往媳妇小苑的老家,对于去向各个村镇的路线,东方亮仍旧和以前一样了如指掌,这是他骑三轮卡车的时候,留在肌肉里的记忆,可能不需要动用大脑就能随时调用。
东方亮找到了小苑的三姐。
小苑的三姐亲切地接待了他。
三姐告诉东方亮,你老婆跟着我男人跑了。小姨子勾搭走了姐夫。
东方亮没能明白三姐这句话的意思,他甚至没有收起脸上的傻笑。
三姐说,跑了就跑了吧,就当他们死了,男人靠不住,姊妹也靠不住。
三姐站起来跟东方亮说,你回去吧,我该打坐了,东方亮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饭。
但是三姐没有留东方亮吃饭的意思,东方亮有些不高兴,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应该吃饭,不吃饭就会饿,饿了就骑不动自行车。
东方亮看着三姐,说,我还没吃饭。
三姐说,今天家里不能开火,你回家吃饭吧。
三姐送东方亮走出门口,突然开口问东方亮,人一下生,就是来吃苦的,你想不想跟我一起练功?
三姐递给东方亮一本泛黄的小册子。
东方亮回到家,告诉女儿东方梅,你妈跟她三姐夫跑了。
东方梅想了想说,我妈的三姐夫,就是我三姨夫。
说完之后,东方梅爆发出嚎哭。
东方亮看着在地上哭得直打滚的东方梅,自己的肚子开始咕咕叫。
东方亮跟自己说,我还没吃饭。
厨房里,东方亮站在灶台前,苦思冥想自己的第一步该干什么,想得脑门上标志性的疤痕开始跳跃。
三姐死在了入秋之后的一个夜里,死于煤气中毒,据说人直接硬在了蒲团上,最后时刻,三姐也没有忘记打坐练功,但她引以为傲的师父并没有远在千里之外发功救她。
村子里的人都说,是三姐的男人和小姨子一起害死了三姐。
三姐死后,留下一栋房子,还有一个十岁的男孩。
二姐收养了这个男孩,每天都要诅咒那位跟着三姐夫私奔的亲妹妹早一点死掉。
三姐郑重交给东方亮的小册子,被东方亮放进了厕所里代替卫生纸,但东方亮并不喜欢用里面的纸擦屁股,因为印刷质量实在太差,擦屁股的时候字容易掉在屁股上。
东方芝惹到的大姐,派社会小哥们开着面包车杀进东方芝家里打砸的时候,东方亮在隔壁听到了动静,他花了一点时间在灶台上寻找趁手的工具,最终选择了那把菜刀。握上菜刀的一刻,年轻的东方亮好战的性格,再一次在他身上剧烈燃烧。他拖着自己并不灵活的身体,握着菜刀,冲进去,看到了老父亲、老母亲还有最小的妹妹被一群人围在了垓心,他瞅准一个拿钢管的寸头,之所以选这个寸头,因为这个寸头离着他最近,他嘴里骂着“操恁娘”,一刀砍进寸头的喉管里,血除了滋到墙上,也滋到了他脸上。他想砍第二个人的时候,脚下已经打滑,摔在地上四仰八叉的他,在那场战争中再也没能站起来,好在他还是镇住了全场,没有哪个社会小哥再敢动手,直到警察出现。
事后,村里人听说,被砍断了喉管寸头并没有死,只是说话声音变得沙哑,捡回来一条命。寸头家里人状告东方亮,东方亮因为精神有问题得到了豁免。
寸头的家人转而开始状告那位混街面的大姐。
知道东方亮并没有真的杀人之后,村里人就不怕东方亮了。
东方亮骑着自行车停下来的时候,也没有人给他递一根烟了。
寡妇刘再一次把没有带东西就妄图前来过夜的东方亮扫地出门。
东方亮失去了凶恶的光环,再次成为一个痴巴。
东方亮是个痴巴光棍儿,迎接他的是漫无边际的庸常生活,唯一能给他带来浅薄快乐的,就只剩下烟和酒。
为了能够抽上烟,喝上酒,除了低保之外,东方亮在村子里找到了一份工作,给死人抬棺。
这个专门帮丧主处理白事的团体,在这里被称之为“四师爷”。
四师爷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队伍,他们由村子里的老头,鳏夫,失业者组成,负责张罗白事,出殡,扎纸扎,联系葬礼上用来奏乐的鼓寿,为死者封棺,替死者书写标记生卒年的旌旗,开灵车,送死者去殡仪馆火葬,不忘提醒丧主事后可以领取一千块钱的火葬费。
四师爷熟悉村子里白事的全套流程,在出殡的时候,由他们带领着孝子贤孙,烧纸,摔瓦,指挥他们什么时候哭泣,如何跪拜旌旗。
他们不会遗漏任何一个仪式。
送走一个死者,他们就可以获得几包好烟,喝几顿好酒,分到手几百块钱。
组成四师爷的队伍,是村子里的边缘人,所有人都觉得,正经人不会干这种丧气的事情,平日里四师爷得不到村民正眼相看,可一旦有了白事,他们又必不可少。
四师爷会第一时间知道谁家的谁刚刚死去,甚至有某种预判别人生死的能力,如果四师爷预感到有人将死,这一天他们就哪都不去了,在家里安静地等待,等着丧主上门请他们出山。
东方亮在四师爷中谋得了一份抬棺的工作,负责在出殡的时候,和另外三个人抬起棺材,护送死者走完剩下的路。
一场白事办完,除了两包烟,一瓶酒,几顿好饭,东方亮可以获得五十到一百不等的收入。
东方亮成为四师爷的一员,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会送别自己被颤病折磨多年的老父亲东方全。
老父亲东方全死于八十三岁这一年。
在饱经疾病折磨的十几年里,东方全最开始还能拎着马扎指挥着东方亮,在菜园里给白菜浇水,种下豌豆。
过年,东方全坐在马扎上看着东方亮给门楼上的两扇门贴上春联。
后来,东方全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终于被困在了炕上,能走的最远的路,就是去院子里上个厕所。
东方全和颤病奋斗了十多年,他听医生说,这个颤病叫做帕金森,但他并不认识谁是帕金森,也不知道身在中国北方农村的他,为什么身上会得一个叫帕金森的病。
东方全再也无力照料东方亮,他身上的力气在十几年里一点点都抖掉了,他离开在一个初春的早上。
东方明率领着孝子贤孙送别老父亲东方全,葬礼的繁文缛节只有四师爷清楚。
四师爷教会东方明在出殡的时候,送别老父亲应该怎么喊。
四师爷喊一句,东方明就喊一句,跪在东方明身后的东方亮,自从受伤之后,说话总是含含糊糊,但这一次,他也跟着喊起来,声音比谁都洪亮,吐字比谁都清晰。
他喊——
爹,你上西南,宽宽的大路,长长的宝船。
爹,你上西南,骝骝的骏马,足足的盘缠。
爹,你甜处安身,你苦处化钱。
他跟着喊的时候,脸上的傻笑褪去,痴样也收敛,脸色变得庄严起来,他喊完之后,跟着所有人一起嚎哭起来,他的眼睛里,皱纹里,疤痕里,都流露出来真切的悲伤。
对于东方亮而言,悲伤转瞬过去,他开始操心自己抽烟喝酒的问题。
东方亮决定卖东西。
他瞒着老母亲,把老母亲当年陪嫁的嫁妆——一对樟木箱子——以两百块钱的价格卖给了一个收破烂的。
老母亲急得跳脚,给了东方亮两个耳光。
最终,大哥东方明托人花了四百块钱,辗转把樟木箱子买回来,这件事情才作罢。
尽管东方亮明显已经痴巴了,但他在某些方面,脑子依旧活跃。
趁着隔壁邻居盖房子的时候,东方亮半夜起床,打量着邻居家垒在外墙的一吨水泥,有了主意。
第二天,邻居出门,看到一吨水泥不翼而飞莫名其妙,顺着水泥洒在地上的痕迹,敲开了东方亮的大门,看到东方亮把一吨水泥整整齐齐地垛在墙角。
东方亮绝不承认这是邻居家的水泥,只是告诉邻居,这是我买来翻新房子的,你看我的门楼是新的,房子是旧的,我早晚是要翻新房子。
老母亲不得不出面干预,东方亮又极不情愿地把一吨水泥搬回原地。
最后剩下一袋子水泥,东方亮说,你听过“晒一晒,挣一块”的故事吗?
邻居愕然。
邻居当然听过这个故事。
这是村子里流传至今的著名掌故,没有人不知道。
东方亮已经没有能力复述这个故事,但他还记得这个故事的道理,并试图用这个故事的道理教育别人。
村子里的传说认为,财宝是有生命的,自古以来都是财宝选择主人,主人不能选择财宝。
说是,早些年前,有一个人,挑着筐去拾粪,太阳一出来,拾粪的看到地上的粪不是粪了,是一块又一块的狗头金。
他每走两步就看到一块狗头金,他把狗头金一块一块地拾起来扔进筐里。拾了一路的狗头金之后,他觉得背上的筐还是很轻,一点都没有感觉到金子的重量。
他停下来,卸下筐,看到里面只剩下一小块狗头金,而其他的狗头金都醒了过来,早已经跳出筐子,一跳一跳地四散而去,最终消失在太阳底下。
他捡起来筐里剩下的一小块狗头金,端详半天,随即看到地上有一群密密麻麻的蚂蚁,在他面前组队爬行,渐渐组成了一行字:晒一晒,挣一块。
邻居在听到东方亮提到这个故事之后,哭笑不得,只好留了一袋子水泥给东方亮。
在东方亮沉迷于挣钱的那些年,东方梅初中就已经辍学,开始了她漫长的打工生涯。
当时韩国人在城里建鞋厂,大量招收女工,不在意女工的年纪,东方梅成为鞋厂的女工,和跟她一样年纪的女孩从早到晚踩十个小时的机器。
东方梅很快适应了打工生活,她觉得打工比上学还有意思。
第一个月她学着别人,成功夹带出来两只鞋子,不上班的时候,她就穿着这两只款式颜色都不一样的鞋子招摇过市。
东方梅打听到母亲的下落。已经离开她九年的母亲小苑,跟她三姐夫在周围某个不知名的村子定居。
找了个周末,东方梅赶往母亲隐居的村子,打听了大半天,最后敲响了一扇门。
已经从短头发变成长头发的母亲小苑,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开了门,看见了东方梅,辨认了一会儿,随即就认出了她。
她没有把东方梅让进屋子里,而是抱着孩子把门锁上,说,她要进城,说完就往公路上走。
东方梅在身后跟着,也不知道该跟她久别的母亲说些什么。
小苑抱着孩子到了路边,等来一辆公共汽车,赶紧上车。
东方梅没说话,但扯着车门,不让车走。
小苑看了她一眼,因为怀里抱着孩子,没有手可以推开东方梅,她下意识地抬起脚,给了东方梅一脚,东方梅猝不及防,被母亲一脚踹倒,滚落在路边的沟里,等再爬上来的时候,公共汽车已经绝尘而去。
东方梅坐在沟里,再一次像小时候一样,嚎啕大哭。
东方梅痛恨母亲,痛恨父亲,痛恨村子里对她指指点点的所有人。
东方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下去,皱纹比同龄人长得更密。
成年之后的东方梅过年回家,剃了个毛寸,嘴里叼着烟,穿着男装,踩着皮鞋,带回来一个女孩,两个人拉着手,在北方凋敝的农村里光明正大地走了一圈。
家里人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东方梅带回来的女孩,东方梅说,我以后我就不是女的了,我生下来就不应该是女的,我应该是个男的。我是个女的就是个错误。我整个人就是个错误。现在我要改了这个错误。
老母亲搬到了东方明的房子里,把两间老房子都留给东方亮。
东方梅带着这个女孩,住进了东方亮两间房子中的一间。
白天,她带着女孩一起去镇上的玩具厂上班。
晚上带着肉回来,炒几个菜,就喝酒,逢喝必多,逢多必醉。
东方亮也跟着沾了光,他跟着东方梅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喝得猴三马四,酒精让他本来就不利索的舌头和腿脚更不利索,让不灵光的脑子更不灵光。
喝多了的东方梅,看自己不顺眼,她斜着眼看着喝得满脸通红还带着傻笑的东方亮,问他,你为什么生我?你凭什么给我这样的命?
东方亮不喝酒的时候也听不懂东方梅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现在他更听不懂,他所能做的,只是嘿嘿傻笑,继续给自己看起来像儿子的女儿倒酒。
但东方梅不依不饶,让他说话,你凭什么给我这样的命?
好像东方亮果真拥有掌管女儿在人间命运的权力。
东方梅梗着脖子红着眼,说,我妈就应该跑,我就是恨她不带我一起跑。
这句话终于还是刺痛了东方亮,他把手里的杯子扔在炕前,摔碎了。
东方梅摸起来桌子上的水果刀,把刀柄往东方亮手里递,自己往上凑,来,你把我这条命收回去,你现在就收回去。你不是杀过人吗?来,你往我这里捅。
东方亮握着刀子,眼神再一次浑浊起来,往后躲。
东方梅带回来的女孩进来拉她的手,她把女孩推开,逼东方亮,对东方亮喊,你捅啊。
东方亮拿着刀子,不知所措,东方梅一迭声地催促,东方亮这些年早已经习惯了听从别人的指令,听到指令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执行,东方梅喊得越来越大声,东方亮退无可退,终于把手里的刀子送出去,东方梅哎呀一声,倒在了地上。
女孩吓坏了,去夺东方亮手里的刀,东方亮松了手,女孩跌在地上,又赶紧爬起来去看东方梅,东方梅的肚子隔着衣服渗出血来。
东方亮看着她们,酒意上涌,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东方梅肚子上的伤口并不深,只是破了一个小洞,但东方亮从此以后多了一个捅亲生闺女的罪名。
东方梅走的时候,跟东方亮说,我欠你的我还你了。
这以后,东方梅就消失不见,逢年过节也不再回家。偶尔打电话回来,她不是在东北,就是在广东,一会儿卖烧烤,一会贩服装。
她最近一次打电话回来,是跟家人宣布,她已经彻底不是女的了。
失去了媳妇的东方亮,似乎也被女儿东方梅遗忘。
他被困在残疾的身体和北方的农村里,除了烟和酒,他又认识了寡妇刘,依靠着烟酒和寡妇刘度过残生。
东方亮紧接着又两次跟死亡擦肩而过。
一次是在接连三天袭击北方的暴雨中。
东方亮居住的两间屋子分为东西两间,东方亮夏天睡西间,冬天睡东间。但那天晚上,睡在西间的东方亮突然想睡东间,他把被子铺在东间里,打开了东间衣柜的门,取出里面花花绿绿的旧衣服,这些旧衣服是当年媳妇小苑留下来的,他躺在这堆旧衣服里,渐渐睡着。
夜里,暴雨敲击屋顶上的灰瓦,泥土味夹杂潮气。
东方亮被一声巨响惊醒,他坐起来,感觉到屋子里面竟然也风雨如注,他披上衣服,下床去看,东间的两间房子,屋顶塌下来,房梁断掉,在废墟上打了个叉,四面墙向外倒塌,像是有个巨人走夜路没看清一脚踩在了他的房子上。
风和雨一起往屋子里灌,从昏睡中醒来的东方亮本来就不灵光的脑子更不灵光了,他久久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二天,哥哥东方明从城里赶回来,领着东方亮在仍旧没停的暴雨中,努力抢救东方亮为数不多的家具。
东方亮搬运邻居水泥回家翻新房子的心愿,似乎得到了上天恶作剧一样的回应。东方亮在二十二岁娶媳妇的时候监督工人盖起新房子,时隔二十年之后,又迎来了一次盖新房子的机会。
他每天一大早就出现在已经被彻底推倒的房子前,监督着工人们打地基,起房梁。
等房子封顶的时候,他坚持亲自点燃鞭炮,因为有风,手里的打火机又是他捡来经过多次组装之后的破烂,他花了几分钟,才把鞭炮点燃。
鞭炮炸裂的时候,他又跑过去,亲自挑起鞭炮,围绕着他的新房,噼里啪啦地响了一圈,尽管烟尘熏人,但他脸上还是带着傻笑。
盖新房子花费的四万块钱,镇政府出了一半,东方明出了一半,每个月都可以从国家领到低保的东方亮,逢人就开始炫耀自己的残疾证,他朴素地认为,现在自己能拿到钱,政府能帮他盖房子,这都是对他脑子不灵光的一种奖赏。
东方亮第三次接近死亡,是在自己的新房子里。
冬天,东方亮生炉子取暖,碎煤没有得到充分燃烧,加上东方亮一到了冬天就习惯关门闭户,气流不通,东方亮被煤烟熏倒在屋子里。
等老母亲推门进来的时候,东方亮已经歪在炕上吐白沫。
年近八十岁的老母亲把年近五十的傻儿子,从充满煤烟的屋子拖到院子,东方亮缓缓醒过来,跟老母亲说,我造了梦。
村子里把做梦说成是造了个梦。
老母亲问他,造了什么梦?
东方亮说,我梦见钢圈没打到我,我扭头,闪过去了。
在东方亮的梦里面,正在充气的轮胎,钢圈击出,朝着他飞来,他一扭头,躲过去,钢圈绕过他,打在了一棵光秃秃的树上。
补胎厂因此赔给了东方亮一个新轮胎,东方亮骑着三轮卡车,载着媳妇小苑,还有车斗里一车的蔬菜瓜果,奔向下一个城镇,在那里,他会凭借自己的好账头,狠狠赚上一笔。
东方亮五十岁这年,东方梅从东北回家,这时候的她,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女孩。
她再一次跟东方亮宣布,我改名字了,以后我不叫东方梅了,我叫东方洋。
改名成东方洋的东方梅带着女孩去城里喝酒。
东方洋再一次喝多了。
她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电话里,母亲跟她说,我得了癌,要钱看病,你给我钱。
东方洋说,你死了我就去看景。
东方洋把电话挂了,跟女孩说,我想吃糖球。
女孩给她买回来两串鲜红的糖球,她吃得很狰狞,糖汁流到嘴角,眼泪和鼻涕也一起流出来,女孩给她擦,东方洋哭倒在女孩的怀里。
镇上得知了东方亮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女儿,以及在法律上还具备生活能力的妻子之后,决定取消东方亮的低保。
老母亲让东方梅联系了小苑,要求她和东方亮一起,去镇上的民政局办离婚。
时隔二十年,东方亮最后一次见到了法律意义上的媳妇小苑。
小苑自始至终没有跟东方亮说一句话,也没有正眼看他。
手续办完了,小苑闷头走,去车站坐车。
东方亮骑着他攒低保买下来时速最高四十迈的电动车,跟在小苑后面。
车到站了,小苑赶紧上了公共汽车,车门迫不及待地关上,公共汽车疾驰而去。
车上的人,透过脏兮兮的后窗玻璃,看着东方亮把他的电动三轮车开到最高时速四十迈,一路追逐着公共汽车。
风吹起他的头发,露出他额头上已长成他身体一部分的疤痕,皱纹渐渐舒展开来,脸上的痴样也被风吹得消散,他有点糊涂,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而追逐。
他骑车行驶在漫长的马路上,经过一个又一个的绿灯,带走他媳妇的公共汽车已经消失在道路尽头,不知去到了那里,就像这些年一直行踪诡秘的小苑一样,但东方亮仍旧没有停下来,他加速,他飞驰,他已经不需要目的地,又或者向前走本身就是他应该去的地方。
尽管电动三轮车的车速只有四十迈,但东方亮分明能感觉到,他骑在车上,就跟风一样快,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飞起来。
夕阳的余晖降落在辽阔凋敝的北方平原上,红云灼烧天际,东方亮骑着他的电动三轮车,上坡,下坡,出现消失,消失又出现,他再一次驶向远方,驶向未知,等天擦黑,他亮起车灯,车灯亮起微弱的光柱,但仍旧能击穿挡在眼前的黑,东方亮用这盏微弱但持久的车灯,向命运竖起一根长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