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使记忆显影的方式
作者:张莉
《光明日报》( 2021年08月04日 16版)
.
【序跋】
很喜欢汪曾祺的一篇散文《跑警报》。写的是西南联大的战时生活。那篇文章里说,有同学善于跑警报,只要看到万里无云,不管有无警报,就背了水和吃的,往郊外走。但大部分同学以及住在昆明的人“对跑警报太有经验了,从来不仓皇失措”。跑警报的时候,很多人会带书或论文草稿,也有人会带金子或情人的信。对于青年男女而言,跑警报还是个谈恋爱的机会。但也有不跑警报的。有位女同学,一有警报就洗头,因为别人都走了,锅炉房的热水可以敞开用。“另一个是一位广东同学,姓郑。他爱吃莲子。这位老兄听着炸弹乒乒乓乓在不远的地方爆炸,依然在新校舍大图书馆旁的锅炉上神色不动地搅和他的冰糖莲子。”文章最后,汪曾祺提到中国人身上的“不在乎”精神,而这种精神,“是永远征不服的”。
汪曾祺的文字有一种神奇的召唤力,短短4000字,尘封的历史从他笔下跃然而出。他甚至写到了跑警报时小贩卖的麦芽糖和炒松子如何好吃,以及空气中的气味。历久弥新的文字如此珍贵,一代人的战时生活记忆由此留存,又或者说,珍贵的民族记忆以一种生动的方式在汪曾祺笔下显影、复活。再过三十年,这些记忆又用影像的方式被重述——电影《无问西东》中西南联大的跑警报片断,就来自这篇散文。
我由此想到作家们召唤记忆的方式。召唤记忆的方式有许多种,比如衣物、气味、音乐、绘画、影像等等,但散文,恐怕是最具魅力和最让人心驰神往的。白纸黑字,作家神奇地构建起一个空间:在那里,有我们真实经历的过往,那些气息、声响、欢笑以及痛苦。在这部《即使雪落满舱:2020年中国散文20家》里,20位写作者以卓有意味的书写,分享他们在2020年度对生活、对现实、对历史的感知。
有一种记忆关于此刻,它们是最新鲜的时代记忆。《疫时回乡记》里,邓安庆写下2020年春节从北京回到湖北老家的点滴;袁凌在《北漂记》里平静地写下他的奔波,也写下一个青年的内在成长;《云彩化为乌有》里,沈念记下的是一位平凡老船夫的生活,他的苍老以及无法言说的痛苦;黎戈则记下生活的“平淡之喜”,是越来越清淡的口味,是是枝裕和的电影,是山路上见到的孤独的树。
写下日常点滴是记忆,重新发现生活也是记忆。鲍尔吉·原野的《塞上曲》写了草原上有趣的事,草原日常在他的笔下成为一种“熟悉的陌生”。《行云》是关于坐飞机的经历,那些随时随地的奔跑和匆忙最终在周晓枫笔下沉潜,化为一种对生存境遇的思考。
有一类散文关于历史,是作家对尘封久远的记忆的重新认知。《黍离》是久远的诗歌文本,在《〈黍离〉——它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中,它被李敬泽重新发现:“喝下去的酒、仰天的笑,其实都有一个根,都是因为想不开、放不下,因为失去、痛惜、悔恨和悲怆,这文明的、历史的、人世的悲情在汉语中追根溯源,发端于一个词:'黍离麦秀’。”《遣悲怀》是李修文的“诗来见我”,这篇文字使我们重新理解悼亡诗。悼亡诗哪里只是诗呢,它是故人,它是情分,是人痛苦时的“大雄宝殿”。古代诗文是对记忆的一次打捞、一次淘洗,是从民族记忆的宝库中重新探询并解释物之为物、诗之为诗、人之为人、情之为情的秘密。
有一种记忆,关于个人往事。梁鸿鹰的《午后的故事》和王尧的《琴声如诉》写的是岁月深处难以忘记的故事,读来唏嘘不已。还有一种记忆浸润着切肤的痛苦,让人无法直面。刘大先的《故乡与异邦》写到父亲临终的场景,深切的痛苦埋在深处。塞壬的《即使雪落满舱》写的也是父亲,父亲曾经入狱,父亲曾经背叛母亲,父亲曾让整个家庭蒙羞。写塞壬与记忆的牵绊,写她之于记忆的和解、生命的领悟。即使记忆里落满了灰尘,即使生命中曾经落满积雪,终有一天我们也要仰起头,试着去看天边的明月。
记忆是挂牵。记忆是纠缠。记忆是辗转反侧。记忆是念念在兹。有许多种方式让我们把记忆珍藏,有许多种方式将我们的记忆唤醒,也有许多种方式将我们的记忆调亮。如何最大可能地运用一切方式,将我们生命中念念难忘的部分显影?某种意义上,写作就是与人类的失忆搏斗,写作就是写作者的一次次“刻舟求剑”。岁月已逝,而作家依靠写作实现“梦想”——让时间静止,使记忆显影,呈现我们生命中那些弥足珍贵的瞬间,一如汪曾祺写下《跑警报》。
(本文为《即使雪落满舱:2020年中国散文20家》序言)
(作者:张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