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界 | 魏俊朝:石榴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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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 榴 红 了

文|魏俊朝

对石榴的记忆,可以追溯到五六岁。那时候最刻骨铭心的就是穷,炊烟飘着飘着就藤蔓似的,被光阴给掐断了,没饭吃是常有的事。偌大的庭院,就像一个饥饿的胃,空荡荡的。奶奶就在里面栽满了果木树,其叶蓁蓁,果实累累。有了它们,惨白的童年便有了些许的彩色,亮堂多了。每到五月,篱笆西南角的石榴树就开花了。一朵花开千叶红,煞是好看。奶奶就望着我说,孙儿,你看石榴花红彤彤的,好看吧!我说,好看,和奶奶一样好看。奶奶咯咯地笑了,乡亲们也朗朗地笑了,村庄跟着也噗嗤一声笑了。在雾霭一般漂浮不定的笑声里,饥饿没了,童年也从我留恋的目光里走远了,再也回不来了。

那个追赶梦想的少年,从乡下进城了,日子和城里的姑娘一样,也变得花枝招展起来。可是在远离城市的乡下,叔伯们却闹腾着要分家了。爷爷去的早,这个家就像一条船,一直由奶奶掌着舵,在波翻浪涌之中安定有序地前行。奶奶坚定地说,不行。奶奶嗓门很高,以至于“不行”这两个字出口时,就像两枚坚果从嘴里吐了出来,在凹凸不平的泥巴地上蹦。大家都低着头,默不作声。还是四婶厉害,她说,那好哇,你就让老四一辈子跟着你过吧,我走。四婶如此坚决地要求分家,是因为四叔是个名播乡野的木匠,在弟兄四个当中挣钱最多,不分家吃亏就最大。奶奶听四婶这么一说,像霜打的茄包,一下子便蔫了下来,怏怏地说,那就分吧。

我爹是老二,最老实,也最木囊,村里人都叫他老水(笨的意思)。分家的时候,值钱的东西都被叔伯们挣抢一空。陈门颓墙的老屋,还有院子里十几棵果木分给了我们。我爹望着主持分家的舅爷,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闭上了,终于没说,我娘瞪了一眼我爹说,舅舅这家你就是这么分的吗?声音很小,若有若无。舅爷望着我娘,捋了一下白如雪的胡须说,二外甥媳,别犯傻,吃亏是福哇!末了,舅爷说我奶,姐,你跟着哪个外甥?奶奶望了一眼我爹,舅爷说,老二,你娘以后就跟着你了。我爹和我娘一下子目瞪口呆,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这怎么行?舅爷望着我爹我娘说,这怎么就不行了?我刚才说的话就成了耳旁风了?就这样定了。

四月南风大麦黄。到了割麦季,天下油了,疾风骤雨连绵不断,麦子绝收了。好不容易熬过去荒春上,乡亲们就指望这麦子续命呢,这下可好,天作孽呀。哭声、谩骂声如闷雷咔嚓嚓响了起来。我娘倚着门框,望着天空中淅淅飘落的雨滴,摸着一天天鼓起的肚皮说,他爹,这可怎么办呢?我爹蹲在被雨水打湿的屋里,一副弯腰岔气的狼狈样。奶奶说,怕什么,天塌下来,有老娘给顶着。

妹妹出生了,家里的麦缸慢慢地见了底,这时候石榴熟了,这石榴树也真争气,结了挤挤挨挨一树的果子,红扑扑地擦亮了乡村的天空。奶奶站在枝繁叶茂的树下数了很久,笑盈盈地对躺在床上坐月子的娘说,你娘俩有救了。

第二天,刚蒙蒙亮,奶奶早早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拿了两个竹筐,里面衬上麦秸,不到一个小时摘了满满当当两筐熟透了的石榴。吃过早饭,已是日上三竿了。奶奶拽过堂屋门后的扁担塞给我爹说,去吧,担到县城水果市场卖了。我爹担着石榴,踩着满是烟尘,凹凸不平的土路,晃晃悠悠地进城了。一路上,花儿在笑,鸟儿在叫,扁担吱吱咛咛在吵闹。老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临近中午的时候,到了水果批发市场。太阳像干柴被点着了似的,地上火辣辣地烫。我爹的额头上沁满了汗珠,用搭在膀子上的手巾抹了一下子。到路边的锅盔摊,称了两毛钱的锅盔,在压水井上压了一茶缸凉水,一阵猛吃海喝。

吃喝毕,我爹担着石榴走进了水果市场。里面商铺林立,污水横流,苍蝇嗡嗡嘤嘤地叫着。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市场里空落落的,撩棍子打不着一个人。一个脑满肠肥、挺胸凸肚的中年男人,躺在靠椅上,睡得很深,鼾声如雷豁啷啷地在滚动。我爹撂下担子,试试摸摸地走上前去,拍了一下中年男人的膀子,他哼哼唧唧地叫了一声,翻了一下身子,又沉沉地睡去。

正当我爹脸红涨得像猪肝,不知进退的时候,一个约摸二十五六岁,长发绾髻,胸前波涛汹涌的小媳妇慵懒地走了过来。她伸出香肠似的手咯吱了一下中年男人的腋窝,噗嗤地笑出了声。中年男人醒了,愤懑地说,干嘛呢,你这个死妮子。我爹说,大哥,您帮帮忙,把这两筐石榴给收了吧。中年男人伸了伸懒腰,一双篾子似的小眼睛挤了一下,佯装为难地说,行是行,可是这价格最近一路走低,怕你接受不了哇。我爹宛如遇见了救星,支支吾吾地说,大哥,这价格咱好说,好说。中年男人说,一毛钱一斤,你看中不?我爹的脸涨得更红了,温温吞吞地说,大哥我指望着石榴救人呢,您能不能在价格上再添点。中年男人乜斜了我爹一眼,说,不能。我爹说,那就这样吧。

中年男人摆置了一下磅秤,把两筐石榴搁在了磅板上,一称120斤。我爹有些纳闷,不会吧?满满两筐,就这么点?在我爹暗自揣摩的时候,一个身穿蓝色裤头,光着膀子的年青人走了过来,看了一眼我爹说,表叔,你的石榴。我爹嗫嚅着说,表侄子,你怎么在这?是我的石榴。年青人踢了踢磅板对中年人说,这是我舅爷家表叔,别胡求整。中年男人有些蔫,赶紧换了磅坨,重量变成了180斤。他从衣兜里掏了18块钱给了我爹。

我爹回到家,已是夜如墨水了。知了和狗的叫声此起彼伏。我的三个叔伯在四面漏风的灶火里等着我爹。四叔说,二哥,卖石榴的钱,你可不能独吞,我们弟兄三个也该有份。我大伯和三叔也随声附和,就是就是。我爹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说。奶奶闻听,一下子气得眼里直喷火,拎起擀面杖就要打我四叔。四叔惊慌失措,推开倚着灶火门的我爹,一溜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四叔这一推,我爹的后脑勺碰在门口的磨刀石上,没多久便咽了气。家里顷刻间乱成一锅粥,哭声划破了苍茫夜空。

在族人的调停下,四婶很不情愿地拿出钱草草地安葬了我爹。我爹入土后,奶奶含着泪拿着那18块钱,换回一百多斤小麦,我娘和妹妹石榴度过了那段风雨如晦的日子。

十八年后,妹妹石榴走进了考场,成了省里的文科状元,拿到了京城最高学府的录取通知书。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我和妹妹石榴来到爹的坟前,扑通一下子跪了下来,泪水化作倾盆雨。

我哽咽着说,爹,您老安息吧,咱家的石榴红了……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魏俊朝,70后,河南新野人,河南报告文学作家协会会员。奔流文学院第七届作家研修班结业。在《光明日报》《法制日报》《人民公安报》《南水北调报》《人民网》《河南公安报》《南阳日报》《南阳晚报》《汉风文学》《花洲文学》等发表散文(诗)、新闻作品近千篇,获奖二十多次,其中《怀念老家》获“南水北调精神与文化”全国征文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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