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夜晚(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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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走了,秋天又来了。秋风捎来了小欣的好消息:他被聘到乡政府去做材料员了。五伢子好奇地问,材料员是做什么的?小欣说,就是专门为乡长写讲话稿的,讲话稿就像你写的作文。他就哂笑了,说,敢情乡长连话都不会说,还要人家帮他写好了照着念呀。这乡长还不如我呢!又问,乡长凭什么要挑你去做那个材料员?小欣把头一歪,朝身旁的白月露出一脸坏笑,得意地说,因为我情诗写得好,被乡长看上了。五伢子惊讶不已,说,噢,这样啊!他没想到,情诗竟有这么大的用处。可惜白月把那一撂情诗看得像心肝宝贝似的,藏得严严的,他也就没法了解到底有多精彩了。
小欣去乡政府后,变得忙碌起来,忙得连看电影也抽不开身。好几次放电影,小欣都没能赶去。五伢子很失望,小欣不去就意味着芝麻饼子断了来源,他还真不习惯呢。他想,小欣真不该把情诗写得那么好,真不该让乡长看到那情诗,真不该跑去做什么材料员,弄得自己眼下连芝麻饼子也吃不上嘴。
白月的失望自是远远超过了五伢子。哪次看电影若见不着小欣,她的情绪便十分低落,显得心神不宁,什么话也懒得说了。偶尔小欣抽空赶去看场电影,白月高兴坏了,围着他不停地说这说那。但如果小欣稍微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情绪,表现得有一点点心不在焉,白月的脸色马上就会垮下来。她变得格外敏感,常常就把小欣搞得无所适从。
而五伢子和白月的相处,从夏天到秋天,其实一直都是疙疙瘩瘩的。当然,这只是他内心的感觉。他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躲着白月。除了看电影,他已很少去找白月。他见了白月就浑身不自在。他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他心里,一直都揣着秘密,一直,都是心事重重。
那种乱七八糟的梦,竟然没完没了,他隔三差五,就会做上一回。而且,在梦中那个艾京华露面的次数渐渐少了,更多梦见的是白月……这让他,真是羞愧万分。这些不请自到的梦,使他备受折磨、煎熬,觉得自己真是没脸没皮。可有时,几天不做那样的梦了,他又有些隐隐的渴盼。但马上,他又会为这种渴盼的滋生,骂自己真是无耻,真是不可救药。
五伢子已不止一次觉得自己不可救药了。有一天,三燕拿出一个漂亮的笔记本,在他面前显摆。那个本子也真是漂亮得一塌糊涂,嫩绿色的塑料封皮,纸页像棉花一样白。更让人眼羡的是,本子里还夹着七八张插页,插页上全是鲜艳的彩色图片。五伢子翻看那些图片,当翻出其中一张时,一下子怔住了。那是一只跳着芭蕾的“白天鹅”,又清纯,又圣洁,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让他好一阵晕眩。他忘不掉“白天鹅”了,犹疑了几天,终于拿定了一个主意:把“白天鹅”偷过来。他瞅准一个机会,悄悄把“白天鹅”从三燕那个漂亮的笔记本上撕了下来。三燕发现后,伤心了好些日子,也就罢了。三燕并没有怀疑他。他事后很后悔,觉得自己真丢人。他都有些瞧不起自己了。但他不会把“白天鹅”还给三燕。他既没勇气,也舍不得。
不知有多少个夜晚,五伢子捂在被子下面,打起手电筒,欣赏那个“白天鹅”。她一身洁白,胸脯鼓鼓满满,双腿匀称修长……看得他一愣一愣的,心里又酥又痒,就像漫过一阵春风。他不由得想到了白月,觉得白月就像这“白天鹅”,也是胸脯鼓鼓满满,双腿匀称修长……他马上就惊慌起来,觉得自己真不该那么想白月。白月是他小姨呢。他觉得自己现在跟个流氓没什么两样,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并不想做流氓,可他哪管得住自己?他想,自己看来真是不可救药了。他的心事,就越发重了。
只是,电影还照旧看着。看着电影,好象什么也没改变。有一天在塔村看过电影,小欣陪送白月和五伢子回去,在路上兴奋地讲起,前不久他到县里办事时,在电影院看过的一场电影。他兴致勃勃地说,那天放的是美国电影《出水芙蓉》,那个女主角真是漂亮啊,穿上泳装更漂亮。他啧啧着,却没注意到白月早已噘起了嘴巴。
五伢子忍不住好奇地问起另外的问题:在城里的电影院看电影,也要带椅子去吗?
小欣笑道,哪用带什么椅子!电影院是一座很大的房子,里面分楼上楼下,全是一排排固定好的座位,只须对号入座就行了。
他脱口又问:那电影院里有卖芝麻饼子的吗?
白月忍不住骂了他一句:就知道贪吃!小欣却认真地回答说,有哇,不仅有卖芝麻饼子的,还有卖汽水的,卖冰棒的,卖瓜子的,卖米糕的。哎呀,卖什么的都有。
他咂着嘴,越发神往起来。可城里的电影院究竟是什么模样呢?他实在想象不出,就有些泄气了。
小欣撇开他,又转头对白月介绍说,演那个女主角的演员叫艾·威廉斯,被称为“好莱坞美人鱼”呢!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又来了一个姓艾的,还是外国女伢?他马上联想到了《车水马龙》里的那个艾京华,就感觉脸上发烫,心儿突突跳得厉害,脚步也有些凌乱了。
白月问,好莱坞是什么意思?
小欣解释道,好莱坞是美国一个专门拍电影的地方,我们看过的好多美国电影,都是从那儿整出来的。
白月听罢,却气哼哼地说,那个艾什么斯让你如此着迷,你干脆跑到好莱坞去,找那个姓艾的好了!
小欣方知白月醋劲发作了,赶紧讪讪地说,这是哪跟哪呀!有机会,我带你去县城看看《出水芙蓉》,看到那个艾·威廉斯,你就知道了!
五伢子急忙问,你带白月去,带不带我去呢?
小欣连声说,带,一定带,哪能丢下你五伢子呢!
他很兴奋,又得寸进尺地说,我想,白月出嫁时放电影,干脆就放这个《出水芙蓉》吧?这电影在乡下还没放过呢。
小欣满口答应:行啊。还是你五伢子想得周到!
五伢子欢喜得手舞足蹈。他根本没注意到,白月的脸色,已变得越来越难看了。
小欣又说,五伢子,我发觉你对白月出嫁放电影,好象特别上心!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小欣说了实话:其实我还想借这场电影,杀一杀三燕的牛气呢。三燕的二姐出嫁时放了《英雄儿女》,他得意得忘了形。我见不得他那个洋洋得意的样子!
小欣朗声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说,你的心计还不少呢!
五伢子妈听说小欣抽到了乡里,又高兴,又暗暗着急。白月跟小欣谈对象,她曾反对过,但并没有一再阻挠。她到底还是开通的。更何况,她也深知白月脾气倔,白月认准了的事,恐怕谁也拦不住。有时越是拦,白月的态度反而越坚决。她只是担心,为白月的将来担着一份心。现在知道了这个消息,她总算稍稍放心了一些。她寻思着,如今的小欣已不同以前了,得抓紧把他和白月的事办了,不能拖,一拖变数就大了。她叫来白月,委婉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满以为,白月会欣然接受她的意见。不想白月听后却皱着眉头,煞白着脸,一言不发。她急了,说你总归得表个态呀?白月这才硬梆梆地丢下一句:我的事,你少管!说完就噔噔噔地走了,把五伢子妈气得够呛。
这之后,一连放几场电影,白月都借故没去。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五伢子被白月弄糊涂了,她干嘛不去看电影呢?为了躲开小欣吗?可小欣并未得罪她呀!几天前两人不是还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吗!五伢子试图弄清这其中的奥妙,可他哪弄得清?他真是又懊恼,又困惑。
白月不去看电影,害得五伢子也没人照护了,只得跟着三燕他们一起走。也害得小欣好不容易抽出两回空,以看电影为名前来约会白月,却屡屡扑空。小欣便急坏了。
一天晚上,小欣趁着天黑,赶到堰村,摸到五伢子窗前,悄悄把他叫出,让他帮自己把白月约出来。
白月似乎不大乐意,磨蹭了半天,到底还是无精打采地出来了。夜色凝重,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无法看真切。白月穿过稻场,走到渠路上,感觉到了渠坡树下有个黑影,就站下了。她沉默良久,空气一时滞住了。
好在,她总算开了口,对着黑影说,你来啦!声音淡淡的,冷冷的。
小欣听她说话的语气,又伤心,又气愤,同时呢,更感到委屈,还有些心疼。是心疼她。他原本是想厉声责问他的,但说出话来,却是柔和的,克制的,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他说,你为何要躲着我?
白月无言,天地亦无言。世界静得可怕。
小欣终于忍不住,失声大哭,边哭边诉说着:为何要躲着我?我哪点儿对不起你了……
白月木桩一样傻站着,还是不说话。
小欣仍旧不依不饶:为何要躲着我?你说,你说呀……
不知过了多久,木桩终于发出哇地一声大哭,向渠坡下的黑影扑过去了。只听见热热地一声“小欣”,然后又热热地一声“白月”,木桩就和黑影汇合一处,彼此难分了。接下来呢,稀里哗啦、痛快淋漓的哭声,就响成一片了……
五伢子在心里笑了,他想,好啦,都过去了!但他还是糊涂的:前些日子,不声不响的,白月突然就不理小欣了;而眼下,哭哭闹闹一番,什么事儿也没说,两人居然又奇迹般地和好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五伢子的心事,就像这秋夜的雾,不知不觉地,竟是越来越稠,越来越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