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长篇连载)六卷 唤起历史的足音 2
八开小报《战凤影》总计出了90多期,每期最多时油印六百份。回到宿舍,朱友剑用放大境一行一行的辨认《战凤影》那些模糊不清的字迹,边看边为当年“凤影人”的精神所感动!远去的历史似乎总是留给人一个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其实,当你寻找到他,他其实总是鲜活地面对着你,精神十足,等待与你交流。在发黄的小报上,在模糊的字里行间,朱友剑看到了凤影人的精神,他要用“凤影精神” 写出当年真实的“凤影人”!
1968年6月的一个上午,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凤影水库工程指挥部在凤影东侧的坡地上召开了“抓大事、促大干”的誓师大会。两千多人擎着红旗,由各公社组成的民兵连队,一队又一队的进入誓师大会会场。伟人的巨幅画像悬挂在主席台的中央,八面红旗分列两旁。在主席台两侧悬挂着醒目的大标语:“学大寨狠抓纲,学林县治水荒”——充分反映了全体民工的心声。
朱友剑在这个时候是在读大学生,他1967春天外出串连回校后,就拒绝参加“文革”中的所谓“革命活动”,而将“文革”作为一个研究对象,开始他的否定之否定的思考了。他断然拒绝参加任何活动,他在为“文革研究”到处搜集“文革”资料,开始他逆风飞翔的文化苦旅。在1970年春开始的“一打三反”运动中被打成“反革命”。这场运动是一场上层放手发动的群众运动,由群众掀起一个大检举、大揭发、大批判、大清理的高潮。在这次运动中,“中文系”改称“中文连”,有的学生因为被批斗而跳楼,以至终身残疾。
凤影水库修成后,能浇地60万亩。大片的盐碱地能变成产粮区,对改变当地的面貌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凤影水库挖掘第三年,县委王书记说:“凤影人民定能叫高山低头,河水改道,挖出大水库,为社会主义多打粮食。抓革命,促生产,定能争取更大的胜利!”这年夏天,朱友剑的中文连毕业,学生终于开始分配工作,所谓分配工作就是先到部队农场“劳动锻炼”——但朱友剑不能去部队农场,他被留校接受监督劳动改造,1970年8月10日晚上,一辆辆大卡车把毕业的学生拉走,朱友剑当时躺在通往学校的路口处,正因病而发着高烧,那时那里还是一片田地,他眼看着他的同学被一辆辆汽车拉走。
朱友剑心头的沉重由于使命,他也在与死神赛跑,争取多采访几位当事人。有一位凤影参与者叫郑乾坤,他当过小队长,民兵连长。他现在县城儿子家中看孙子,他憨憨的笑声迎接着朱友剑,充满独立的别墅小院,在他回忆凤影工程时,也不时发出憨憨的笑声,笑声里有的是自豪自信。清晰的记忆,热情的话语,不时有象声词蹦出来,绘声绘色的还原了当年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谈到一次突然的塌方夺去了两条人命,虽然只是三两句,他悲伤惋惜的表情立即浮现出来。最后他说:“唉!都过去了,老了,老了。”在他的声息之间,是一缕浓浓的纸烟,袅袅升腾着。
朱友剑直接面对的,是英雄们的暮年,他们有的失聪,有的失明,有的半身不遂,也有的记忆完全丧失。英雄的暮年就如激情燃烧后的残余的木炭,被灰烬包围着被冷漠包围着,被死神逼迫着。在走访过程中,随着岁月的记忆和复述,他与当事人一同经冬历夏,一同感受当年的风霜雨雪。
凌晨,望着星星到工地;傍晚,迎着月亮回工棚。参加施工的各连队进行细清、边夯、削坡、修路,配合默契。雨季不停工,连续几天、阴雨连绵。瞬间又变为瓢泼大雨、下个不停。地面积水汹涌、浊浪翻滚,冲毁了新修正的堤坝。漫溢了窝棚、仓库、修配和运输的道路,甚至工棚冲垮,厂房倒塌。雨停了,太阳出来了,这时,高音大喇叭唱起了《国际歌》。这些穿着破衣烂衫、黑脖子、光膀子的草民,这些扛着铁锹、攥着镐头,一身灰土、蓬首垢面的民工 ,一种悲壮感油然而生!
冬天,凤影人不怕大雪绵绵下,不怕坡陡路滑,北风刺骨冷,工程不完誓不回家。当时生产力低下,修建大坝基本靠人力完成,没有机器,土法上马;没有技术,干中学习。虽是挥锹扬镐、肩挑手推,却是机械化的速度。工地上全体民工开展大竞赛,技术革新,夜以继日、忘我劳动。在数九寒冬、冷风刺骨的深更半夜,施工在继续,抡镐扬锹、推车清渣,奔跑如飞、干劲十足。好一派热气腾腾的动人景象。由于天气寒冷,尤其是在阴坡干活,镐头下去一刨一个白印,即使是这样,大家不气馁、不松懈,坚持不断地刨啊刨,终于挖出了冻土层。
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
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
我是你额上熏黑的矿灯,
照你在历史的隧洞里蜗行摸索;
作为学者作家和高级编辑的朱友剑,想起了舒婷的《祖国啊 ,我亲爱的祖国》,一直在学术与思想的疆域里蜗行着,摸索着。几乎每一阵风都侵袭着他,每一次运动都要改造他整治他。不屈的大脑,还是在独立思考,并做着属于他自己的预言——“文革”的根源,是“先进生产关系”和落后生产力之间的矛盾博弈,而“文革”的发展即是一种自我否定,具体将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1971年,他写下了一首题为《预言》的诗歌,正是那时,他感到时势将以有变,于是他于诗中以象征的形象进行了预言,结果到13日“有变”真地出现了,那就是林彪事件。他庆幸自己终于看到整个“文化大革命”的发展最后的结局。
朱友剑诗歌中的黄河与麦田,太阳与风,他的蛐蛐和布谷鸟,熠熠生辉在他人生曲线上,而那曲线正好构成了他人生的旋律,如贝多芬的《命运》或《英雄交响曲》。1980年5月5日,也就是凤影水库建成第二年,他收到了寄给他的平反通知,他的三大本“黑材料”退给他,1981年11月5日收到补发工资的通知,于11月20日到母校的“落实政策办公室”领到补发给他的工资1007元。从被难到平反结束前后共12年——12年成了他的人生的炼狱。后来就是他的编辑部的故事,出版社两次挨整都是为了自由和正义,都是正当的言论和工作行为,因为动了别人的奶酪,使他再次尝到了“文革”挨整的滋味。但终于云散雨收,彩虹迟迟兀立的高远苍穹。
朱友剑习惯把事情还原到社会生态,这次他写凤影水库,也想还原历史,同时把兴修水利与农耕利益扩展到生态意义,与生态保护相结合。治水与治碱结合,水利与绿化结合,使得几百亩的盐碱地变成了肥沃的良田。大约在冬季之末,由他主笔主编的《碧水引得凤来栖》交给出版社,已经到三校稿,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叹息随之而来,他又要回归家庭了!
其实,这半年来,他几经家庭变故。本来他就有胃炎和心脏病,夜以继日,焚膏继晷的脑劳动,加上没有运动的习惯,生活不规律也不讲究。他谈论到政治问题就情绪偏激,身在改革开放的阳光里,心却一直没有走出“文革”的愤怒的情结。金秋十月,他的老母亲去世,次子在北漂经营失利,投入的资金全部打了水漂,创办的养鸡厂湮灭在一次暴雨中。他心脏病终于爆发,住院的那段时间里,长子也发现了得了肾结石,同时住进了医院。他身体佝偻,精神颓丧,目光暗淡,突然回到了老态龙钟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