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说故人心

秦艳说工作就是工作,一五一十将产品介绍清楚而已。若是非得融入太多个人感情,那是不明智的,甚至是不懂道理的。我反复打量眼前这个人,她是那么地亲近,话儿却像从天涯海角边传来。印象中她讲话如一只自由的小鸟般婉转动听,她会歌颂晴朗的天空,也会突然间消失或蹦出来,反正猜不出她会怎样把世界搅乱。秦艳冰雪聪明,天生一副贵族气质,无论多少神气的人都会投来注意的目光,谈起工作经验,她是我老师。我脑袋瓜子学傻了,成百上千次拜访下来,只一招单刀直入用得最好:三言两语把话说完,成就成不成拉倒。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权。适道与否暂且搁置,我大概是个不会权的人。几次跟浩然一块儿吃饭,无论十几个人或三五个人,他们东一个笑话西一个故事,你来我往不亦乐乎,我竖着耳朵聆听,偶尔插一句很白痴的话。不会聊天倒无伤大雅,当个听众也无损于人,干主管可就不太对了。听了不少成功企业家的管理经验,用词上略有出入,无一例外注重思想教育,即有事没事开个会,耳濡目染公司文化。水平比较低的当属打鸡血,一群人自我激励,水平高一些的请高层经理人讲课,底层小业务员哪见过这阵势,当即打心眼里信服了。美团之所以打败拉手,除了拉手曾经的战略失策外,培训机制也是不容忽视的。

说起商业上的成功,脑海里萦绕的除了光荣还是光荣,但凡结果是好的,手段狠一点似乎在所难免。真当了前线的一名小卒子,想法就另当别论,每天差不多工作十一二个小时,周末也不能随便扔下手机不管不问,非成功欲望格外强烈的人不容易持之以恒。孔子‘不义而富且贵,富贵于我如浮云’,他没能大富大贵是正常的,倒是子贡说得实实在在,夫子的道太不符合实际了,老百姓够不着,不如放低一些的好。他凭着超凡的经商天分,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了可与地方诸侯分庭抗礼的巨富。

时至今日,我真心实意地以为成不了通常意义上的职业经理人,甚至成不了一名出色的销售。倒不是自命清高,而是打心眼里融不进去,他们聊的大部分话题我提不起兴趣,我想聊的事又太偏,乍一听无聊乏味的很。有人说,销售不是简单地卖东西,而是与人交朋友。我这性子不容易交到朋友,个把两个月难得打一次电话,短信只发给10086,过节了也不出门见人。

三人行必有我师,溜达在‘权’的大路上,小红是我的第一任老师,秦艳是第二任。

我和小红一块儿做过许多事,念了十几本古书,游山玩水多了去了。他念书的目的非常实在——心里有不少事想不清楚,流行的说法又不能让他信服,积多了憋得慌——所谓想事,也就一个人在山间走来走去,信手拈来几个不知所云的伟大符号,比如‘超越’‘意志’‘厚重’‘丰满’等,饶有兴致地胡思乱想一番。从纯粹学理上讲,那些好不容易领悟的道理漏洞百出,离真理老远了,然而它却实实在在改变了人。他会滔滔不绝地将道理转述给彩玲听,彩玲是个很有礼貌的姑娘,每次认认真真听完。心里想着吧,彩玲即使对哲学没有很大兴趣,受了一番熏陶,听懂一些总是可能的。他说,这辈子会一直念哲学。

小红的工作相对来说自由而又轻松,他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偷懒一天两天啥也看不出来,不像团购,两天不出去跑就没单子上。有些时候他一觉睡到快中午,起床抡起锅灶炒几个菜,一家三口围着美滋滋地享受香喷喷的午餐。下午哄哄孩子,一眨眼就到了欣赏夕阳的时间。穆湖花园紧邻碧绿的湖水,钓龙虾的、摸河蚌的屡见不鲜,家里有一张捞网,买一块肥肉绑上细绳就能抓龙虾,运气好的话能抓不少呢。他儿子长势喜人,才七八个月大竟身长七八十公分。夫妻二人欢喜不已,刚刚抱去拍了一组靓照,晒在空间里引来不少围观。

有一次,我们俩坐在天一广场的台阶上,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说话。不知不觉又聊到哲学,小红开始不自在起来,不知道是不想听还是没感觉,勉强说了一会就转向开公司,流行的说法叫创业。

小红是有希望成功的,因为仪器行业最考验人的是耐心,而非勤奋。

他三年不念书了。看我老大不小,他说婚姻不需要相互理解,脾气好可以一块儿过日子就挺好。挑三拣四,要求那么多,怪不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纯属自作自受。从历史上看,婚姻确是那个样子。寻常人家娶个媳妇,托媒人介绍个门当户对的,但凡四肢健全、知书达理,能生孩子能干活,便是好的。

秦艳不以为然。

双方父母该见见了,谈婚论嫁进行到领证办婚宴。她还是放弃了,一个人哭得稀里哗啦。男朋友条件很不错,长得一表人才,大学里专修油画,工作上表现出色,男方父母也很喜欢秦艳,秦艳父母对这个准女婿也十分满意。本来嘛,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多好的事儿。可她似乎是个多事的捣蛋鬼。家长问哪里不愿意,她只是委屈。

较真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大事。秦艳这人想法东一个西一个,要么想着去纳木错湖边念一部散文,要么想当一只走在雪山上的可爱小熊。他听了要么笑笑,要么温柔地劝慰秦艳少胡思乱想,努力干活攒钱,等日子过好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时间一长,秦艳不乐意了,说不出哪里不好,反正日子不让人留恋。

她说一辈子长着呢,可不能这么凑合着算了。

听了我失业的事,她说调整心态最重要,工作只是工作,不能过多地掺进个人感情。挂上电话,一个人在赵公堤推着车子慢慢前行,比较曾经的那个小熊跟眼前这位职业女性,心茫茫然一片。

我不住地想,到底是秦艳成熟了,还是我没有长大。周围的小伙伴一个个结了婚,有的抱了娃娃,有滋有味地过起了家庭生活。天天埋头做事倒也心里干干净净,等郑重其事地聊起生活来,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年光飞逝,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仍没有来。孔子曰三十而立,一眨眼到三十,除了年纪啥也没立。

我始终领会不到‘工作就是工作’的伟大真谛。信一个东西可能需要众多的理由,不光光有好处就能信。基督徒说信耶稣吧,心里有个寄托,可以快快乐乐的,这好处实实在在,可也不能说信就能信。往工作中投入满满的私人感情,纵然有千般坏处,到底年轻的心砰砰跳动,怎么也止不住。

千回百转

咱不是啥得道的神仙,从此过上逍遥自在的日子,赏天上云卷云舒,看庭前花开花谢。作为一个小老百姓,总想着今儿的自己胜过昨天,不辜负大好青春年华。当真早生两百年,何谓‘胜过’不是个事儿,没考上秀才的努力准备乡试,考上秀才的好好备战省试,当闲职的官儿想着法子往中央机要部门靠。男子汉大丈夫当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我呢,得赶紧改掉一身不合群的毛病,有事没事打打电话,多留意时下发生的趣闻。尤其不应该念乱人心性的书,当真得了空闲,最好念点励志书籍,或者相约一块儿做大保健。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果真管一帮人,大伙儿有共同的生活方式,关注的人和事也差不多,聊天会开心。

‘胜过’搁现在可是个大事,治国平天下不大有人讲了,当公务员也不如以前讲得多了。据说这是个价值多元化的时代,传统不是真理,我一不留神搭上了这趟顺风车。上看下看,就眼下这副德性而言,虽然有不少缺点,倒不觉得要洗心革面迎合时代潮流。这就比较麻烦,既然不认为自个错了,谈何改正错误做个好孩子呢。秦艳名之曰:偏执。

艳杰倾向于把人想得简单,自个有什么说什么,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不瞎猜。言外之意,我总把事儿想得复杂,庸人自扰。纠结是实实在在的,果真把眼下的死性不改视作‘不妥协’‘骨头硬’,那怎么都不会回头的,倘若归为‘不懂权衡’,我就免不了收敛脾性,想方设法做一个合群的人,叫更多的人喜欢我。这年头对一件事做价值定性似乎越来越难。受过良好学术教养的人不轻言没有把握的结论,一点没受过学问教养的人尽管拍板果断,到底眼光狭隘,只关注自己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孔子学于众人而不同与众人,老人家四十不惑,有老师解释说‘此处的不惑不是说没有不懂的事,而是对大是大非有了自己的判断力’。

有时候我和振旭不容易沟通。他受过相当专业的哲学训练,平日里见了太多讲话不靠谱的人,听了不少不靠谱的讲课,久而久之,除非很有信心说一个事讲一个理,更不愿意开口了。他刚去美国开了半个月的会,我迫不及待地问他美国人讲道理是不是很通俗,不像国内老用‘翻译体’。他只说老师很有意思,具体哪里好说不上来,因为自个也不是真的懂。其实我就是想听听他的主观感受,哪怕痛斥某位导师气质猥琐,或者极力盛赞某位学者学识渊博,很会想事。我和振旭有同样的毛病,日前在努力矫枉,渐渐地也说胡话。大妹数次问我‘哪个男生更适合当男朋友’,我给出的回应总是‘还可以,你觉得行就行’。后来她很少咨询我了,因为我只会讲‘嗯,可以的’,这帮不了她。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嫁个什么样的人是蛮重要的一件事,怎么能这也行那也行呢?长在新社会,既读书又看报,多少人在说‘尊重他人的选择’、‘各种生活不分高下’,我也未能免俗,不知不觉入了流行的套,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所谓此也一是非彼也一是非,反正怎么着都行。

江山如此多娇

看我混到这副模样——拿着连自己也养不活的工资,不知道下一份工作要干什么——丽丽疑惑了,她不希望将来的自己变成这个样子。我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跌去谷底,既然不再佩服,何必有再见。这怪不得她,我近来心情颇为糟糕,说什么事儿都不带兴奋,眼看断粮绝食,忧心忡忡如宁波六月的天空。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老是想一个事强调一个事,那个事儿就有天这么大。当真跳出特写镜头,眼前的失败似乎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说来说去就那么三四个桥段,嘉兴卖牦牛肉失败,南海捕鱼被淘汰,宁波拉手没能力挽狂澜,老妈卖烧饼不成功。这所有的事统统发生在过去一年。

一个人但凡肯反思自己犯过的错误,总是会有所进步的。

突然想给老同学老朋友一一打个电话,一来询问近况,二来帮我出出主意,谋一份差事。直觉告诉我,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想到这里,脚下的步子竟一点点轻快,仿佛小学生为放学晚回家找到了冠冕堂皇的说辞。

失败在何处、该干什么活,这种事牵扯的事较多,不容易一下子搞明白。

陈嘉映支持年轻人读经读诗,脑子里多背诵几首唐诗,于逻辑推理能力的确帮助有限,对天下大事的宏观把握会好许多。这对把握‘权’大有裨益。

谢幕词

人一到成年后,所谓的思考往往是更巧妙地欺骗自己。

万一想错了呢?子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却道故人心易变

——评《权当等闲变却故人心》

王宏健/文

丁振的风格,与我是截然相反的。我偏好从某个概念,或者某套理论出发,然后联系生活实际,将其运用出来。而丁振则更擅长从生活实际出发,再上升到某种理论上来。我的作法,弱点在于,用理论强暴事实,因此势必会忽视了事实本身的复杂,就像理工科学生,根据理论去篡改实验数据,尽管看上去结果很完美,但却有很大虚构的成分。而丁振的作法,则显得有点琐细和不连贯。他试图上升到某种理论,最终却发现,没有一种理论能够把握生活整体。这时候,他只好发出这样的感叹:等闲变却故人心!

“变”,或者说是“变化”、“生成”,是这个现实世界的特征。当然也有不变的东西,比如数学,1+1永远等于2,无可变化。但一旦涉及到人,变化就不可避免了。有个笨人说,1+1等于3,我们大概可以轻松反驳他。但如果有人说,某某人是一个好人,我们就得慢慢去考量了。如何才算一个好人?今天他是个好人,能够保证他明天也是个好人吗?在我看来,他是个好人,但是在另一个人看来,他也许就不好了呢?诸多问题,会让你很难立马作出判断,即便最终能盖棺定论,也大多会使用“他大体而言是个好人”这样的措辞。

发现了世界的“变化”现象的哲人说:没有两条相同的河流(空间上),甚至没有一条相同的河流(时间上)。我们也可以说,没有两个相同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够永远不变化。丁振发现,秦艳变了,从冰雪聪明的贵族女,变成将工作和生活(个人情感)截然分开的“世俗”青年了;小红变了,从喜读古书、力求真理的知识青年,变成三年不读书、讨厌哲学的“平庸”奶爸了;振旭变了,从热心批判、锋芒毕露的哲学先锋,变成谨言慎行、渐渐不说胡话的哲学老“学究”了。丁振感到,他也要变了,他不想变,但似乎,他必须变了。

中国古人有句老话,“天不变,道亦不变”,我想,丁振大概是信奉这种精神的,所以他想把握住“不变”的东西,而这种不变东西,当然不是数学、自然科学的那些不变规律,而是有关人生、人世乃至人心的不变法则,这也是我开头所讲的,他所希望寻求的那种能够涵盖生活整体的理论。但当他发现周围的人都变了,自己也被环境逼得马上要变了,他除了恐慌和迷茫之外,恐怕会得出这样的悲观结论:原来,这世道、人情最大的法则无它,唯“变化”二字而已!

那就赶紧收起那种怀旧情结,投入到变化的世界中去吧。但是,丁振不愿如此,我们发现,即便他在众人的劝说下、在环境的诱逼下,勉强变化了自己,或者说,“打扮”了自己,他也很难真正真诚地投入到这个纷纷扰扰的“尘世”之中去吧!

丁振说,他希望收到“真实”的评论。而我只能作出“真诚”的评论,要“真实”,要像数学真理一样真实有效,恐怕很难做到。所谓“真诚”,是一种态度,是一个人面对世界上其它东西(无论人、物)的态度;而“真实”,则是一种权威,一个人若是“真实”的,若是掌握了“真实”,他就可以凭借这个“真实”发令施号,就像古时的先知,现在的领袖。

丁振想要“真实”,但他只能获得“真诚”。秦艳的劝告绝对是“真诚”的,但不够“真实”。因为他相信秦艳是“真诚”的,所以他发现秦艳变了。但丁振想要“真实”,只有真实,才足以推动他、改变他。但他最终发现的只是,只有我自己是真实的。我能相信周围人的判断吗?他们真的对吗?他们的改变,是对的吗?

丁振这个行动派,却是个思想的保守派,他会认为,除非有很强的理由和道理,我绝不会改变。这个很强的理由,不来自现实经验中的“失败”,不来自周围人的真诚“判断”,只能来自我自己。其次,他又十分聪明,时刻警惕着被别人洗脑,所以,要改变他的观念,实在是难上加难。他害怕改变,所以宁愿信奉孔子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我们感兴趣的是:这样的一个丁振,他到底犯错了吗?到底他在这个变化世界中的“不变”心态,是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高风亮节?还是一种死不悔改的偏执狂?抑或,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种特殊性格呢?

基于我的判断,丁振是宁可接受第二种答案,也不接受第三种答案的。因为丁振宁可失败,也不平庸。在丁振的词典里,只有两个答案,或平步青云或一败涂地,但是,“世俗”、“平庸”、“学究”这样的词,却是他所厌恶的。所谓“平庸”,就是做大家之所做,想大家之所想。

这就是说,丁振的自我期许太高了,他有一个“大我”,绝不合流。这个“大我”,想要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想要找到志同道合的二三好友。丁振目前的短暂失败,无论是事业上,还有交友上,以我之见,在于这个“大我”过于大了。自我过于大了,所以无法脚踏实地地做事,而是在各种职业的轮换中逐渐迷失;自我过于大了,所以无法接受周围好友的变化,也很难接受他们的真心劝告。

但是,我们仔细想想,秦艳、小红、振旭真的变了吗?秦艳在工作中逐渐事故起来,但竟也因为她与众不同的气质拒绝了在众人看来百般合适的男友。她说,在个人感情上,要相信自己的内心。她知道,在何时应该将自己的“大我”搬出来,在何时又将自己的锋芒隐去。由此可见,秦艳并没有变化,只不过,她知道如何拿捏有度了。在自我与世界之博弈中,何时以自我为先,何时以世界为先,自我和世界,在不同情形下,各占几分比例,她心中有数。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心固然易变,可是,此处的“变”,乃是随机应变,而其本心,终究是贯穿其中的吧。


文|丁振&宏建  编|西子

第48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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