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的本质是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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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的本质是什么?如何为京剧定位?这是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可悲的是:这个最根本的问题至今也没有厘清。京剧倒霉至此地步,与这个问题直接相关。

京剧成熟于清末,那个式微的王朝对京剧的评价,从庙堂到民间,都以“玩意儿”看待;迨民国,“五四”精英更把京剧视为艺术垃圾,糟蹋得一文不值,蔑称之为“旧剧”。由于他们把持着话语权,“旧剧”一度成为正式名称,连程砚秋写文章也照用不误。一些致力于维护京剧的遗老们,不敢与之争辩,只暧昧地给京剧加个“国剧”的冠冕,并把这一尊称带到台湾使用至今。

五四精英是用西方文艺复兴以后崛起的戏剧作品为样板来衡量京剧的,什么人物呀、性格呀、思想呀、冲突呀、逻辑呀、哲理呀等等,总之人家处处先进,而京剧只是一堆腐朽,像鸦片烟一样,根本不成其为艺术。这种偏见一直传递下来,至今仍有影响,比如对一出新戏的评论,劈头总是“思想性”。

五四精英可以控制舆论,却无力控制市场,在民国繁荣的艺术市场中,京剧不仅没被骂死,反而一路凯歌冲上巅峰,甚至冲出国门。

京剧强大的生命力何在?答曰:在于它的玩意儿,雅称“表演艺术”。

京剧的玩意儿即“唱做念打”,业内称之为“四功”。论述上将“四功”平列,其实是非常不确切的。如果把“四功”比做公司的四个董事,那么,“唱”这个董事绝对居于控股地位,是决定京剧生死存亡的“董事长”。京剧史上出过数以百计的班社,绝大部分是老生或旦角挑班,武生挑班的虽不鲜见,但难成主流。花脸真正独立挑班的似乎只有金少山一人,而且他也是卖唱。老生、旦角(包括老旦)更是卖唱工为主,所以百姓们管演员叫“唱戏的”,老北京人去戏园都说“听戏”,谁要说去“看戏”就算乡下人。今天,当京剧日益被边缘化,似乎光剩下“董事长”(唱)了。尤其近年,又发展出一堂晚会全员便装清唱的模式,我看可称之为“裸唱”,即赤裸裸地卖唱。梅大师似乎说过:男旦便装清唱是很难为情的,于今全球化了,古稀老翁西装革履忸怩作态地裸唱也不觉尴尬了。

足见:京剧的本质就是卖唱。

京剧的唱腔具有独立存在的特性,也就是说:它并不死死依附整体演出而存活,而是作为一种声乐作品而独立存在。《让徐州》这出戏死了多少年了,但“未开言不由人珠泪滚滚”这个唱段一直顽强地存活着;如今神州凡有井水处都有京剧活动,怎么活动?一个字:唱。

言菊朋之女言慧珠 让徐州

西方有人将京剧翻译成“北京歌剧”,我赞成。因为京剧的本质就是以卖唱为主的一个剧种。
京剧目前己日薄西山,我相信,它终有一天会消亡;但我更相信:即使京剧演出消亡了,许多京剧唱段,作为独立的声乐作品,仍会在人间存活,甚至能存活很长时间。

鼎革后,京剧成为“工具”、“武器”,享有国粹待遇,标志之一是建立了国家级以及诸多省市县级京剧院团。由是,原本是供社会大众欣赏的一个娱乐产品,一下子变成诠释、弘扬主流意识形态的“国器”,在功能要求上与话剧、影视等量齐观,强调刻划人物、直奔主题,为政治服务。于是玩意儿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的“思想性”,京剧人也被圈进各种级别的国营剧团中,由卖玩意儿的艺人变成捍卫宣扬国家意志的“文艺战士”,实则是被圈养的“驯服工具”。

从革命圣地来的领导兼专家们,带来了“改造旧艺人、改造旧剧目”的使命,他们向角儿们的唱腔艺术要思想,要逻辑,要阶级关系,要人物性格、要时代精神…角儿们百么不懂,他们只知道字儿、味儿、气儿、劲儿、份儿……

于是,角儿们诚惶诚恐、自惭形秽,除了老老实实、听说听道别无选择。

角儿们再不用请自己心仪的编剧为个人打本子了,本子由官养的剧作家提供,哪怕有的剧作家连西皮二黄都分不清;

角儿们也不用琢磨怎么创玩意儿、走玩意儿了,一切听候官养的导演安排,哪怕有的导演是话剧出身,连最简单的锣鼓经也不会念。

角儿们轻松了,稳定了,但却丧失了长期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生成的艺人的本性,即:自由创造之精神,特别在唱腔设计方面。

幸好,各大院团保留了一批如范钧宏、翁偶虹、汪曾祺、王雁等等老剧作家,这些先生一面接受思想改造,一面努力与时俱进地编写新剧。他们深知玩意儿才是京剧的灵魂,但不敢挑明了说,便以暗渡陈仓的方式在作品中见缝插针,力求让角儿们英雄有用武之地,加上刘吉典、李慕良、何顺信…诸先生以及王瑶卿、李少春、张君秋、袁世海、李金泉…这些旧时代培育的深通京剧三昧的大师的共同参与,结果生产了《白蛇传、》《杨门女将》、《柳荫记》、《白毛女》、《九江口》、《将相和》、《李逵探母》、、《范进中举》、《望江亭》、《芦荡火种》(即《沙家浜》)、《红灯记》等等好戏;而这些好戏之所以历久不衰,最主要的要归功于它的唱腔设计。

或曰:剧本剧本、一剧之本,剧本才是根本。错,大错!《让徐州》的剧本最穷不过,但由于言菊朋创编了三段美极了的唱腔,一下子爆红,并开启了“言派”的基业。《大登殿》剧本完全可以说是胡编乱造,但至今仍活在舞台上,全赖唱腔托底。《四郎探母》唱了百余年,故事己老得成为废墟了,但观众仍蜂涌而至,来干什么?听唱!《文昭关》的剧本更是概念化到极致,但却因唱腔的卓绝成就而捧红了杨宝森!

杨宝森 空城计 汪正华 配像

杨宝森是解放后大名角中唯一的“时代落伍者”,他没创编过一出新编戏,甚至没参加过一出新戏的首演,他只是唱自己那几出,上台老老实实唱,下来与乃兄研磨唱腔。当时,全国的名角儿都以鼎沸般热情竞相创编为政治服务的新戏,他却像“单干户”一样在一边窝着。他当然寂寞,但更痛苦,不然不会那么早弃世,而早逝却让他躲过了二十余年红浪滔天的劫难,更料不到的是:他创立的“杨派”于他死后二十余年竟成为最走红的老生派别。如今,专业或戏迷学杨者如过江之鲫,但没一个能唱出他独有的那种旷古的苍凉!

美妙的唱腔是“唐僧肉”,一出戏含唐僧肉越多,越能长生不老,不含唐僧肉的剧本,哪怕是编剧圣人翁偶虹、范钧宏的手笔,也照样“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翁先生平生写戏百余出,出出都呕心沥血,绝无率尔操觚之作,但绝大部分都湮灭无存了,何以故?唱腔设计没达到唐僧肉的水平;《锁麟囊》为什么大红大紫?剧本好是不争的事实,但绝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程先生用长达一年多时间呕心沥血研磨成的唱腔!

笔者无意否定剧本的作用,像《杨门女将》,《锁麟囊》这类情节曲折生动、人物形象鲜明、文辞典雅流畅而且充沛着人间正气的剧本,是最好不过了,但即便这样登峰造极的本子,若无美妙唱腔支持,相信也是站不稳、活不久的。

所以,京剧的本子与影视、话剧及地方戏曲的本子绝然不同,对后者而言,本子的确是根本;但对京剧而言,本子只是个平台,本子好,平台宽敞,如《杨门女将》、《锁麟囊》,容易安放好的唱腔、身段,达到锦上添花、事半功倍。平台窄小如《赤桑镇》、《钓金龟》也未必不能容纳好玩意儿。说到底,本子不是根本,玩意儿才是。

“剧本剧本,一剧之本”这一权威性的口号,若站在历史的高处回望,我看对京剧的发展是弊大于利。

优美动听、让观众着迷的唱腔,才是“勾引”一代又一代观众进戏院的迷魂汤,是主导因素。这与西方观众反复进歌剧院听帕瓦罗蒂唱《今夜无人入睡》并无二致。当然,京剧比西洋古典歌剧多了武戏、做工戏,更丰富多采些;但武戏、做工戏都不居于主导地位。周信芳的做工无与伦比,甚至可说是冠绝古今,但他从没入选过四大须生,原因就是他的嗓子太差,内行管嗓子叫“本钱”,周先生差本钱,他的唱仅仅是表演的附庸,其独立的音乐审美价值不高,俘获不了观众,他之所以享有超过马连良的最崇高的地位,是艺术之外的力量推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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