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人们喜欢说十八世纪的坏话,甚至有了这样的成见:俄国极权制度造成的不幸是欧洲的作为,其罪魁尤其是启蒙时代无神论的理性主义,因为他信仰理性万能。我并不觉得自己有能力跟那些认为伏尔泰应该对古拉格负责的人争论。但是我觉得我有能力说:十八世纪不光是卢梭、伏尔泰、霍尔巴赫的世纪,而且(尤其是!)菲尔丁、斯特恩、歌德和拉克洛的世纪。在所有那个时代的小说中,我最喜欢的是劳伦斯·斯特恩的《项狄传》。这是一部很有意思的小说。斯特恩是从项狄被他母亲怀上的那个晚上讲起的,可他刚刚开始讲这件事,马上就有另一个想法吸引他了,而这一想法,通过自由的联想,又引出另一段思考,然后又是另一段轶闻趣事,以至于一个离题接着另一个离题,而作为书的主人公的项狄在足足一百来页中被遗忘了。这一组织小说的奇特方式可能会被看作只是一种简单的形式游戏。然而,在艺术中,形式从来都不仅仅是形式。每一部小说,不管怎样,都对一个问题作出回答:人的存在是什么,他的诗性在哪里?跟斯特恩同时代的人,比如菲尔丁,主要是体味行动与冒险的非凡魅力。暗藏在斯特恩小说里的答案则不同:诗性,照斯特恩的看法,并不存在于行动中,而存在于行动的中止中。劳伦斯·斯特恩很可能,在这里,小说与哲学间接地开始了一场伟大的对话。十八世纪的理性主义建立在莱布尼茨那句著名的话上:nihil est sine ratione。即没有一件事物的存在是没有理由的。被这一信念鼓舞的科学带着热情审视一切事物的“为什么”,以至于一切存在似乎都是可以解释的,也就是可以计量的。一个希望自己的生活有意义的人会放弃没有原因与目标的每一个行为。所有的传记都是这么写出来的。生活好像是一系列原因、结果、失败与成功的明亮轨迹,而人,用急迫的眼光紧紧盯着他行为的因果之链,更加快了他的疯狂之旅,奔向死亡。面对这一将世界简化为一系列因果关系的事件的做法,斯特恩的小说仅凭它的形式,就向人们表明:诗性并非在行动之中,而在行动停止之处;在因与果之间的桥梁被打断之处,在思想于一种温柔、闲适的自由中漫游之处。斯特恩的小说告诉人们,存在的诗性在离题中。它在不可计量中。它超越于因果关系之上。它是sine ratione,也就是没有理由的。它超越于莱布尼茨的那句话之上。所以我们判断一个世纪的精神不能仅仅依据它的思想,它的理论概念,而不去考虑它的艺术,尤其是它的小说。十九世纪发明了火车,黑格尔确信他把握住了普遍历史的精神本质,福楼拜则发现了愚蠢。我敢说,这才是那个因它的科学理性而无比自豪的世纪最伟大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