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践踏
1
林慧和冯悦并肩坐在吧台后面,两人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电子账发呆。过了半天,冯悦幽幽叹口气,抄起旁边的计算器一个劲儿摁键盘。在一串“归零归零归零”的提示音中,她拖着哭腔说:“连续赔钱三个月,这可怎么办?”
林慧心里也窜火,但嘴上仍安慰道:“别着急,再想想办法。”
冯悦趴在桌上:“天天睁开眼睛就欠钱,房租水电原材料服务员工资,这个月房贷怎么办?吃土都得吃别人剩下的!啊钱钱钱我需要钱!”
林慧想了想,“我早就琢磨只做鱼火锅不行,你看隔一条街就是商圈,那么多写字楼,小白领餐补有限,午休时间也不长,吃火锅不方便。要不,咱们增加便餐吧,反正都是鱼,做两锅水煮鱼和酸菜鱼按份卖,怎么样?”
冯悦刚刚又收到一条提示还款的信息,心里烦得要命,满脑子都是账面上的亏空和自己的负资产,林慧的建议并没能让她重获斗志,因为她们失败太多次了,她没耐心深耕,她想要尽快看到效益。
林慧见她没反对,说:“这样吧,店里的事交给你,广告的事交给我,我去印传单,到附近发一发。”
冯悦苦笑:“随你吧。”
林慧在图文社订做了三千份传单,店里生意不好,她舍不得雇人发,自己背着大帆布包从三条街外的地方发起。
那天中午,她发完传单,准备回店里看看,刚拐进巷子口,便听见一阵争吵声从鱼锅店的方向传来。
她和冯悦是十年老友,对她那个一哭喊就劈叉的嗓音再熟悉不过。冯悦其实是个挺能忍的人,很少这么激动,至今能让她哭成这样的人,林慧知道的,只有一个——冯悦那个吸血没够的妈。
林慧赶到店门口时,冯妈正在和围观的吃瓜群众声讨自己的女儿:“我和他爸爸当年省吃俭用供她上大学,平时在家里连一块肉都不舍得吃,就盼着她能有点出息,改善改善家里的条件。可她是怎么做的?自己偷偷攒钱买房子,开饭店当了大老板啦,一个红包都没有给我发过!要不是好心的同乡告诉我,我们都不知道咧!”
冯悦平时就像个锯嘴的葫芦,在编排人方面,哪里比得上在老家骂街五十年的老太太经验丰富,气愤更是刺激她失语,此时时刻,她满肚子委屈,却一句都发挥不出来,就知道呜呜哭。
对,她确实读了大学,可学费来自助学贷款,生活费来自打工,根本没用过家里一分钱!反而每次回家,还要被家里刮掉一层又一层,她弟弟的衣服、运动鞋、篮球、零花钱……都是冯悦勒紧了裤腰带、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这些事,林慧都知道,作为冯悦的朋友,她不止一次直白地劝过冯悦:别惯着你家人,他们根本不拿你当人。
冯悦当时能听进去,但没过几天讨好型人格就占了上峰,节衣缩食往家里寄钱的时候,还要和林慧解释挽尊:“我爸妈其实对我挺好的,他们前几天还给我寄了柿子饼。”
冯悦总是这样,总是试图为每一次向家人妥协找个理由,林慧后来已经看破不说破了。
可惜,冯家人能给的理由实在太少,冯悦想自欺欺人都做不到。她毕业三年后,冯妈贪图丰厚的彩礼,想把她嫁给镇上一个四十五岁的丑男人。
这件事伤透了冯悦的心,也让她看清家人的嘴脸,她终于开始反抗了,不再往家里寄钱,不再接家里的电话,在林慧和其他朋友的建议和帮助下,她贷款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2
婚事自然没成,冯妈发疯闹了一阵,甚至害冯悦丢了当时的工作。大概是因为冯悦从未有过的坚定,让她摸透了冯悦的底,老太太换了路数,开始装软弱、卖可怜,一趟一趟来给冯悦送不值钱的土特产。
冯悦实在是傻,一来二去,破裂的关系竟然修复了!
于是,冯家人再次像水蛭一样挂在冯悦的腿上,从一次吸血100cc改为一次吸血10cc,不动声色吸10次。
旁观者清,当局者瞎。林慧只能怒其不争,同时庆幸好歹冯悦还有个房子要还贷。而冯悦如此对家里有求必应,林慧想不通冯妈为什么要来闹,她走上前,把满嘴喷粪的冯妈往店里拽。
老太太看见林慧,就像看见了靠山和同盟,嗷嗷大哭,骂冯悦不是东西。
林慧问:“冯悦怎么了?前几天不是还给您寄羽绒服吗?她自己都舍不得买新的。”
冯妈绕过羽绒服这茬儿,擦擦眼角说:“别人家的孩子寒假都去什么冬令营,她弟弟也想去,十几岁的男孩子确实该出趟远门长长见识,需要六千块钱,我寻思让冯悦出四千,她竟然只给我五百块!说的话就更大逆不道啦,什么她弟的人生她不负责,她将来只管我们老的,你听听,这是当姐姐该说的话吗?狼心狗肺呀!那可是她亲弟弟!”
林慧循着冯妈的手指,看见冯悦靠在门框上,像一尊绝望的石膏像。
林慧忍着火气,尽力做到心平气和:“阿姨,今年以来,我们这个店一直不赚钱,下个月都不知道要怎么办,冯悦确实没钱了。”
冯妈大声说:“没钱还买房子?是弟弟的学业重要还是以后赔给外姓人的房子重要?缺心眼儿的东西!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冯妈的声音越来越尖利,看那架势是察觉到自己捏住了七寸,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
眼见着店里就要开始上客人,林慧和她置不起那份气,只能说些软话:“阿姨,您得让我们营业啊!不营业哪来的钱送弟弟去冬令营呢?”
冯妈不吭声,盯着冯悦,林慧恨不得替冯悦开口说“断绝关系”。然而冯悦却叹了口气,抹了把眼泪,说:“妈,我真没钱,我透支四千给你,你拿钱快走吧。这个店不是我一个人的,你坏我的生意可以,但不能连累别人。”
冯悦很快就去旁边的银行用信用卡透支四千块,冯妈接过崭新的一沓票子,呸了两指头唾沫,站在门口嘎啦嘎啦点起来,正向数完反向又数了一遍,数出了八千的效果,最后满意地把钱塞进背包里层,喜滋滋地说:“我就知道你有能耐,非得跟我拿乔!行了,我回去了,你好好干,多赚点钱!你弟弟还指望你呢。”
3
冯妈走后很久,冯悦才“活”过来。林慧想说点什么安慰她或者劝告她,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因为该说的话早就说过八百遍,她已尽到朋友义务,她都烦了。
因为经营方向的调整,鱼锅店生意转好,起码每天结算不再是赤字。
林慧觉得这个路子走得通,打算加大宣传力度,又印了些传单继续派发。那天,她因为肚子不舒服提前回店,想去后厨找人帮她熬一碗姜糖水,一步迈进去,刚好看见厨师从桶里捞出两条鱼。
厨师没摔鱼也没锤鱼头,而是直接动刀拾掇。
林慧觉得不正常,问道:“今天的鱼怎么死了?”
厨师一脸懵圈:“啊?咱们不是早就用……这样的鱼了吗?客人挑完活鱼拿到后厨换一下就行了。”
一股火气从脚板腾起,烧得林慧脸发烫。她去吧台找到冯悦,把她拉到一个小包间里,压低声音问:“你什么时候换的死鱼?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冯悦微微低头,不看林慧,小声回:“活鱼下锅前不也得摔死吗?这些都是刚死的,比活鱼便宜一半呢。你放心,肯定不会出问题的,我保证!”
林慧无语,气得发笑:“咱们店的招牌不就是活鱼现杀吗?他们说刚死就是刚死的?你看着它们一条条咽气的?冯悦,现在生意是不好,咱们一直想办法,可你这样做就是砸招牌、断后路!你平时挺理智一人,怎么现在脑子这么不清醒?”
冯悦抬起头,无奈地笑了下,眼睛微微弯起,噙在眼眶里的一汪泪水像碎掉的玻璃。她用手背蹭了蹭眼角,“咱们开店不是为了赚钱吗?能想办法多赚点为什么不赚呢?这个鱼真的没有问题,你想想我们平时吃的海鱼都是死的啊!而且我自己试吃了很多次,你就放心吧。”
林慧不想妥协,但眼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冯悦。因为她知道冯悦比她更缺钱。
她只要养活自己就可以了,实在穷得不行,还可以和爸妈撒娇求支援。虽然爸妈也没钱,但只要她有需要,爸妈总会想办法帮她。
而冯悦呢,迎接她的,永远都是一张张嗷嗷待哺的血盆大口。
4
林慧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万全之策。她倒也不是什么节操高尚之人,不肯妥协主要是心存敬畏,不想惹事,也不想占便宜,因为爸妈从小就教育她贪小便宜吃大亏,她没必要因为那点差价把自己名声搭进去。
她和冯悦是好朋友,好朋友有困难,她多为好朋友考虑考虑是应该的。
但同时她俩又是合伙人,那就要有合伙人的章程,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帮人要用余力,谈私情也得有底线,这是她一贯的原则。
就在林慧烦恼不已的时候,她又发现后厨还有其他“秘密”。
冷藏柜里的猪肉和过去不一样了,以往猪肉送来的时候还是鲜的,现在送过来的肉是冷冻的;灶台上的调料也和过去不一样了,以往他们用的都是正规品牌的调料,样品至今还摆在大堂显眼处当活广告,但现在厨师用的都是看不到商标的实惠装。
后厨的事一直都是冯悦负责,林慧特别信任她,从不过问,没想到,现已天翻地覆。
林慧看着那些低档的原材料,忍无可忍,她把冯悦叫到外面,直截了当地问:“当初咱俩开店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都忘了吗?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跟你合伙吗?因为咱俩交情好,更因为我觉得你老实。”
冯悦面色通红,拉住林慧的手:“林慧,大家都是这样做的,又不是只有我们这样。”
林慧说:“你怎么不跟好的比呢?你这叫欺骗!冯悦你知道在地球上做什么最不费力气吗——下沉!你今天活鱼换死鱼,明天鲜肉换冻肉,后天品牌油换地沟油,你会越来越习惯的,以后换不回来的。人的底线只要踏破一次,就像豁开个口子,你会把底线定得越来越低,直到没有底线!”
冯悦哭得很伤心,却没有认错的意思,林慧心灰意冷,想了想,狠狠心道:“我不想干了,跟你合不来。”
冯悦没有挽留,林慧也没有留恋,昔日的小姐妹终于一拍两散。
因为店里生意不好,冯悦拿不出撤股的钱,林慧就当自己借她的,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
离开鱼锅店后,林慧重新投入职场,最后凭借开店的经验应聘到一家餐饮公司做管理。
经历过创业失败,林慧彻底收心,以后也不打算东山再起,又操心又不赚钱。她和冯悦没有联系,曾经立志携手致富的情谊,如今只剩朋友圈点赞的关系。
说到底,彼此的心里都对对方有些怨恨。林慧怪冯悦为了钱丢了底线,冯悦怪林慧为了那点原则抛弃她、不体谅她。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脆弱。
5
林慧在新岗位上做得如鱼得水,和同事们相处得也很好。
有天中午,她去食堂吃饭,看见几个同事聚一块儿聊天,她便过去凑热闹。
一个同事说:“你们看热搜没?有人在城东吃鱼火锅上吐下泻,找去店里,那老板也是个没眼界的,死不认账,不道歉不赔偿。这客人可是个茬子,一怒之下就把这事儿曝光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化验结果显示,还真是鱼火锅的事儿。后来一查,那店里竟然一直用死鱼换活鱼,真是太黑良心了!”
林慧心里一惊,问道:“城东哪家店啊?”
同事滑动手机,把一张新闻图片怼到林慧眼前。
在那张照片里,林慧看到了熟悉的招牌,当初还是她亲自设计的。她盯着图片看,心酸地发现,招牌似乎变旧了。
下班后,林慧赶去冯悦的店。
店门紧闭,无人光顾,门上挂上“暂停营业”的小木牌。林慧推门而入,看到冯悦正在收拾东西。听见声音,她回头看了一眼,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局促地说:“今天有两个人过来看店,价格压得很低,我没同意。等我把店盘出去,再还你钱。”
林慧说:“我不是来催你还钱的……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冯悦背对着林慧,后背微塌,小声说:“不知道,可能……先找个工作吧。”
林慧其实还想问:“你知道自己错了吗?你以后会吸取教训吗?还是会继续纵容你的家人?你知不知道,你的底线就是被他们踩没的。”
但终究没说。
屋子里陷入沉寂。良久,林慧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转过头来说了一句:“冯悦,你以后要是有困难,还可以来找我。”
冯悦顿了顿,压制身体的颤抖,轻轻点头。
至此十年友尽。
林慧觉得遗憾,却也无能为力。她知道冯悦除了还钱之外不可能再主动联系她,也知道冯悦大概率会在家人挖的坑里继续沦陷。冯悦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头呢?大概是山穷水尽,连自己的生计都困难的时候——人之所以会一再被亲情绑架,是因为潜意识里愿意受虐。只有当连受虐的资格都没有的时候,她才能痛下决心来切割。
但林慧没法等到那个时候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人的本能是寻找不同阶段的同路人。她需要的是在一段友情里彼此互助、不断壮大,而不是被拉扯牵连进一团乱麻,甚至连同着一起沉沦。这也是她做人的底线。
也只能彼此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