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我们爱过又忘记
01
你说抱着我,如抱着一朵白云
木质楼梯。空气里晃动着小粒蝴蝶
为了捕捉那些细语般的颤栗,我一次次探头,走神
阳光透过古老的百叶窗,轻描淡写地往下落
香樟树的气味里有蠕动的小花虫
它们的腹部有光,正在完成另一次折射
你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身上的气味停顿了一下
此刻,我们在第一层楼梯和第二层的连接处
我以为已经够了,但是你还在往上走
不高的合欢在不停地炸开
此刻,天空适合昏暗,适合从街上传来警报
2
北京城的夜色
此刻,他和我在同一座城,守同一个夜,甚至读同一首诗
灯火浓稠
只有一颗星,被我们争抢往胸口塞
灯火把我们遮蔽:他本是狼,我本是月
我们怀抱孤独,怀抱海水般的眼泪
流浪在尘世
但是暗夜里,还有让人依靠的称呼
他喊姐姐
我喊着他
他醉去,就把北京认作故乡
他有故乡
我就有亲人
3
何须多言
至于我们的相遇,我有多种比喻
比如大火席卷麦田
—我把所有收成抵挡给一场虚妄
此刻,一对瓷鹤审视着我:这从我身体出逃的
它们背道而驰
这异乡的夜晚,只有你的名字砸了我的脚跟
我幻想和你重逢,幻想你抱我
却不愿在你的怀抱里重塑金身
我幻想尘世里一百个男人都是你的分身
一个弃我而去
我仅有百分之一的疼
我有耐心疼一百次
直到所有的疼骄傲地站进夜晚,把月光返回半空
你看,我对这虚妄都极尽热爱
对你的爱,何须多言
此刻,窗外蛙声一片
仿佛人间又一个不会欠收之年
4
给你
一家朴素的茶馆,面前目光朴素的你皆为我喜欢
你的胡子,昨夜辗转的面色让我忧伤
我想带给你的,一路已经丢失得差不多
除了窗外凋谢的春色
遇见你以后,你不停地爱别人,一个接一个
我没有资格吃醋,只能一次次逃亡
所以一直活着,是为等你年暮
等人群散尽,等你灵魂的火焰变为灰烬
我爱你。我想抱着你
抱你在人世里被销蚀的肉体
我原谅你为了她们一次次伤害我
因为我爱你
我也有过欲望的盛年,有过身心俱裂的许多夜晚
但是我从未放逐过自己
我要我的身体和心一样干净
尽管这样,并不是为了见到你
5
礼物
时间和注满时间的阳光一样,有木棉的沉香
天空的蓝是从南方来的,微风也是
一些人在不远的地方走动,怀抱能企及春天的事物
我爱着的不是它们,不是微风里荡漾的云朵
我看见一个静穆在枝头的橘子,在大寒将至的时候
谨慎而高傲
——它的皮肤多了许多皱褶(它宽容这样的谎言)
它太红了,如果这是谎言,它一样宽容
它用身体的一个局部把阳光反射出去
它皱褶里凹进去的部分折射阳光
哦,这个异乡人,它把这棵树当成了故乡
它用身体里的春天包容了海,用夏天接纳星辰
再用一个秋天赞颂了大地
而现在,它被孤独地留下,沉甸甸的
——仿佛爱,仿佛礼物
过于贵重,而储存于此
6
美好的生活是坐下来,把字打上去
不需要回头,也知道院子里的阳光
而且有鸟鸣,断断续续,如一些水滴奔跑在
阳光里
由此可以知道,天空在怎样地蓝
流云在怎样地白
如果遇上季节,院子里堆着红薯,玉米
或者晾晒着熟透的谷子
生活的丰盈推挤着我,如同大地
从内心发出的潮汐
那时候,人适时苍翠一次
而总有一个时候,我洗净双手
在这电脑面前坐下来,把字打上去
它们也许并不会说出什么
如同心里装不下的富足
争抢着跳上去
▍ 一包麦子
第二次,他把它举到了齐腰的高度
滑了下去
他骂骂咧咧,说去年都能举到肩上
过了一年就不行了?
第三次,我和他一起把一包麦子放到他肩上
我说:爸,你一根白头发都没有
举不起一包小麦
是骗人呢
其实我知道,父亲到90岁也不会有白发
他有残疾的女儿,要高考的孙子
他有白头发
也不敢生出来啊
▍ 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
春天的时候,我举出花朵,火焰,悬崖上的树冠
但是雨里依然有寂寞的呼声,钝器般捶打在向晚的云朵
总是来不及爱,就已经深陷。你的名字被我咬出血
却没有打开幽暗的封印
那些轻省的部分让我停留:美人蕉,黑蝴蝶,水里的倒影
我说:你好,你们好。请接受我躬身一鞠的爱
但是我一直没有被迷惑,从来没有
如同河流,在最深的夜里也知道明天的去向
但是最后我依旧无法原谅自己,把你保留得如此完整
那些假象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啊
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掩盖住一个女子
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
▍ 麦子黄了
首先是我家门口的麦子黄了,然后是横店
然后是汉江平原
在月光里静默的麦子,它们之间轻微的摩擦
就是人间万物在相爱了
如何在如此的浩荡里,找到一粒白
住进去?
深夜,看见父亲背着月亮吸烟
——那个生长过万倾麦子的脊背越来越窄了
父亲啊,你的幸福是一层褐色的麦子皮
痛苦是纯白的麦子心
我很满意在这里降落
如一只麻雀儿衔着天空的蓝穿过
▍ 在田野上打柴火
后来,竟然哼起了歌,下午的阳光刚好打在喉咙上
“要好好地生活,一个人就够了”。我脱下鞋子磕土
突然爱上了自己小小的脚丫
它们在人世已经走过万里路啦,还是一副小模样
它包庇了一个个坏天气
我早该有一颗隐士心了
人间情事一丢,就有了清澈的骨骼
是否有一颗高贵的灵魂不是我在意的
田间小麦长势良好
喜鹊一会儿落在树上,一会儿落在地上
▍ 到了五月想起桃花
寺院寂静。风消失在巴掌大的叶片间
你以为贴身的事物再无法企及
门口的大石头不能掏出一个佛身了
在五月想起的桃花
无法掏出一个桃子
其实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一个桃子也没有足够甜的因素
桃花就不一样
所有的甜都在一朵桃花里
仿佛聚集了一场灾难以后的爱情
在五月想起桃花的人
心在寺庙
在寺庙的人不屑于说出形成了一半的
心愿
她要研究桃花的历史
冤案
它被放逐的地方如今哪里有浩荡的烟火
做这些事情是让自己看不出自己的寂寞
没有人看她
做这些事情是喝够了桃花酿的酒
也受够了桃花引起的非议
它依然是美好的
这个无法改变
▍ 阳台上的月季开了
时间露出小破绽,一朵花就顶了过来
一朵花占据了一个阳台真好
相比于她的绽开
我拥有泛滥的伪抒情
悲痛一旦说出就成了身外之物
我们把不幸挑在刀尖上招摇过市
如同挑着一段过期的爱情
只因为新的爱已经具备雏形
我在阳台上,热浪涌来
裸露的胳膊粗了
臃肿的身体会亵渎爱情
我想我应该在很长时间里不涉及爱情
我企图后退
以坐拥人生仅存的半壁江山
在这个村庄里
过隐匿的生活
如同逃出囚禁的老去的王子
说起雕栏玉砌
能编出一段故事
▍ 一夜都有凉风吹
我的床上摆着两只枕头
一只朝北,一只朝东
早上我发现昨夜我在床上睡了一个圈
床上的几本书印满睡痕
写书的人,有的已经死了
有的还活着
有的在外国,有的在中国
有的没有 国籍
死了的人把块垒放到活人的身上
当初我埋怨这张床太大
一个人睡着冷
如今我有这么多同床共枕的人
他们都拿出多余的小部分
在我床上
真正的部分还在世界上飘荡
▍ 白鸟
它扑腾着翅膀,如一团魅影
站在芦苇上
芦苇的管道里藏满明年的枯黄
小块的时间在这里小块地混乱
月光是有次序的
这只白鸟,几年前飞出一个人的身体
如今这身体衰败
而它还是耀眼地白
这白,还在追逐未曾到来的白
如同她身居黑夜
还在追逐未曾到来的黑
他们都是这样孤注一掷,以身涉险
最后拿险止渴
它收敛了翅膀,一动不动
——一团又薄又脆的死亡
坐在这夜色里的人
——这一个被月光宠爱过了的坟墓
▍ 幸福
院子里的栀子花又炸出了两朵
香味从栏杆上溅了下去
惊飞一只在阳光里跳房子的麻雀
它慌不择路落在我的窗台上
偏着头
——它不知道大地又衍生了多少秘密
这个在房间里写字的人
一边解开,一边制造
只有天上的云看着这一切
看着倒映在池塘里的房子,房子里的人
那个人看着的麻雀
风吹过
麻雀的翅膀,那个人的头发
一朵刚刚冒出来的栀子花
一起微微颤动
▍ 我爱你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来源:诗刊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