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民院三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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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我和朗杰、南飞,因都是一头长发,谑而戏称民院三长毛。嗯,三十岁之前,我也写过这样自由不羁的文字。

我脑子里始终晃动着一个长发的哥们儿。嘿,朗杰,我说的就是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你来敲木子谭602的门。我一开,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不及细看,你那副德行,顿时引起我的反感。这家伙身穿藏袍,腰悬藏刀,好不气派,我真是有气也不敢出。他说报名来晚了,没有住宿,学校安排在这儿借住一晚。

他是藏族人。室友大多好奇,问这问那。他慢条斯理又不乏幽默略带几分玩世不恭的一一作答,引得众人一片笑声。听说他来自阿坝,有人问他地震后政府给灾区建房子,你们感不感激。他平静地说,有什么好感激的,他们应该那么做。见他腰间别着藏刀,室友又问他如果打架会不会动刀。他说不会。我们一听都觉得藏族人还真厚道,打架有刀也不用。不料,他认认真真补了一句,我们用更长的,这太短了。

后来,是在蔓延诗社招新那天,我才知道这个来自藏族的长发哥们儿竟然也写诗。说实话,当时我很惊讶。这哥们儿也写诗。好吧,一头长发的人他就应该写诗。不写诗他还能干嘛?他喝酒,他喝八两白酒不在话下。招完新的当晚,他邀请我们去到图书馆后面的槐树林喝酒。就着山上的石桌石凳,围坐畅饮海侃,真乃平生快事。这家伙谦虚,坦诚,丝毫不浮夸,也健谈,言辞从不激烈,总是慢条斯理。喝酒聊天,他的话语里,又无不流露着粗狂与野性。他说,我不是诗人,诗人这东西太复杂了。其实,他的诗很有功底。

听说,他经常夜里在寝室楼顶对着西天洒酒,口念苯教的八字真言——嗡摩芝麻耶萨兰德,祭拜藏族人的神灵,也不知是真是假。他心中有神灵,这可是真的。每次一见面,他就给我大说灵魂怎么转世,死去的人怎么投胎。说实话,很多时候,我真是被他的神灵搞得伤透了脑筋。我伤透了脑筋也只能忍着,人家可是有信仰的人,每念至此,我不由得心生敬畏。

我脑子里还晃动着另一个长的发哥们儿。这哥们儿也信佛,喜欢读古书,有志于国学,写起古诗来敢和李白叫板,能与杜子美争锋。曾几何时,我也怪模怪样写过几句古诗,正所谓颐养性情,文学小青年的爱好。可一见这哥们儿天生的古诗料,我不敢写了,只好从此搁笔。南飞兄,我可不是在损你。我有点羡慕你,真不明白,活在当今社会怎么就能写出那么好的古诗?但愿你能活在古诗中。

这哥们儿喝酒更胜朗杰,酒醉情酣,往往豪气勃发,放声吟咏他写的古诗,慷慨疏狂之气,大有魏晋遗风。我唯一不理解的是,喝醉了他竟然还跑去拜孔子。我对孔子并无好感,圣人的干活,咱向来敬而远之。南非兄却是发自内心的敬佩。至于孔子喝不喝酒,我不知道。李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想必是对的。南飞兄,别管什么圣人了,咱喝酒!可否记得我们三长毛在五峰山上,几杯诗仙下肚,你对天长啸——云间堪就月,天上好乘风?嗨,那是何等豪情!

三长毛在自办的一个小小诗社里,准备大干一番。不料,一个伟大的梦想结果撞死在了文传院。院里有领导很是不待见我们,当面批,背后发狠话。我们的海报被撕,活动申请不到场地。除了禁锢人,这帮没劲的家伙还能干什么?我们无所谓,大摇大摆,走着诗人的节奏,就像老北岛说的,野兽怎么活,我们怎么活。在他们面前,我们保持着野蛮的骄傲。

那些个教授戴着近视眼镜,刚刚从古诗的格律中走出来,一看三长毛所办的诗刊,忍着诗臭读了读,也大摇其头。在课堂上,某教授先是含沙射影批我,我忍着。继而,他义愤填膺,大批现代诗,将所有现代诗人定为垃圾。我忍无可忍,与其理论。果不其然,三句话他就自暴了家底——对现代诗少有关注。他自称唯一读过的就是徐志摩的: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呕,My god!谁给他的勇气?

诗社办不下去了,社里的人纷纷散去。三长毛依然如故,经常邀约,聚在一起,必定喝酒,一喝酒,必定浪诗。浪起诗来,恐怕数我的嗓门儿最大。两位,担待我酒后发狂吧。在那无数个风雨之夜,酒精之夜,我们浑然不顾现实,诗歌就是一切。我们像迪兰·托马斯一样,喝到醉生梦死,还在大声喊着,再来一扎。哈哈,兄弟,再来一扎!

然后,我学着迪兰的声音,浪起来:“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催开我绿色的年华/炸毁树根的力量/是我的毁灭者。/而我哑然告知弯曲的玫瑰/我的青春同样被冬天的高烧压弯。/驱动穿透岩石之水的力量/驱动我的鲜血/枯竭滔滔不绝的力量/驱动裹尸布的帆……”他妈的,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弯曲的玫瑰,我的青春同样被冬天的高烧压弯,驱动裹尸布的帆,多么带劲。兄弟,再来一扎!

南飞兄总是安静的。他古诗写得那么高古。他就该那么安静。哥们儿,来吧,浪一首。南飞兄一脸沉稳,拿出手机,找到一首,总要谦虚地说自己写得不好。毛线,浪吧,咱这里不许谦虚,只有野蛮的骄傲。“……曾君读破四海书,尤觉泰西学不诬。入眼世态皆妄诞,每将幽意寄琼珠。朗杰还自天山来,所见人情最堪哀。乃刺狂迷讴净土,竟有当年情僧才……”慢点,你确定这不是在骂我们吧。

然后,我又躁起来了。我说,我要用酒精醉死所有的废话。我说,所有的废话在唐诗宋词的月光中就是一堆狗屎。我说,我之所以写诗写得像狗屎,就因为该死的月亮正照在狗屎上。喝完酒,我们在雨中狂奔,嚎叫。南飞兄你太安静了,你古典的情怀,很多时候真让我受不了。你学谭嗣同仰天长叹,你在孔子像前躬身默拜,你穿着印有中华民国的T恤,你手持一把大扇总是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兄弟,如今你在哪里?

朗杰写到马背上祖先的沉默,写到茨仁尼玛的故乡,写到雪域的神鹰,写到假如我突然死去亲爱的母亲请不要剪掉我的长发,写到一个徒有身份证而没有任何身份的青年,写到一个青年在成都不合时宜的悲愤,写到父亲坟前的雪,写到雪山下的姑娘。替我问候你的姑娘。

离别那天,我说,一万里的路就在脚下,三千丈的离愁与我等何干。铺开天空,抓一把星星,赶出唐诗中的月亮,去他妈的宋词,我们喝过酒,浪了诗,在落日余情之中,挥手自此去。一人南下广州谋求生计,一人留在学校专心考研,一人前去成都怀里揣着导演梦。

几年之后,南飞兄考研成功,即日将去上海大学读哲学。兄弟,还是把剪掉的长发留起来吧,没有长发的南飞就不是南飞。正所谓女人不发骚不文学,男人不疯狂不写诗。想当年金斯伯格在旧金山朗诵《嚎叫》,人家披着一床棉被,走上台把棉被一扔,就只披着一张人皮了。我们并非得像垮掉一代那样疯狂。至少我们留着长发,就等于和这个世界划清了界限。

朗杰已经在成都受尽挫折,已经在挫折中养成了不写诗的习惯。想当年,你长发飘逸,腰悬藏刀,好不气派,用杯中之酒祭洒神灵,孤独的诗句就像雪域的雄鹰,抱着血向冈仁波齐狂奔而去,是何等壮举。不写诗的朗杰就没有资格继续把自己活成朗杰。写诗吧,兄弟。

两位,我时常在广州抬头仰望长天,想往事看今朝思未来,我似乎看见三个长发披肩的青年在云端之上痛饮狂歌。而未来在哪里?我对自己说,未来正从未来的方向朝我们狂奔而来。为了这狂奔而来的未来,三长毛各走东西,相见无日,在红尘打拼,是非成败十年再论。听到了吗,不要沮丧,十年再论。

2014年于广州车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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