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叶临之)

咸秋成告别了儿子李宇生从镇上回来,走到黄家凹的时候找了黄姑。她瞒着咸平老头。以前,她找过黄姑两次,咸平老头骂过她两次,彻头彻尾、没跟没底的骂,骂得咸秋成横下心,差点不跟他的道士班。后来,咸秋成还是把道士做了下去,话说回来,咸平老头也不全是个道士,只有年末、年初,才忙,那时打工的求学的都回来了,往常都闲,平常,咸秋成说他咸平老头太过于俏皮,他把道士做得很不标准。

天瓦蓝瓦蓝的,咸秋成心情舒畅了起来,她到家的时候是下午了,咸秋成想咸平老头不可能叫她出门了,她先去田里打化肥,化肥用大船拖过来,渡船的是王师傅。

王师傅是捉田鸡的老手,五月是捉田鸡的时候,他是来等收成的。今天,他的后面还跟了他女人,女人四川的,不喜欢吭声,生娃子到了七八岁,也没见说话,王师傅为了女人,请咸平老头做过法事。他夫妇俩在镇上刚开了快餐馆。船上,王师傅女人一直在做些红线头,平常她在餐馆前,用这些花花绿绿的绳头做些招徕客人的生意,都是些地摊货。照咸秋成看,王师傅女人面庞窄、像条船,看起来,这辈子不会吭声了。

船头的风很饱满,咸秋成兴致好,想起有一天她在竹楼里烧火煮饭,和来捉田鸡的王师傅开起玩笑,她说王师傅:“你呀,拖了一只乌龟。”

“你拖的乌龟佬,咸平老头领情吗,”王师傅说,“我看也是未必。”

王师傅是知道咸平老头为人的,当然,王师傅这么说她,咸秋成也不怪他。平常,她都说自己跟了个乌龟佬,她特别喜欢这样说。咸平老头年纪大起来了,做事手脚不利索,背词儿有时前不着跟,老是让前边捶鼓的她干着急,好在这些年,请咸平老头的大都是年轻人,全只图个乐趣,有时热闹就是乐趣。

王师傅和咸秋成在逗笑,可不想,咸平老头来了码头上。

下午三点多,王师傅和他女人走后,咸秋成开始在码头上扛化肥,去给稻、麦施肥,阳光的光线金灿灿的,像针一样,咸秋成戴着斗笠,还是出了身汗,酣畅淋漓。戴着长飘道士帽的咸平老头过来了,他从后边一眼就瞟中了在施肥的咸秋成。

他过来时,咸秋成站在田埂上,咸秋成像立秋时候饱满的玉米,黄甸甸,圆润、发鼓,咸平老头像架飞机,保持领空优势,他像切菜一般,从一旁凶狠地夺掠了她几眼。

咸平老头没有停步的在路上疾奔,他是要马上过河去,没有时间来理睬咸秋成,咸平老头想了想,他给乔桂挂去了一个电话,乔桂是他徒弟,去年刚上坛成了一名正式的道士。

咸秋成也看见了他,本来要喊咸平老头,叫他停下来,怎么不等等她呢,转念一想,可能他知道她去找过黄姑,她就放弃了呼喊。怎么说呢,咸平老头和黄姑是师兄妹,和和气气,心里却是一对冤家,咸平老头常常对咸秋成说起,论起黄姑,他说过的,“我们是伙伴”。

“伙伴,知道吗?”咸平老头说,“我时髦得很。”

这些年整体来说,信他们道士请做法事的越来越多,咸秋成专司锣鼓,她很是卖气力,轮到歇息的时候,咸平老头说,“打鼓,不要抬太高。”他盯着咸秋成看,咸平老头是个道士,平常也总是喜欢说昏话,周围的人一听,双眼眯成一条缝,像榆木疙瘩开裂。

现在,来看他们做法事的都是老汉老奶,老汉老奶个个看起来是瘪葫芦,没多大生气,不过最近,铺里的人奇了怪了,那些打工回来的人总爱请咸平老头,咸秋成想,可能是在咸家铺,咸平老头资格最老。有咸平老头,那么咸秋成自然在,老汉们说是一对连体葫芦,或者不太规矩的唐僧带了个一脸正经的女沙僧,这样的心理很是玩味。

咸秋成没上坛,不过是跟咸平老头跑场子,不过,咸平老头也需要她这个捶手。对于咸秋成来说,咸平老头平常不是很忙,这样,她可以多干出很多事,去镇上看儿子李宇生呀,农忙是农忙,年初、年中、年末三个点,法事才多,至于利润,她有双成,反正那阵李宇生也放假。一放假,李宇生只会待在家,玩玩电子游戏。

上次,李宇生回来,捧着游戏机盯着看,咸秋成连抢都抢不过来。

“你这样看,眼睛也不怕近视。”咸秋成在切菜时就说。

“我不怕近视,好不容易轻松下。”

“在学校你也这样吗。”

“有老师管。”

“在家里我就要管你。”

“我不管你,你也不要管我。”

李宇生性子倔,就像一块随时崩裂的砖头,咸秋成担心在这,她才经常去镇上打探。

五月的天,真是舒爽,与远近浑然的山也特别亲近,咸秋成打完化肥回来的路上,蚊虫交织,黑点、灰点之间,那些透明的翅膀,形成一种时兴的挂链。

她在镇里看到一家烤鸭店的门口就挂着这种挂链,像一种很少见过的丝绸,她站在台阶下,当即为它可惜得不行。当时,在烤鸭店的门口,还站着一个女人,见咸秋成看着她的店,眼神里满是奇怪。她在看咸秋成的打扮。这女人出来后马上出来一个男人,他们俩一起走到对面一家米线店,女人走时,转过头来仍在看咸秋成,咸秋成也就多盯了她几眼,这个女人走路看起来像一只鹅。

不过,怎么能想荤呢,去镇上之前,咸平老头说:“咸秋成,你入行两年多,也要上坛,上坛当道士,按咸家铺过去的上古音所讲,我们这里都叫它上邪,上邪,上邪是大事,懂吗?”说这话时,咸平老头是认真的,后来,咸秋成去查过字典,翻来翻去,对于咸平老头为何这样讲,她还是不懂。

这时,她碰见了乔桂。乔桂一脸苦瓜相,他也在路上疾奔,步子吊在空中,看见前面光脚走路的咸秋成:“干吗去了你?师傅找你,穿鞋子穿鞋子,快快快!”乔桂催促道。咸秋成见罢,只好跟在乔桂屁股后跟他一起走。

他们到了柳叶冲,咸秋成才知道咸平老头心头急的缘由。看着床上已然落气的老人,咸平老头手拢着坐在床头,眼泪涟涟,这很应景,咸秋成在人圈外远远地站着,她看到了咸平老头。

孝家忙着备好了白布、蜡烛、钱米,丧事终于要开始。从歌郎唱丧歌开始。平常,咸平老头也是歌郎,唱只有歌郎会唱的丧歌,这在道士里少有,算是道士里的五项全能了。孝家男男女女,一路在灵堂站好,咸平老头摆足了架势,人站在八仙桌后,遒劲的手呈拳头状撑在桌面,躬背扶腰,老气横秋,呜呼哀哉,三种曲调轮回起唱,一旁的乔桂仰头起和,他们俩做得神形兼备、悲戚至极。

和周边的人一样,咸秋成也一下掉到了应景里,对着门口,看着山坡上河谷里,看得那翻滚绿得发紫绿得发黑的麦浪、稻浪,她明白接下来马上要做什么。

咸平老头红涨着脖颈唱《夜歌》,不到半个小时,人都还没散去,咸平老头嘴一张,急忙,他转向了咸秋成,又随着手势一挥,他嗓音急促:“你来,快,咸秋成。”

咸秋成赶紧接上,由她领唱,手撑在桌面上,她的声调比咸平老头高,高亢、起浮,有它们自然的气息,乔桂在后面起合,形成一股精神气,像栖息在黑夜里沉吟的麦浪,翻滚着,舒展着,在追赶,这股气息在空气里,又像不存在。

灵堂里的人脸上慢慢绽出来高兴,放心地说:“真是亏了你,我们的咸平老头。”

屋子里,锣声震耳欲聋,唢呐吹至恍恍惚惚,人还没散去。这时坏了,咸秋成飘了起来。儿子李宇生说,我上课的时候脑子总是要飘起来,数学题也做不对,摸不着思路。咸秋成说,你是注意力不集中,走神,难怪成绩才这么差,二十五名,考哪门子大学哦。

“考不着还是有扁担大学,也可以打工啊,哪像你。”

儿子李宇生回击。

她唱歌的一路都在想学校里的李宇生,后来竟然异常乏力。凌晨两点多,逝者盖布,吃夜饭的时候,咸平老头过来,看她坐在高凳上昏睡起来,咸平老头说:“去歇会儿?”

明明听见咸明老头说话,她仍有些迟钝。

“明天还有。”咸平老头说。

咸秋成顺意了,咸平老头人执拗,一般他的安排不容改变。

孝家早就给他们安排了床铺,是两张床,在同一间屋子里。咸秋成睡小床,床上喷臭,有老鼠屎,她也睡得舒坦。屋子是木板楼,隔壁是个临时厨房,为了办丧事支起,桌案上摆满了黄豆腐、五花肉,还摆了台电视机。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看电视,他们在开玩笑,男的说在广州看见她,肚子捂得像金元宝,大得很……怎么,后来蒙起脸,偷偷坐小船回来……咸秋成迷迷糊糊,无辜地替隔壁的女人紧张起来,心跳加快,咸秋成不知道为何紧张。

还没鸡叫,那张床上也爬来一个人。

咸平老头。

他们外出做法事,都这么睡,法事只留乔桂守场。咸平老头进屋没有开灯,他朝马桶那走去,看了一眼咸秋成。咸秋成让他看醒了。咸平老头站在马桶旁,开解拉链,滋、滋滋,咸平老头的尿液,从马桶里,一路溅过来,溅到咸秋成的头上,老人尿味有点枯而不臊。那边的厨房,已经没有了说话,只有电视在播着,午夜播武打片,噼里啪啦。见咸秋成睁着了眼,撒完尿的咸平老头扭了下屁股。他说:“你找黄姑了?”

“谁说的。”

“我自然知道的,别用你说。”

“知道的又不一定是对。”

“你娃子说习,还算好?我不是不让你去,道场嘛。”

咸平老头把“学习”说成“说习”,他吸起一口烟,这口烟呛人呢,让屋子毛躁起来。咸秋成也想撒尿,等披着大衣的咸平老头入床,她一个打滚,摸黑起床。黑暗里,对着那只偌大的木桶,她的尿速很快,顺畅。她想起稻田里的鲫鱼、黄鳝,一条条从沟槽里出游,它们快活极了。

她看了一眼周边,摸了把屁股,屁股有些黏稠,粘了尿液一样,她羞赧地站起。她很久没有这种感觉。她站起来的时候,没去看咸平老头,她知道咸平老头不会看。

“我想他总归要回来吧。”咸秋成的声音很小很小。

咸平老头没再理她。咸平老头早就没在抽烟了,他酣然入睡,鼾声如雷。

看了眼远处灵堂里的乔桂,咸秋成走到床边,可是怎么也睡不下。

刚才咸平老头一下子就问到了她的根本,是她找黄姑的原因吗?不是,却是她入行的原因。刚入行的时候,咸平老头可怜她一样地说:“也好,上邪,唉,渡你一个就等于渡全家。”

咸秋成说:“我只管混口饭吃。”

“你还有个孩子要养。”

“养着李宇生。”咸秋成说。

“那谁。”咸平老头想起什么,他又没往下说下去,“是啊,他还要考大学。”

到这,咸秋成满心心痛起来,满打满算,男人大大前年出去的,说是去挖矿,一去音信全无,一起出去的人说,山凯到贵州的盘山道,就不再跟他们走了。每个人都这么说,也就撇清了关系。咸秋成想不明白,从男人出走开始,她才信的鬼魂。

这年开头,给她介绍的人就超过三个了,各种人都有,有劁猪的,赶场的,走小市场卖鱼的。媒人劝她,说她年轻,没必要僵着,人何必不痛快点过,哪怕抹刀子也是痛快,现在政府不准抹刀子,可是有把软刀子更残。

软刀子的厉害,咸秋成尝够了,有时候她真想放弃,托媒的人每介绍一次,她就回一次娘家。娘家是个自省的人,也是能和咸秋成说得上话的人,上回娘家跟她说,到了你下决心也是我下决心的时候了。

咸秋成没动,只挪了挪屁股,她说:“不急。”

娘家说:“这也不成的。”

咸秋成说:“还挺赚钱的。”

娘家说:“你就清楚赚钱。”

咸秋成说:“妈,现在与以前不一样了。”

娘家就有些生气,狠狠地落下一句话来:“我要把你收回来!”

娘家痛惜地来打她,碰到咸秋成软塌塌的屁股,手停了下来。说也奇怪,李山凯走后,咸秋成的屁股一点都没小,这点连咸秋成自己都解释不清楚,李山凯走后,她搞过养殖,养十五头猪,养猪那阵,她经常站在母猪后面观看,对于她来说,这心理不太正常,想起来,也是件不寻常的事。到后来有道士当了,咸平老头说跟我来当道士吧,她连猪也懒得养了。

娘家早就知道她在跟咸平老头一起做道士,这样下去,毕竟有风言风语。反对过多次,娘家才生气。咸秋成认为,反对有什么用呢。

咸秋成第一次找黄姑是入行没多久的时候。那次,咸平老头带领她在戚家唱傩戏,老板是个从城里回来的,爹佬是个瞎子,在算命先生那许了愿,约了咸平老头年初一场。出场前,乔桂生起过怯意,咸平老头点名时,乔桂拿起手机给老婆打电话,很大声:“娃子放学了?哎,你一个女人的,今天早上饭做成了夹生,你害人不是?”

这是乔桂很少的一次自作主张。

“那么,”咸平老头说,“咸秋成,就你和我吧。”

乔桂和咸秋成一齐走出来的时候,乔桂在小声抱怨:“我怎么能给瞎佬唱歌,你不知道,给瞎佬唱歌不多出事吗?”

那天的事就这么定了,一整天的戏只有咸秋成和咸平老头干耗,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咸秋成让风吹晕了一样,迷迷糊糊,轮到她主唱,等到唱到高潮部分,她一手拿红蜡烛、黄纸,一手捧着炭黑的菩萨,脚步舞动,嘴中吟词提速,等到脚步再加快旋转,耳边出来一声话,它说:“咸秋成,去吧。”咸秋成脑子迟钝,人仍在右旋,她一脚蹈空,她想说话的是谁,像是谁的叮咛,那木菩萨,叮叮当当,磕到地上。

咸平老头勃然大怒,好在那个常年在外的民工知道咸秋成,咸秋成没上坛,不能算真正的道士,他只是责成咸秋成请来一个漆匠,用生漆和胶水把菩萨粘好了事,其他也没多加责怪。咸平老头加以赔笑,答应民工的全部要求。

咸秋成记忆深刻,她回去娘家,说给娘家听。

在咸家铺,出嫁的女儿都把母亲称作“娘家”。娘家说这是一次暗示,娘家说:“咸秋成,你没想可能真的有谁找你有话要说吗?”

她没想到咸平老头,她去找黄姑问清缘由。

黄姑是能对话的人,这点咸平老头是欠缺的,或许因为他是男人,黄姑是女人的缘故。大概是男人与女人的差异造成的吧,咸平老头不能,黄姑却能猜透她的心思。每回找黄姑,她都像跳进早已预设的咒语里,让她相信黄姑的话。

黄姑是市里道教协会认证过的,虽说是个女道士,可是,造精深他们道行的老辈、老讲究看来,她因为专注而更有法力,他们说咸平老头是坑蒙拐骗,为了赚几张红票子,那些常年不在家出门打工的人图个热闹而已。哈哈,咸平老头就是热闹。

咸平老头自己却不这么认为,咸秋成第一次找黄姑回来,咸平老头就跟她说:“你找的竞争对手只配给我提提尿壶。”

一想,咸秋成醒了。可见,后来她还是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死。

她看了下手机,早晨七点多了,阳光直射,像铺了金闪闪的钢珠,屋里屋外黑白分明,她一时害怕起来,赶紧洗漱,嘴里气若游丝般。她去镇里见李宇生的时候,还听见镇里人在嘀咕地球会不会热得爆炸。她想,乔桂不太可能还在房里,她看了下那张床。乔桂仍躺在床上,她张开大嘴呼吸,呼着腥臭的水汽。风里含杂着豆荚香气,“噗的”刮过来,床上的乔桂躺在那,像一只田鸡。

咸秋成从柳叶冲挑着皮箩出来,面颊红胀,眼球隆起,像被日头晒熟的蛙娃子。整整唱了三天三夜,直到这个傍晚才落幕。“回头是岸,有苦不能难噎,往世太平终开始”,路上,咸平老头还在念念有词,哼唱着往回去的方向走去,从远处看,形影疏朗、依稀,像三棵夜晚会移动的苦楝树。

“《告别阙》再唱一遍,就行了。”走过了柳叶冲,咸平老头对后面的咸秋成和乔桂说,“名字是我改的,当我们道士要与时俱进,又要想远古的事。”咸平老头说,“找了个师范大学的毕业生,还是个研究生,一起划了个谋。”

“很好,不错。”乔桂说,乔桂只会应和。

“我们也要讲究个新时代创意哩。”咸平老头偏向咸秋成。

论到赚钱,咸平老头是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的。眼看可以歇下来了,到了一年中的歇夏,跑了柳叶冲这一场,咸平老头着手准备召开会议,按老办法,咸平老头会把大家的一部分工资存在煤矿里,年终分红。

咸平老头有头脑。然而,有一个问题摆在咸秋成的面前,对于咸秋成的表现,咸平老头不满意,从他紧绷的嘴角可以看出。往常,咸平老头一看她和乔桂出差错,就像衰老至极,嘴角像被燃烧的塑料纸炙烫过一样。

等到会议召开,咸平老头说:“咸秋成,你怎么唱的《夜歌》,一开场,你就错,要吊腔,不该这么唱,柳公、七郎、八郎、胡君晚郎……,接下来还要斜声,继续斜声,别看打工的不懂,久而久之,我这块牌子要让你掉光了。”

最后,咸平老头说起一句很重的话:“我看你是尘缘未尽,心境未了。”

咸平老头一反平常。

他是言说有意,想想还是咸秋成去找黄姑的缘故,也就是说,咸平老头认为她吃里扒外。咸平老头话就讲到这,咸秋成没有吭声,到底咸平老头是师傅。

也没有多说话的余地,她想那么就先干耗着,半个月以来,咸秋成没有去咸平老头那,咸平老头也没有叫她。那天,李宇生回来了,李宇生说上面要交补课费。

咸秋成才想起,咸平老头这天恰好是庆生。

咸秋成迈入咸平老头家的门槛的时候,她就发现情况有些变化。咸平老头在门口抽中华烟,一口一个烟圈,屋子迷离、朦胧,和远处的山体轮廓混为一体。屋子里抽噎,哭得好比吸烟般,好比泉水。那是女人的哭声,咸秋成过去,看见一个女人埋着头,咸秋成猜想,可能是咸平老头以前的干女。咸平老头收的干女多了,按这一带的道士规矩,咸平老头收了二十多个,他们大多不相往来的,咸平老头的这个干女,咸秋成只见过一次,整体印象上像王师傅的女人。

咸秋成过来,咸平老头在靠椅上,咸平老头头也不抬。

他说:“跟你一样学道士的,叫李玉花,碍山峁的。”

咸秋成说:“欢迎。”

咸平老头打开抽屉,把钱开给咸秋成,按老规矩。

咸秋成瞅了那李玉花一眼,原来她不是来庆生的。咸秋成又想起前些天咸平老头说的话,一想起,咸秋成就不主动了,不像刚见到乔桂,一会给他打毛线衣一会又给他热汤。咸平老头决意再新收一个徒弟,咸秋成认为明显是针对她的,她心里不痛不快。

拿到钱回来,儿子李宇生在打游戏。

“当道士能赚钱吧。”李宇生头也不抬地说。

“我又不让你当,我累死累活干吗?要让你考大学。”

“屁。”

“你只晓得打游戏。”

“打游戏也比糊弄人好。”

儿子李宇生这么说,可也是奇怪,咸秋成不往心上去想,她在想她的师父咸平老头。她和儿子李宇生还要靠当道士过日子,否则只能与王师傅的女人一样,在小街上卖线头。

咸秋成开始慢慢了解李玉花。李玉花刚打工回来,之前,她夫妻俩在广东的一个鞋厂,也是命中注定,老公突然得了病,是那种座上瘫,坐得起站不起,看起来挺像软骨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算疑难杂症了,夫妻俩去年才乘火车回来,回来后李玉花找过很多工,煤矿老板不要,矸石厂不要,县里新办的电子厂也不要,因为那里都有铺里的人,都知道李玉花的情况,厂里嫌李玉花上班肯定不能一心一意。实在没法,两人在家干坐,总要有收入才好。“入行来做道士吧。”咸平老头主动提出来。

李玉花最多背了半个多月的经文,就可以做法事了。

做法事前,咸平老头先做一个简单粗糙的入行仪式,咸平老头说:“我渡你三分桥,能不能上,唉!上邪、上邪,上不上,造化全凭你自己。”

天气越发炎热,乡间老人再也熬不过酷暑,在咸平老头和黄姑等身穿道士服的人们的苦吟低唱中,永阖双眼。法事一场接一场地做,而且比往年多。现在,道士行列多了李玉花,咸平老头让她捶鼓,李玉花不再哭丧,每次都由儿子开摩托车送到这边来,有说有笑。

直到他们到桑梓的那一场,七天七夜,咸平老头没再打电话请他山的师傅来帮忙,有了李玉花,四个人能包揽下来法事,乔桂和咸秋成是主唱,李玉花司鼓。咸平老头反而有了点休息,在那巴着烟嘴子,静静地吸着,他思考什么,像一头潜伏的鳄鱼。现在,咸秋成突然怕起咸平老头这一点,让她想起五月在紫江河边。

只要锣声一停,咸平老头和李玉花开起玩笑。

“玉华真不比咸秋成。”

“玉华打锣相当打男人,这就对了。”

李玉花故作娇羞,“这样说也不对,人家刚开始,用力不均嘛。”

“不过话得说回来,猴子也有七情六欲?”

他们声音很小很小。

“不是这样嘛,天天震,我手腕子痛得要死,哪多想其他。”

他们在那笑闹,咸秋成心里不太舒爽,她偷偷瞟了眼乔桂,乔桂让她真是有些失望,乔桂说,“好嘛”或者“是嘛”,咸秋成终于明白,乔桂他没什么原则性,乔桂对咸平老头态度始终一致,只要他能过日子就行。

自从桑梓下山,咸秋成非常乏力,全身酸软。

她决定去看一次娘家,她给娘家买了两斤猪肉和一只烧鸡。

她看到娘家正站在门口,咸秋成有些发懵,觉得站在门口的不是母亲,而是另一个陌生人。然而,那边娘家已经说起:

“咸秋成,哪个家来的道士,你来了。”

娘家的一声“哪个”让咸秋成感觉异常害怕。

她和娘家吃饭前的时候,咸秋成一直在回想,娘家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木讷,咸秋成怀疑母亲像村里的老年人,以后也有得痴呆症的嫌疑,咸秋成认为母亲的不幸是她带来。这时她想,她这个女儿既然作为一个道士,那至少要给母亲一些祝福和祈祷。她给母亲烧了几叠平安纸,烧纸时,她空前自信起来,她想她似乎做好了上坛的准备。

晚上,娘家没有和她说话,等新闻联播播完,她就去睡了,也没看电视剧,一到床上,便任由自己软下去。这晚对于咸秋成来说特殊,她做了一个噩梦,而且梦到一个人:李玉花。

现在,李玉花叫咸秋成“姐”,她们俩在外做法事,都睡一条床。李玉花像个话痨,白天李玉花有说有笑,晚上也很喜欢对着咸秋成说话。有次,李玉花伏在被子上号啕大哭,那时咸秋成进门,见咸秋成看着她,李玉花回过头来解释:“姐,我这是习惯,哭哭就好。”

后来,有次在外留夜,李玉花旁边只有咸秋成的时候,李玉花竟然哭起她自己的情史,咸秋成才知道李玉花在找了她男人前,处过一个对象,那对象好赌,结婚前几天,他赌光了钱,手机打不通,人再也找不着,李玉花只好另寻门路。

咸秋成记忆最深的是一次她们在后山一户人家,咸平老头临时有事,她们留在主人家的竹楼过夜。半夜里,咸秋成去洗漱,李玉花在竹楼外,在和一个男子说话,咸秋成洗漱回来的时候,男的已经在说:“你咋不跟我去?”李玉花说:“人家有事嘛。”男的说:“有事就不能去了吗?”李玉花说:“不能嘛。”……他们俩打诨插科,话越说越快,越发刺激咸秋成的耳朵,后来男的说:“去吃夜宵去。”李玉花说:“好啊。”男的说:“你肯定不敢。”李玉花说:“我怕你啊!”

李玉花在竹楼外,声音越来越小,很晚的时候,李玉花才回来。

咸秋成对她说:“你真大胆。”

李玉花干坐在床上笑着说:“姐没事的,我不怕他。”她指那个带她去吃夜宵的男人。

李玉花怕是喝酒喝糊涂了,说完,咸秋成要准备躺下来的时候,李玉花去外面倒尿桶了,她说她在家睡前习惯先去倒尿桶,她犯了这个毛病,在家里,她男人每天都要她倒的。

李玉花回来后,又说了好多话,看起来,她是真把她咸秋成当朋友了。更有件羞赧的事,李玉花悄悄里开始跟她说起性事,李玉花站起来,说,姐,我们比比看,她们莫名其妙地比了下,咸秋成是弧形的,李玉花却已经松垮,她们站在镜子前,李玉花还揉了揉她,揉完后惊奇地说,真是没想到呢,又说,你为何要守那男人呢。咸秋成不知道李玉花想说什么,那个晚上,咸秋成一直盯着竹楼的顶看,她觉得蹊跷。

“为了李宇生。”她当时铁定地回答。

这天不是在竹楼,她梦里的话像一把针连续掉在地上,空旷的夜里,一放大,非常清晰。娘家在盯着天花板看,老年人夜省,咸秋成的话滑进了她的耳朵里,一字不少,她不时地抚摸女儿,对着月光,任咸秋成抖索,借一个叫李玉花的女人回忆着她自己。娘家也没叫醒咸秋成,娘家一晚上都在掉着眼泪想着她。

从娘家那赶早回来,咸秋成去学校见了李宇生,她是去送生活费。

李宇生班上的学生知道她在当道士,咸秋成是拉着李宇生出校门的。她问李宇生,要不要妈陪读。她这问的也是异常,是傻话,她知道李宇生不懂事,李宇生恨不得她立即乘直升机飞走。李宇生果然果断地摇了摇头。

就这样,她回了咸家铺,这一次,对于要不要去会黄姑,她犹豫了。她想起临走前娘家说的话,娘家说:“咸秋成,你要好好想想,你要上坛了,自立门户。”

那天,咸平老头低着头在屋子里噼里啪啦地拨算盘。

咸秋成凑了过去说:“师傅,你看,我第三年了。”

咸平老头明白咸秋成的意思,他皱了皱眉头说:“等等,等你师妹李玉花,看看好吧。”

自从李玉花来,咸平老头就再也没有跟咸秋成说起上坛的事。论理说,这年咸秋成确实该上坛了。咸平老头话里有话,自从桑梓回来,咸平老头看李玉花不一样了。

又等过了一些月份,等到核查收入入账办定,咸平老头开会,他首先作总结,咸平老头对李玉花大加夸耀,他说:“李玉花,她是个天生的道士,我看她就可以上坛,就入秋吧,我们都叫上邪,当一个真正的道士,为何上坛叫上邪?一个字:难,好比是谈恋爱,我们要忠诚、可信,做一行要爱一行,说的就是这个根本。”

咸平老头转身对咸秋成说:“咸秋成,你也一样,准备好,加把劲。”

咸秋成没吭声。

“不要老是想着男人。”到这,咸平老头又想起什么,“李宇生嘛也是,没用。”

乔桂“呵呵”两声,附声应和。

李玉花欣喜万分,她马上给家里拨电话。与竹楼里的李玉花比,现在的李玉花越来越不像与咸秋成说秘密话的那一个人,她称呼儿子快来,说把摩托加满油,晚上和师傅一起去镇里吃火锅,明显听到是她犯座上瘫的老公接的电话。

听着李玉花说电话,咸平老头很高兴。

“慢一下,一会上坛,由你李玉花来,李玉花,你先来吧。”

咸秋成脸黑皴了,李玉花呢,当然是高兴,她是太高兴了,她电话没挂,跟电话里的“儿子”说:“话都是师傅说的啊,要守信用……不守信用还不如一只,鸡公。”

他们唱双簧,比唱戏还好听,咸秋成的脸色很不好看,闷在那,咸平老头和乔桂坐在那嘻嘻哈哈,没看见咸秋成般。咸秋成出去透气的时候,屋子里仍是热闹得很,咸平老头已经和李玉花开始讨论上坛的步骤,讨论罢了,咸平老头说:“好好预备,训练好当一个好道士。”

按传统老办法,正九月的第一天就开始。

那天非常隆重,咸家铺一下子有两个道士要上坛,旁观者多,连“伙伴”黄姑都来了,咸平老头高兴地说:“这次上坛是两个女道士,上邪,唉,我要亲自监督。”

咸平老头开唱后,转交给李玉花。

李玉花开始要上刀山、下火海,然后,装模作样地做一场示范性表演的法事。一伙人在她旁边,烧纸的烧纸,打鞭炮的打鞭炮。那边,李玉花打扮成一名标准道士,只见她身穿黑色道袍,头戴丝绸的道士帽。帽子是咸秋成最近一次去看李宇生时买的,十五块钱。

李玉花站在上刀山的梯子下面,她很紧张,可是,当看到咸平老头的眼色后,她知道怎么做,按着平常的操练,她一步步做了下来。

接下来是杀鸡祭祖,按理说杀两只阉鸡,可是这次是女道士,大家难以定夺。

咸平老头深深一想,说:“母鸡吧。”

咸平老头说要杀母鸡,咸秋成听得真真切切。

咸平老头为何要杀母鸡?莫非还是黄姑的事吧。要杀母鸡的时候,咸秋成一直在屋子里。咸秋成很早就来了。外面的鞭炮声震耳,鸡飞狗跳,刚听到母鸡凄厉的疾声呼叫,她心里要喷出血来,耳朵又捕捉到娘家的呼唤,“哪家的道士……”冥冥之中,相当急切。母鸡杀完,李玉花急促地来催她了,说:“咸秋成,你快来!”

忙忙乎乎,咸秋成也走完了过场。

两个人忙完后一直闹到傍晚,师傅们一起吃了个饭,说是开庆功会,师傅们吃了饭,人很快就散了,像空气一样散得快。一时,咸平老头的旁边又只有师徒四人,李玉花仍然在和咸平老头开俏皮玩笑,《还珠格格》在那挺冗长的播着,也很应景。咸秋成在角落里,她嗓子里破除了一道一直以来的关卡,空气萎缩,嘤嘤细细,那个啜泣挺像李玉花刚来的时候。门口的乔桂长着嘴,话卡到喉咙里,他不知所措,晚饭吃得满嘴流油的李玉花过来,她轻呼,咋了咋了,听到咸秋成哭,她哑然了,把手放在兜里,她也是拿不准。

“还在想呢,天下想的事不是多么。”咸平老头说。

咸秋成狠狠瞪了他一眼。咸平老头也没多理睬,他这天在抽喇叭烟,天气一凉,他裹了很多层衣服,像个多病的人。

到这为此,好多天,咸秋成都没去看咸平老头。

咸秋成在划算秋天里的事,她整天都在稻田里,打完了稻,还要刈小麦,不要说去看李宇生和娘家,她准备忙完这阵再说。忙了大半个月,打了三十多担谷子,在河边的滩涂地烘晒好,她准备装船,拿到镇里去卖。

现在咸秋成心里装了把算盘,要精打细算才行了。她约了王师傅,请王师傅到码头装船,王师傅说好,等他傍晚来捉蛙。

傍晚的时候,王师傅来了。咸秋成和他一起装船,船大,船板宽且长,像过去的毛板船,是以前男人留下来的,咸秋成现在看它,心里怎么都不畅快。王师傅已经听说了咸秋成的事,谷子装船的时候,他一口一声地骂,等谷子全都装了船,他还在骂咸平老头。

“好了,别骂了。”船装完了,她极厌恶地看着船说。

差不多到了十点,王师傅去捉蛙了,咸秋成也忘了感谢王师傅。

咸秋成站在船头,船开着,朝两岸陡立的隘口驶去,隘口就像斧头劈开,远去的铺子留在空隙里,它像远去的星子,看起来若有若无。两岸有“蛤、蛤”声,那是一批打工回家的人,他们在捉野生田鸡,是最后一批捉蛙人了。咸秋成不再想过去,她浑身绵软,从肩胛骨里,好像麻醉药在扩散,她念叨了句什么,顺势躺了下来,连耳朵也意外灵便了。

“接下来要刈麦,麦子金黄了。”咸秋成心想她松一口气都不行。她懂得了点自己,这时,就像有无穷的法力,她把所有的声音都收走,与往常不同的是,狭小的肚里有两种回音相抵,不同于诱蛙声,她想顺着河水流走,总有一天要流到自己心里。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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