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在华县收麦!
麦忙
作者丨王荣
我的家乡北依渭水,南临秦岭。每逢阳历五月底六月初,麦子成熟了,黄灿灿的一片,一阵清风吹过,麦子迎风摇曳,翻滚出一片片麦浪,似起伏的海洋;似华美的锦缎。丰收在望,父辈的脸上洋溢出喜悦的神情。
麦忙前的几个集会,热闹紧张,繁忙有序,镰刀、磨石、麻绳、木耙、铁叉、扫帚、簸箕、挫斗、麦圈……这些收割、碾打、晾晒、储藏一应农具需要提前收拾妥当。想到的想不到的,能干的女人们早就开始了张罗,生怕遗漏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稍有失误,用的时候是要发忙奔的,家家都要用,借谁家的都不合适。
仔细的人家列好了清单,一回都盼曳妥帖了,不冤枉跑路。心粗的男主家,买这忘那,总也不整索,回家免不了被女人一阵数落“三七赤水,五九高塘,一六瓜坡,上会图务人哩吗?啥都弄不了,操的啥心吗?”男人理屈,也不争辩,憨憨的笑着,拿着新买的扫帚坐到一旁扎蔤子去了。女人懒得再理,凉皮罗罗,油刷刷,捣蒜窝窝,麦忙大热天,人下苦哩,收拾好这些东西,天阴下雨是要给当家的吃好哩。小孩子爱热闹,赶集就是想打牙祭,一会儿买这,一会儿买哪,惹得大人急恼,半扬的手掌重重的打在屁股上,头也不回走了,看大人动真生气了,小孩子不敢再胡然,抹着眼泪,呼哧呼哧紧跟在大人身后,唯恐丢了自己。
清楚的记得,姐姐小时候十分能干,带着我翻塬过岭去瓜坡街道上会,两块钱买回来满满一笼东西,洗衣粉、香皂、碱面,剩下的余钱还给我买了爱吃的麻花,那份香甜至今仍回味在舌尖;清楚的记得,架不住软磨硬泡,父亲用一块六毛买扫帚的钱给我买了本喜欢的作文书,回家被母亲一顿狠打,作文书也不敢拿出来看,藏的没了影踪。
坡坡塬上旱,麦子熟的早些,等收割结束,河里水浇地的麦子才刚成熟。麦忙从开始准备到完全结束将近一个月时间,高强度的工作,身体不好的是吃不消的。瞧好要收割的庄稼地,囫囵睡个把小时,拿上馍和水,不等天明一大片麦子就被收割放倒的平平展展,整齐的码放在平整的土地上。孩子们跟在大人身后,收拾着地上撒落的麦穗麦秆,待拾得多时,扎成一束,麦穗簇拥着,火炬一样的形状,我们叫它“圆尖。”
小点的孩子是不屑干活的,任凭大人喊破喉咙,说尽了百般好话。端鸟窝、偷野鸡蛋、捉蝗虫、逮蚂蚱,哪蚂蚱极为机警,两条锯齿一样有力的大腿用力一蹬便飞出好远,没点智慧是逮他不住的,聪明的孩子要了大人的草帽,猛地扣上去,手伸进去慢慢摸,蚂蚱便收入囊中,只是不敢用力太猛,褶坏了帽子是要挨揍的。鸟蛋可以炒来吃,也不需多放油,锅里吱啦吱啦搅两下就吞入口中,现在竟然有人吃油炸的蝗虫,据说有丰富的蛋白质氨基酸,我们始终接受不了,这些东西就是我们小时候的玩意,怎么能乱吃呢?专家咋那么爱说屁话呢?大人早已将码好的麦穗麦秆用绳紧紧的捆扎起来,小山一样高的垛子,插上扁担,脊梁弯成“c”字形方能俯下身去,喝几声号子站起来,扁担吱吱咛咛,麦垛一闪一闪,不管远近,一步步挑到场面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作,压弯了父亲的脊梁,熬白了母亲的头发,呼唤着儿女长大,激励着我们前行。我们村坡地多,塬高坡陡沟深,条件是恶劣的,家里缺少劳力的,是要叫麦客的,议好价钱,管吃管住,干几天算几天,随着机械化进程的推广,这一行当也消失了近三十年了。
张家刚结婚的新女婿,李家才订婚的新姑爷,这时是表现的绝佳时机,梁檩好的干活老手,又舍得出力,岳丈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丈母娘笑得合不拢嘴“这好的女婿,女子的光景还愁过么?”荷包蛋,凉皮子,摊煎饼,蒸卷卷,变着花样吃,邻家人看见打趣道“丈母娘见女婿,扑拉的像母鸡,翅膀一闪,鸡蛋一碗!”丈母娘满脸堆笑,飞跑过去,举起粉拳,雨点般轻敲几下“老妖怪,再胡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孱弱的,身体低廋的女婿硬着头皮苦撑,哭笑不得,一天几趟麦担子担下来,脸晒黑了,肩膀上磨褪皮了,腰酸背痛,小腿肚子不住的抽筋,躺到炕上,翻身的劲也没有了,偷偷告诉自己的父母“妈,爸,再不给云溪村帮忙去了,要人命哩!不要媳妇都行!”说说气话,第二天一大早又去了,为了心爱的姑娘,这点困难还是能克服的,再苦再难也要坚持。
场面上的麦垛整整齐齐堆放在一起,四四方方的,远远望去,一个个小城堡一般,积攒的差不多时,看天气好,铁叉翻起,均匀的摊在场面上,晒得透透了,喊宽娃来碾。宽娃以前是农机站的师傅,手艺极好,人又耐心,碾的到,后来自己买了拖拉机,农忙季节,除了搭理自己的麦子,也给乡亲们帮忙碾场,大家付给报酬。大热天,黑白不休息,人家小伙也不容易,不是乡里乡亲,谁乐意挣这份钱呢?
拖拉机带着碌碡,在场面上画圆式的旋转,女人们手持铁叉,跟在后面不停的翻,一般等三遍过后,宽娃的车就开到下一家去了,时间双方都是看好的,交粮过后算账,麦秆放在一边,所有庄稼收完,这些碾过过的麦秆都要通通再碾一遍,关中话“补干,”后来实践证明,补干没有多大收获,便不约而同的取消了这个程序。碾过麦秆是一年的燃料,麦糠被推成一堆。
等晚上风起,扬场的仪式便开始了,只见铁叉上下交替,簸箕左右翻飞,麦糠纷纷飞在一边,金灿灿的麦子洒落成一条棍形或半圆形,俗话说,会扬一条棍,不会罗圈阵,只要风向合适,能人是不费多大事的,不大功夫一大堆麦糠被扬的干干净净,麦是麦,糠是糠,不会的,一会朝东扔,一会朝南扬,一会说风向不对,一会说叉没拱好,折腾半天,一片狼藉。能人拾掇完自家的,赶上前来,一把夺掉手中的簸箕,嗔笑到“让你婆娘烙油馍去,这点怂活,把人能难场死吗!”认真的婆娘二话不说,连忙回家和面,烙油馍,炒鸡蛋,临了小子还拎来一扎香槟。
吃喝已毕,时间不早,收获的喜悦挂在脸庞,香槟的甘甜润滑在喉间,留下看麦子的大人,宾主各自散场。小孩子图睡在外面稀罕,央及和大人一起看麦,大人也乐意孩子们做伴,干了一天活,乏累的不行行,娃娃们耳朵比狗还灵醒呢,看麦合适不过。拿来竹席,铺上褥子被子,仰望着无边的天际,挥舞着蒲扇的奶奶,咂着旱烟袋的爷爷,呛人而馨香的烟味,诉说着千年的故事,把我们带到未知的世界,美好的梦境。
粮食碾打结束,除了张罗全家的饮食,女人最主要的营生是晾晒场面上的新麦,推开搅匀,扫帚扫去未清理干净的麦糠,麦糠是不能丢弃的,晒干之后,用小木敲敲打打,还是可以收获为数不多的麦粒。骄阳炙烤着大地,也无情的暴晒着母亲的肌肤,豆大的汗珠如雨而下,干裂的嘴唇露出丝丝血印。寒暑往替,岁月老去,父母们用滚烫的泪汗和弯曲的脊梁搭成一座让我们远离愁苦的桥梁。麦子需晒成干蹦蹦才好,抓几粒放到嘴里一咬,像棋子豆一样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就行了,留下全家一年的口粮,剩余的粮食是要交给国家的,不但要多交,而且要交精品,中国的农民纯朴善良,憨厚可爱。
交粮,隆重而繁忙,紧张而辛苦。庄前屋后,约好拖拉机,几家联手帮忙,上上下下,一个人是不行的。一早赶到粮站的大门口,交粮的人已排成长龙。排队,验粮,过称,入仓。运气好的或有熟人关系,半晌就交了,也卖个好价钱,跟验粮的对不上眼,人不活泛,不是说粮食水分太多,就说麦子杂质太大,跑前跑后,挪来挪去,一下就把人整烦了,急恼的要紧,嘴里嘟嘟囔囔“明年不交了,干了一麦天,还不得消停,把人能瞀乱死!”转念一思量,土地是国家的,不交公粮终归是说不过去。踅摸出去,喝一碗止渴消暑的醪糟,火气顿时消了大半,又规规矩矩的排队去了。
机械给劳动力带来巨大解放,先是架子车代替了担麦担,效率大为提高,脱离机的普及让拖拉机成了闲置的摆设,碌碡也成了过时的古物,未几年,收割机的兴起,从地里直接就能收获颗粒饱满的粮食。收麦这一仪式不再神圣而隆重,对粮食的态度,农人自己的孩子也不再那么珍惜仔细,对我们这些70后生人来讲,父辈们是本永远读不完的大书,无言的艰辛,收获的不仅是粮食,是对文明的传承,是对未来的寄托。同父母一起走过的岁月,植根在心里,幻影在梦中。
图文来源丨作者供稿
原文作者丨大明 王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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