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贫纪事

以下是2018年四月发表与商洛日报的一篇扶贫日记——

扶贫村里朋友多

(原载于2018年4月5日商洛日报)

老程的拖鞋

在第一次包扶见面会上,老程的外表极其容易让人识别。还是3月份,天气还没变热,老程就踩着一双拖鞋,上身穿着什么倒是忘了。从此以后,除过冬季之外,老程永远都踩着这双拖鞋。拖鞋黑乎乎的,一条细细的筋儿夹在脚趾缝里,看着怪难受的。第三次,我终于忍不住问他:“老程,这双拖鞋有多舒服,一直舍不得脱?”

老程笑笑:“我们农民天天要下地干活,啥鞋方便穿啥鞋。”老程说,他以前最喜欢穿草鞋,可是草鞋不耐实,风吹雨打,一年要换好几双,而这不值钱的拖鞋,好几年都穿不烂,更重要的是比草鞋好洗。

老程说的是真的。他一家原本4口人,儿女东南飞之后,50多岁的老两口几乎天天在地里扒抓。前几年,山阳黄姜热刚刚退烧,七八毛钱一斤,挖出来不够工夫钱,漫山遍野的黄姜没人挖,但老程两口子却瞅准了这种没人干的活儿,找到黄姜的主人,讲好价钱,一块儿地一块儿地挖过去。两口子看黄姜价格低,就切片晒干,整整挖了一冬,来年黄姜价格终于回升了,赚了不少钱。

我包扶老程的时候,黄姜还是不值钱,两口子也随儿子搬到了板岩街附近居住。闲不住的老程没了地种,便四处打听街道上开门面做生意的人,看谁家的地荒了好捡来种。这些生意人也会算账,地荒着草木疯长,几年不种就毁了,便让老程掏一点儿钱,让他折腾去。这老程,自然又是种黄姜、种苍术,忙得不亦乐乎,妻子也抽空给学校做饭,挣一些零花钱。

这几年,不少人种白芨发了财,很多群众便纷纷掏大价钱买白芨种植,据说每亩地投入三四万元,两三年就能赚四五十万元。老程不为所动,只顾专心种他的苍术,还跑到甘肃等地的深山里,弄回来很多奇怪的药材苗苗,叫作“七叶一枝花”,在房前屋后试验种植,另外贷了几万块钱的款,发展食用菌。

在和老程商议产业发展举措时,我总感到老程的项目很土很保守,没有种白芨的人显得大方,老程有些歉意地对我说:“我就是个穿拖鞋的命,一辈子都穿不了皮鞋,发不了洋财。”

一年过去了,老程忙里忙外,将几亩地的药材伺候的美美地,逢着冬天农闲时节,又跑到工地上干活。几次到他家里,只好对着他大门上的大铁锁给他打电话:“哎,老程啊,又在哪忙啊?”

“哎呀,今儿正在卜吉河拆房子啊!”说着话,手机里便传来踢里倒腾的响声。我有些歉意,怕打扰到他,便赶紧将电话挂了。

其实,我打电话的目的,是想告诉老程:白芨掉价了,每斤从100多元掉到50多元,还急着卖不出去。他的路子还真的走对了。


老肖的枇杷树

老肖60多岁,家住阮家湾。

阮家湾与公路隔着一条河,河上架着一座吊桥,吊桥上的木板几十年了,倒也还算结实,桥栏两旁虽然有钢丝绳,但踩在上面,总有一种虚空感。所以,第一次到老肖家,同行的女伴们一路大呼小叫,三摆四摇,增添了好多惊险刺激的看点。

阮家湾以前住着一位阮老爷,在外地当县官,所以就以阮家命名。阮家湾盛产枇杷树,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有五六棵,老肖家的大门口,离门板不到十厘米的距离,就挤着一棵,将大门口都荫住了。

老肖看起来并没有身份证上那么老,腰板挺直,说话高喉咙大嗓,走路虎虎生风;老肖的老婆比老肖小两岁,也是一脸喜相,看起来富富态态的,虽然住着三间土房,但里里外外一尘不染,处处散发着和睦和美的幸福感。

我半开玩笑地说:“老肖,你家啥都好,就是门前不该长着这棵树,干脆砍了吧!”

老肖说,很多人都给他说过,大门是个框,里面一个木,合在一起是个困字。但他总是舍不得。这棵枇杷树是老肖结婚不久栽下的,年年树上都密密麻麻地结很多枇杷,现在他和老婆都老了,树也老了,几次将斧头提到手上,就是下不了手。

老肖有一个女儿,常年在板岩街照顾女儿上学,所以家里就只剩下老两口。

老肖将小桌子搬出来,一会儿工夫就端出来四个干果盘子,有花生、核桃、柿菇喽儿、红薯纽儿,然后提了一壶酒出来。

我赶紧摇摇手:“老肖,你把酒拿回去。2020年以后,等你不当贫困户了我再来喝。”

老肖脸有些沉了,说:“我知道你们纪律严,不喝就不喝吧。”

老肖接着说:“我也知道你包扶我们麻烦,但共产党政策这么好,我明年就再种一些药草,再喂两头猪,加上各种补助,日子也就能过了。”

我赶紧拿出笔记本,将老肖的计划写到本本上。其实我还知道老肖心底的想法,因为到他家之前,我翻过他的档案,看他的贫困原因是交通条件落后,而且扶持措施里就填了一条:移民搬迁。便问老肖:“你真想搬到城里去?”

老肖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也不想搬,其实就一个想法,看上头能不能给一点钱,好将这几间土房收拾一下。”

我抬头看了看老肖的房顶,好几处都亮堂堂的,看起来有几年没拾掇了。

第二年,精准扶贫推出了移民优惠政策,每户最多只交一万块钱,就能享受移民搬迁。我赶紧跑到老肖家里,给老肖算了一笔账:收拾旧房子,国家最多能给一万多块,而你自己恐怕还要再贴两三万;现在你只出一万块钱,就能住上新楼房。老肖听了也很高兴,说他向亲戚朋友借一万块钱,干脆搬到城里住。结果刚过了三四个月,情况又变了,因贫困户报名往县城搬迁的人太多,房少人多,现在只让贫困户在本镇解决搬迁问题。老肖有些失望,便说不搬了,搬到城里还能给人打零工,搬到镇上怎么过活啊?你还是给我帮忙争取一下危房改造算了。

老肖从此老老实实在家种药材,又盖了一个猪圈逮了两个猪娃,每次去,老肖不是在熬猪食就是在给猪打糠,他将平时调酒用的土灶腾出来给猪做食,将苞谷面熬得黄亮亮的,伴着打好的糠,是“纯天然绿色食品”。老肖笑着说:“现在的猪比旧社会的大地主吃得都好。”

第二年临过年,老肖门前的那棵枇杷树突然不见了。

老肖说,他原本不想砍,但看到门口被枇杷树遮了大半边,干脆砍了算了。

适逢春季,阮家湾家家户户都在打枇杷,每户都能打几千斤。村里的老太太便带着孩子们,用背篓、竹筐将枇杷运过浮桥,摆在公路上卖。

阮家湾村的这条公路,位于山漫路中段,下宽坪,过杨地,车来车往,十辆就有八辆会停下来,将这汁水饱满的黄亮亮香喷喷的枇杷买几斤,一天下来,每家都能卖三五百斤。

老肖家树也多,但老肖的枇杷却不卖。

老肖的枇杷,最大最甜最鲜的一批,总是送给在板岩街上学的外孙女。剩下的就打下来压到大缸里,等过了夏天酿枇杷酒。

很快就到了冬天。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再一次来到老肖家,年底了,赶紧找老肖聊一聊,看他今年能收入多少钱。

老肖正坐在火盆边上看电视,电视上演的是陈佩斯的小品。

老肖又搬出小方桌,放上四个干盘子:花生,核桃,柿菇喽儿,红薯纽儿。然后在火盆上煨一壶酒。老肖说:“大冬天的,喝几盅,违犯纪律了我给你证个明。”我只好端了一盅子酒,一饮而尽:一股不浓不淡绵香弥漫开来,比苞谷酒味儿绵,比柿子酒味儿浓,比榨秆酒香。

“老肖,你这是啥酒?难不成是枇杷酒?”

老肖不好意思地笑笑:“今年的枇杷酒只调了百十斤,刚一调出来,就被一个南方人买走了,我自己一口都没喝上。今儿我们喝的是红薯酒。”

红薯酒?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老肖说:“你别小看这红薯酒,做起来比枇杷酒麻烦多了:第一年秋季将红薯切成红薯片晒干,第二年一开春,将红薯干打成面,然后再用粮食做大曲,整整两年才能调出纯正的红薯酒。现在有好些人用红薯渣调酒,也称之为红薯酒,但没有纯正的红薯干酒好喝。”

我学着老肖的样子,闭着眼,用舌尖儿吮着酒液,果然嗅到一缕细微的甘甜味儿,从氤氲的酒味儿中散出来,犹如春天的太阳照在麦草堆儿上,若有若无,无处不在。

老肖又絮絮叨叨地怀念起门前那棵砍掉了的枇杷树:“春天一片绿,夏天一树果,秋冬一树香,冬天又孕育着来年春天即将盛开的花。”

看着舌头有些东倒西歪的老肖,我心里也有些纳闷,当初我怎么就没告诉他:门前一棵树,明明就是一个“闲”字啊!


老甘哥门前的那条河

  老甘只比我大几岁,我平日里叫他老甘哥。之所以在“甘”字面前加个“老”字,一来因为顺口,二来也用以区别我家那亲哥。反正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一直叫他老甘哥。

老甘哥家对面是一条河,河上没有浮桥。他就住在一个大院子背后的一个高凸上,3间土房,房顶大小孔隙星罗棋布,抬头如仰望星空。

第一次坐在老甘哥家的房子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现在家里都围着两个娃上学转,别的都顾不上了。老甘哥的大儿子在杨凌职业技术学校上学,小女儿在山阳中学上学,每年要花费好几万块钱,老甘哥两口子忙的鬼吹灯一样,将天南地北打工赚来的钱,又源源不断地供给两个上学的娃。

在我的软磨硬泡下,老甘哥终于答应养10箱中华蜂,然后再多发展几亩黄姜。老甘哥说,这些项目倒是好,只是他们急着用钱,干啥都没有打工来钱快。

所以,每次到老甘哥村子的时候,老甘哥家的门都是关着的。我掏出电话打过去问候一下,老甘哥两口子不是在西安工地上搬砖,在韩城摘花椒,就是在新疆摘棉花,但不管有多远有多忙,老甘哥的声音总是又脆又高又响,和他家满是窟窿的屋顶一样,不管天晴下雨,地上总是亮堂堂的。

去年夏天,刚下过暴雨,我估计老甘哥的房顶怕是要漏成筛子了,赶紧跑到他家去看,谁知一场大雨过后,河水暴涨,老甘哥门前的那条河变成了一片海,原本一尺多宽的水面暴涨到三四丈宽,浑浊的河水咆哮着,泛起两三尺高的浪花。我瞬间傻眼了,但一想到老甘哥没在家,只好硬着头皮来到河边,捡了三四块石头,朝平静的水面扔过去,只听“咕咚”一声,石头平静地沉入水底,看来水并不是很深,最多能淹没到大腿根部,便脱了鞋,一步一步往河里走。

起初,水并不深,但水势却很猛,水流夹杂的一些沙子撞击到小腿上,麻酥酥地。走到河心时,河床突然陷进去一个深坑,河水瞬间没过腹部,而且脚下一滑,险些离开了河床。我大吃一惊,使劲踩着河底的沙子,定了定神,强忍着眩晕,一步一步往前挪,终于来到了河岸。

此时,全身上下全打湿了,腰上腿上的水顺直往下流,我一步一个水印,终于来到了老甘哥家。老天保佑,老甘哥的门竟然是开着的,我急忙进去,原来老甘哥看天气不好,赶在暴雨之前就回来了。

急忙绕屋三匝,庆幸排水良好,房屋四周无壅无堵,只有房子里面犹如雨落珠盘,地面上几乎插不进脚,地上接满了锅碗瓢盆等等,凡是带点凹形的东西全用上了,雨水大滴小滴叮当作响,泛起了一片白色的水雾。

烟雾迷蒙之中,老甘哥动作娴熟地穿行在一片“雨林”之中,摸到窗台上拿出一把酒壶,倒了满满一壶盖酒,强行给我灌到肚子里。老甘哥说,喝酒能祛湿驱寒,说着又一连给我灌了三大壶盖。老甘哥的屋子虽然千疮百孔,但却是有惊无险,墙体结构依然十分坚固,所以虽遭遇水煮,他却依然笑得十分爽朗。

“老甘哥,你这破房子还守着干吗?干脆搬了算了!”

老甘哥一阵苦笑,半天说道:“金窝银窝,不如我这三间土窝。我们两口子一辈子苦命,真要是搬到城里,上个厕所冲一下马桶都要花几分钱水费,哪有我这几间土房子好,冬暖夏凉,南北通透,上下透气,再过几年孩子们出学了,我收拾一下就是一院子大别墅,要多钱值多钱。”

我佩服老甘哥处乱不惊的勇气,但我更知道他是黄连心中苦,梨儿心内酸,两个娃上学一年就要两三万元,加上农村人情礼重,就算是勉强借一万块钱买到80多平方米的政策补贴房,但装修、生活一大堆费用,想都不敢想。

从老甘哥家离开时,老甘哥执意把我送到河边,我正准备再一次下水时,老甘哥却一把将我抓起来,大踏步踏进河里,背着我往河对面走去。

我惊恐地挣扎着要下来,但老甘哥却已经踏进水里走了老远了,听着老甘哥踩水的声音,感受到他脊背上传过来的一阵阵热气,我的眼泪瞬间就有些迷蒙了。

除过父亲之外,老甘哥是唯一一个背我过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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