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维利里奥|生前访谈,关于当代生活中失控的加速
法国哲学家、文化理论家、城市规划专家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lio)于2018年9月10日因心脏病去世,享年86岁。维利里奥最重要的思想围绕“速度”展开,他认为“时间加速改变了人类与世界的关系”,“技术的进步使速度成为现实本身”,而“对即时性的膜拜为我们的文明带来了深远的困扰。”
十年前,他与著名摄影家雷蒙·德帕东(Raymond Depardon)共同策划了题为《故土》的展览,在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展出期间,他接受法国《新观察家》杂志的采访,分析了当时金融危机的根源,提到法国高铁(TGV)爆炸式发展对社会的冲击,并指出我们生活在一个“缩小的世界”里。哲学家辞世之际,《新观察家》再次刊载了这篇访谈,其中的一些洞见在今天看来仍具有现实意义。
法国哲学家、文化理论家、城市规划专家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lio)于2018年9月10日因心脏病去世。
当前(2008年)的金融危机是一起偶然事件吗?
保罗·维利里奥:啊不!这是一场彻底的事故。有人认为它是系统性的,成系统的事故,还能说是偶然吗?显然不能。我们所面临的这种新的偶然形式质疑了进步的本质。人们拿这场危机和1929年相比,其实目前混乱的根源应该到1987年“程序化交易”引发的股灾里去找,正是在那时候,股票实现了联网实时交易,虚拟流也就与现实完全脱节了。实时证券交易所大批涌现出来,大量信息流以光速运行。正是当时纽约的所谓“大爆炸”导致了20年后的信贷“大坍缩”:程序失去控制,计算“金融与概率”的数学系统复杂到非理性。数学已完全渗透到经济思想中。资本被速度控制,银行再也不能掌控它的去向。资本的全球大迁徙是一件大事,我们不知道风险何在,而它的毒性已经在网络空间蔓延开来!
整个人类历史都建立在地理的基础上:地产、矿藏、土壤……humain(人类)这个词就来自humus(土壤表层易于种植的腐殖质)。这次危机从次级房屋信**始爆发并不是偶然,次贷意味着地产、房产。不动产主导了历史:在雅典,必须拥有产业才能成为公民。我们社会的加速发展开始于19世纪交通运输方式的革命。第二次加速则始于信息数据传输方式的革命。第三次加速正在酝酿,芯片技术的发展将带来人体器官移植术的革命。速度不仅侵占了社会肌体,它正在进一步侵入人类的肌体本身。
当前的这场革命推崇瞬时性、普遍性和同时性,简而言之就是神明的所有属性。虽说我们的现代社会是世俗社会,我们却在一面操纵着神性一面否认它的存在。如果时间就是金钱,那速度就是权力。大商家们推崇“即时制(JIT),零库存”, 所谓即时制管理就是使生产加速,而零库存就是要使积压清零。生产速度与库存累积这一资本主义的重要矛盾到今天已全面崩溃。
您和雷蒙·德帕东策划这个展览,核心概念就是“速度”。你们两位就像一对矛盾体:德帕东是游走在乡村世界的流浪者,以缓慢的速度见证了乡村人群的消亡;而您足不出户,却在规划城市,为速度和虚拟世界构建理论。是什么让你们走到一起呢?
维利里奥:是城市和乡村的对立。正是它造就了欧洲的历史。我是一个意大利偷渡客的孩子,而德帕东是个农民。他代表的是乡村生活,是扎根立足,是地缘政治,而我这边则是城市,是离乡背井,还有如今的举族迁徙。这是一个人们从逃离乡村到继而逃离城市的时代。人口超过两三千万的大都市是城市和定居生活的失败,无论对政治家、经济学家还是城市规划者来说都是闻所未闻的。城市就是积累,两三千万人的大都市也是资本积累的失败产物。
我们俩的矛盾之处在于,雷蒙信奉安定却从不停止旅行,而我谈论速度和旅行却不爱出门。我的思考关注路径,而他作为摄影师更关注主体。不过当今的全球离域化开启了一个新的纪元,就像先哲们谈论“客观性(objectivité)”、“主观性(subjectivité)”那样,我将其称之为“路径性(trajectivité)”。
今天数以百万计的移民难民到处被驱赶、圈禁,流离失所、辗转奔逃……这种史无前例的现象给当今世界带来了何种变化?
维利里奥:目前约有2亿人生活在他们的原籍国家之外。预计在未来40年里,由于经济差距、全球变暖、自然灾害或战争的原因,移民人数将接近10亿,这些人都必须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被重新安置。人口的流向逆转了,从过去的殖民地涌向前殖民国家。这场前所未见的移民危机重新定义了定居与游牧的区别。
此刻这些人类迁徙现象,一面是定居者得益于互联网、手机等信息技术可以四海为家,一面则是流浪者无处安身,只能辗转于并没有指向去处的“暂居过渡”营地。这些难民过境营不仅驻扎在各国之间,还有的就在某些国家领土内部,不仅取代了昔日的贫民棚户区,还在取代一些城市。被所有边界剔除在外的人们聚居起来,形成人口稠密的特大都市,对安于“城外”生活的人们构成了实实在在的竞争。
在我们的社会中,曾经是定居者统治流浪者。我们的整个历史都是关于游牧社会如何演变为领土社会。这种模式被颠覆了。我提到“城外”生活,是因为我们正朝着一种运动中的城市发展,城市里的宜居空间将不再是固定居所,而是交通工具。今天,大批人从城市向“城外”出走,向电信机构、机场、火车站、港口所组成的流动城市迁徙,这些地方构成了全球化的十字路口。
矛盾的是,我们从未像今天这样,树立如此多的墙壁,挖掘如此多的隧道。自1989年柏林墙倒掉,近20年过去了,人们在美国和墨西哥、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间又建起了十多面墙,甚至在一些城市内部,如意大利帕多瓦等地建造了用来隔离罗姆人社区的栅栏。
这些现代游牧民族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呢?
维利里奥:新的游牧民族在首都的人行道上或过境营地里安营扎寨,交通工具成了人们的新居所。古代城市被看作是选举的地点,有“选定居所”(élire domicile)之意。选举之地包含场所、礼仪和身份的涵义。而今天,一座城市就是出城的地方。这样的全域城市无处不在,又哪儿也不存在。这种现象挑战了“身份”概念的地域性。
今天,正如国家信息与自由委员会早就担心的那样,人的身份已经让位于个体的可追溯性。我们不仅会被拦下来,还会被追踪,定居证明变得毫无用处。“轨迹测量”取代了地理学。定居者也被不停定位,永远处在监控之下,电信传输速度为这场无休止的狩猎提供了便利。这样一个人还如何保持其原生身份?有一名消防员告诉我,他曾经在火车上帮人接生,当时的人会把火车停下来,以确保孩子有一个出生地!而今天,高铁可不会停下来了!
城市文明也曾代表了友好共处的举止……
维利里奥:是的,城市化在过去代表了文明礼貌,如今却让位于咄咄逼人的戾气。为什么呢?因为人们不再认识彼此了。城市规划中的轮换率,即一个人在同一所住宅的居住时间,在我年轻时是10到15年,如今只有4到5年。轮换速率的提高降低了社交性。人们要花15年来交朋友,而在一些轮换率只有2年的大型综合社区,邻里间根本无法建立联系。这就是人们永远彼此怀疑,缺乏安全感的原因。
您曾说过我们正眼看着这个世界越来越缩小。这是为什么?
维利里奥:我想说的是这个世界变得有限了。地球对我们来说已经太小,科学已穷尽了它的资源和空间。地理学终结了。我们正面临世界缩水的危机。人们对速度进步所造成的污染避而不谈。时间缩减让地域变得贫瘠,“自然质朴的伟大”就没落了!
(杜甦 编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