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为何夕,他乡说故乡
与我而言,今年这个年很是特别。
因为疫情原因,儿子一个人远在异乡独自过年。一家人春节不能团聚,这是首次。
年轻人适应能力很强。除夕夜,很担心他一个人不习惯甚至难过。刚学会做饭的他,说是年夜饭很简单,炖了一斤排骨,炒了两个菜,吃完就看b站拜年纪。
不懂他看的是啥玩意儿,只听他说上面热闹非凡,不亦乐乎。
我已好多年不看电视里的春晚,准备看新买的《小说选刊》。窗外鞭炮声起初零零星星,慢慢地越来越密集,于是内心不由自主地跟着躁动。
梁实秋说过,“过年须要在家乡里才有味道,羁旅凄凉,到了年下只有长吁短叹的份儿,还能有半点欢乐的心情?”
诚哉斯言。漂泊他乡近20年,每每这个时候,就不能不想老家。江汉平原西北部的故乡,年味一定远比京城浓烈得多的。
父母皆已过世,老家已无家。但老家还有一干亲人,还有众多旧友。
彼时能做的,就是编发或回复拜年信息,聊慰乡愁。
对于故乡人,除了说些祝福的话,还另发一张精美的图片,上面有两句诗:“今夕为何夕,他乡说故乡”。
这出自明初诗人袁凯的《客中除夕》,道出了羁旅的苦闷与无奈。今夜该是怎样的夜晚啊,我竟然在他乡诉说着自己的故乡,浓浓乡愁不知如何寄托。
还有什么更经典和简洁的文字,能代表这种复杂情愫呢?
按梁实秋的话说,故乡远在千里之外,“徒萦梦想,童时过年风景,尚可回忆一二”。
像我这个年龄的人,出生于短缺经济年代。那个年代,吃是第一要务。
湖北那地方,因为地理和气候原因,物产算是比较丰富的。夏天收麦子,秋天割水稻,四季有鱼虾,真正饿肚子的年景是少见的。
多样化的生态,使其有着应对生存困境的天然缓冲,比起北方和西北地区,具有获得生存的便易性。尽管如此,吃得好点的愿望,也只有过年时才能实现。
要说湖北过年的食文化,标志性的符号是腊货。腊肉、腊鱼、腊鸡、腊鸭,凡为荤腥,过年均要腊制。
小时候,腊货的多寡,是衡量一个家庭实力最为显著的标识。一个村庄里,各家各户腊货的数量水准大体都差不多。村干部和家里有人吃公粮的户,腊月正月悬挂的各类腊货,明显多于纯庄户人家。
湖北人腌制腊货,一般在每年的冬至过后。那一串串高挂在院落、屋檐、灶上的腊货,在风吹日晒下变得通体酱色,俨然一道亮丽的风景,穿过寒意浓重的冬日,温暖了整个新年。
寒冬里的这道腊味,是一年辛勤的馈赠。当嗅到那股子浓烈的腊香味,在感慨光阴如梭的同时,也为“年”的到来而满怀愉悦。
犹记得《舌尖上的中国》有一期节目如此讲述腊货:“这是盐的味道,风的味道,阳光的味道,也是时间的味道,人情的味道。这些味道,才下舌尖,又上心间,让我们几乎分不清哪一个是滋味,哪一种是情怀。”
在湖北人的心中,这一口腊货无论是哪一种味道,最后都融汇成“家”的味道。
如今故乡的物质生活条件远非往昔能比,按说过年该多吃一些新鲜度高的食品。而时至今日,湖北不少地方家家户户过年的餐桌上,仍是各种腊味唱主角。
很多年没回老家过年,而我的春节,从来少不得腊货,也从不缺少腊货。
每到春节前十天左右,都会收到几个姐姐寄来的自制腊货,老家的朋友也会寄来一些。想念与被想念,似乎都寄托在成箱的腊货上了。如果挂在阳台上,除了做餐饮业的,看上去我会是京城里腊货最多的人家之一。
而这些腊货到了北方,会“水土不服”。在干燥的气候条件下,过不了几天,腊肠会变得硬如木棍,腊鱼、腊鸡、腊鸭会干得敲之有声。只有放在冰箱或阳台的纸箱里,干硬程度才能减轻。
北方人不怎么吃腊味,北方也制不好腊货。
常常在想,如果没有几口腊味,我的年一定是有缺憾,甚或索然无味的。吃完一个正月的腊味,积蓄起满满的力量,足于应对一年的劳碌奔忙。
我嗜腊如命,儿子却基本不吃。他随我离开家乡的时候尚小,饮食习惯已完全北方化,或曰广谱化。他经常劝我尽量少吃腌制食品,虽不无道理,但故乡造就的胃,要改变殊为不易。
一口腊味,是一味解药,消弭了萦绕在心头的缕缕乡愁。无论身处何地,只要闻到那股熟悉的腊香味,就相当于回老家了。
过年这几天,他乡说故乡,除了说亲情乡情,还有什么比故乡的腊味更值得一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