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二十三章 夜夜可怜哭寂寥·画像
裴旭蓝心情如沸,大家都不开口,他忍不住问道:“……不是说原本想给阿姨一件东西,后来也没取出?”
沈亦媚茫然摇头:“没有。她总共只说了那样两句话。唉……我们姊妹近廿年未见,在她眼里,我只能算外人了罢?”
杨独翎脱口道:“不。我知她绝不如此……”
沈亦媚看了看他,连气也懒得生,几个小辈都在场,她也不欲分辩。只见儿子坐在花厅角落,听了父亲这句言语,脸色忽地煞白。她皱皱眉,忽见一个下人在厅门口探头探脑,喝道:“鬼鬼祟祟干什么,有话进来说!”
那下人忙进来禀告:“夫人,小的才刚收拾成大爷的屋子,见着几样东西,恐是紧要之物……”
方珂兰不由自主一震,她陪着沈亦媚回来,自然为了要见成湘,不料才到这里,就听说成湘不告而别,但沈亦媚这里正为姐姐之事乱作一团,她实在找不到机会发问。听那下人说了一句,她先紧张得站了起来。
沈亦媚不耐烦道:“紧要之物,拿来我看,啰唣些什么?”
那下人自知撞在枪口上,笑嘻嘻摩挲着手掌,道:“小的……不知夫人要看,收妥了放在那屋里,可没带过来。小的这就去拿。”
“且慢。”
杨独翎好歹还存几分冷静,喝止这名下人,转向旭蓝道:“贤侄,你父留下的,理当你去代他收起,日后他回转来,再交还便可。”
裴旭蓝犹豫,那下人笑道:“小的略识几个字,看那上面写的,确是留给裴少爷的……”
沈亦媚再度截断,恼道:“哎呀,说话断断续续的,也没个灵清,真真被你气死!旭蓝,那你还不快去?”
裴旭蓝低头负气:“我不要。”
华妍雪挽起他手,柔声道:“他写明留了给你的,就是你不要,也该去看看的,是不是?走啦,我陪你去。”
裴旭蓝此时心乱如麻,父亲等不及正式相认,甚至不曾告别,便再一次弃他如敝履而去,少年心怀,始终无法接受。可经不起华妍雪少见的软语相央,不由自主随着她走。谁也不曾招呼方珂兰,方珂兰神情惨淡,终也默默跟了上去。
原以为成湘出去后很快将归,发现他离开之后,没人特地到他房间里来。不料这一天两夜的功夫,毫无动静,今早杨独翎才让人开门打扫,顺便瞧瞧房中可有什么特殊情形。裴旭蓝呆呆看着空屋,这是成湘临时居住,没有摆放什么私人物品,如今收拾过了,更加桩桩件件条缕清晰,人去楼空物非。桌面上一个小小包裹,附一张纸,写着:“蓝儿亲览。”
华妍雪上前,替旭蓝打开包裹,里面两本拳经剑谱的书册。除此而外,未留一语给儿子。
华妍雪道:“他把拳经剑谱留了给你,阿蓝,他多在乎你啊。”
一股悲怆慢慢涌上,浸过心头。那原是昔日笑傲武林的男子一身绝学,可见他念着儿子。他也未必就想这样一语不着地交给儿子,只是以防万一,如今真成了不告而别留下的唯一念想了。在裴旭蓝看来,这不过成湘略尽一点父子情缘,从此恩怨俱了,永不相见的决绝。他愈加恨绝,固执着说:“我不要。”
华妍雪柔声道:“别这样,也许他有为难。阿蓝,你想想,他何以匿名隐身十几年,毁容烧炭又为了什么?”
这两句话份量够重,裴旭蓝动容,不觉缓缓伸手接过:“小妍?”
他叫了一声,便不再说。华妍雪藏着心事,破天荒的,也不敢多置一辞。
裴华心神大乱,注意力都只在桌上,方珂兰却留意到床上还摆着别的物事,床沿叠放洗晾后的衣物,枕边一副卷轴,插口问道:“那是什么?”
那下人起先见二人情绪不大对头,刚在沈亦媚那里闹了个灰头土脸,不敢贸然插话,方珂兰问,这才笑道:“是成大爷的洗换衣裳,还有一个卷轴,咱们没敢打开来瞧,不晓得什么呢,原来就收在床里头。少爷,要不要一起收着?”
华妍雪蹙眉道:“你都拿过来吧,还问什么?他人都不在了,不给阿蓝难不成给你?”这话却说得不大妥当,“人都不在了”,意甚不祥,华妍雪飞快瞟了旭蓝一眼,见他没有在意,略略放心。
方珂兰早已抢上一步,抖开叠好的衣裳,衣物极简单,两套洗换用的常服,其中一件被裴旭蓝用铁枪撞伤的外裳,胸前破了一大块,满是血渍,换下洗了,却没扔掉。方珂兰欢喜微笑:“阿蓝,他没走啊,他的随身衣物还在这里呢。”裴旭蓝默然接过那件破了个大洞的衣服,愣愣出神。
方珂兰转头瞧向那副卷轴,不知如何,突然有些犹豫,在手中握了半天,也下不了决心去打开。瞥见华妍雪怀疑地盯着她,方才苦笑一声,徐徐展开那幅卷轴,只瞧了一眼,虽说并不如何出意外,终究是颤抖了,急着用手去捂住失态的表情。
华妍雪就在她身侧,第一时间看到了,忽然间全身如受雷轰电击,也顾不得其他,伸手抢过,定睛瞧了一瞧,募地“哇”的哭了出来,卷轴落地,奔出了房去。
裴旭蓝一惊,回头看时,见那卷轴半展,上面水云绰然,有女子裙袂飘拂。他惊疑不定地拾了起来,一面追妍雪,一面匆匆忙忙展开卷轴观看,登时也就怔住了。
一个女子的全身画像,全身隐于云霞之间,其形翩若惊鸿,其人神光离合,绝世丰仪,直是见所未见。
但裴旭蓝全不及为那罕见的美貌所惊,只觉这般倾国颜色,入目震撼熟悉非常。另一个人的面目五官,分外清晰映上心来。——那个俊美高傲如天神下界的银发少年。眼睛,鼻梁,嘴唇,乃至额头、下巴,无一处不宛然酷肖,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画像角上,写得一行字:镜花终成水月,好梦转眼成空,相思刻骨,痛极肺腑,草怡瑾小像。
“怡瑾……”
裴旭蓝纵不若妍雪之灵敏警觉,然在清云四年,无论如何也已听说了这个让师傅十四年来虽生犹死的名字。
为甚么这个女子,和那异国的银发少年长相一模一样?
为甚么华妍雪一见了画像,便大失常态,痛哭奔出?
裴旭蓝一阵颤栗,卷起画像,冲出室外,大声叫道:“小妍!小妍!你做什么?你去哪里?等等我!”
华妍雪泪落如雨,掩面疾奔,全然不闻杨家父子呼唤询问,更不顾裴旭蓝在后面焦急万状。她心中仿佛有一把冷锐的刀子,一刀刀割裂心房,撕作一千片一万片痛碎开来。
“不……我不是她的女儿……云天赐才是!云天赐是她的孩子!……慧姨爱错了人!她爱错了人!她什么都知道了!……云天赐是瑞芒世子,无忧无虑至尊至贵,她的后人好好儿的,用不着她关心照顾!所以她生犹若死,已没了牵挂!”
最初脑子里乱七八糟,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到得后来,只有一片空白。她终于失去了慧姨之爱,失去了家,天大地大,人海茫茫,无处可往,无地可归。唯有风声飒飒穿过耳帘,穿过发丝,穿过身体。她身体破一个大洞,任由天下万物随便挨挤抽打。
“华姑娘!”
斜刺里冲出几匹人马,把华妍雪于中拦着。华妍雪明明看见,收足不住,也根本不想收步,一头往来人方向撞了过去。那人原在马上,不曾防备,被强大冲力一撞,竟直堕下马。
华妍雪自己也撞得晕头转向,踉踉跄跄退出数步,周围白光闪闪,七八枝长剑前后围住。
华妍雪满脸泪痕,亦不拭去,乜斜着眼睨视众人,来者皆为清云装束,她大声笑:“哈,怎么着?想打架?你们人多,哈哈,我却未必便怕了你们!”
“华姑娘!”
为首一人,恰是数年前因妍雪之故调出藤阴学苑的秦熠玲,不过看她服饰,倒似在清云级别不降反升。别人都知道这个华妍雪剑灵年年第一,极不好惹,且素为云姝所重,不敢当真怎么,只有秦熠玲,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寒着脸道:“你身为剑灵,未曾出师,而私出清云,其过一也。妄作伪证,中途逃走藏匿不出,其失之二……”
若在往常,华妍雪自必驳得她体无完肤,此际亦无心绪,泪痕犹在,却见得笑靥如花,道:“那又怎样?”
她身形忽起,如穿花蛱蝶,在长剑阵中进退穿梭,秦熠玲眼前一花,华妍雪人已到了马背上,匕首刺向她手腕虎口,使之长剑落地,跟着脸上“啪啪”挨了两记耳光,华妍雪顺手一带一推,将她推下马去。
秦熠玲心中一寒,只听说这小弟子进步神速,万不料短短数年之间,她连招架之力都无。狼狈万分从地上爬起,大叫道:“华妍雪,你敢——”
华妍雪笑吟吟截住话头:“摆这么大阵仗,不是要我回去?这就走啊,啰嗦个什么劲儿?”
她一收马缰,得得先跑在前头,一干清云弟子面面相觑,无可奈何,扶起了前后两个坠地的人,垂头丧气跟在她后面,倒成了她随从一般。
疾驰出城,连云岭延绵八百里,山中池阁亭台,其实也只占了前山主脉的一个部分,遥遥看去,云隔花阻,非人间境。
华妍雪在马上看那景色迷离,不由得心头起了些许微妙的感觉,深入山中,是存出世之念;可清云所为,无一非入世之事,这样的纠葛矛盾,便如慧姨,对这红尘若离若弃,无从割舍。
清云园气氛迥异于往常,本就园旷人少,更于安静之中显严谨。华妍雪冷眼打量行经弟子,无不行色匆匆,神情肃穆,个个如临大敌的模样。
原来陈倩珠从京城赶回,紫微堂主掌刑部,相继出许多大事,自不能不加管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