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何处
在我身上多少有一些农耕文明的劣根,饭我是吃的,可惜自己不会做,所以妻子休暑假,熬娘家,我便只得寻找一个可以提供餐饮的地方居住,以完成一家出版社所约的希腊神话的写作。人饿了什么都干不成,精神的活动更是难以进行。
恰恰朋友告诉我,在世界上存在着一个山村上晓起,既优雅,又寂静,食宿也便宜,应该合乎我的需要。这个上晓起位于江西省婺源县江湾镇,在中国的版图上,它连一个针眼小的标记也没有,不过其昼之绿浓,夜之星繁,朋友都经历过,当然可信,遂托她规划线路图,并买飞机票。之后锁门提包便走了。
在这个地方一住就是几十天,确实满我之意。自出生以来,在一个异乡住这么久,对我还真是新鲜之事。小时候,祖母批评我是,金窝银窝,离不开穷窝,但这一次我却迷上了异乡,竟不想回家了。
让我对上晓起的好,作一个盘点,似乎也拿不出多少项目,然而我对它的印象永远清晰。那里是不通公路的,进其村,走的是铺了几百年的石径。朝夕之际,踏着石径散步,林幽禽语,草茂虫鸣,可体原始之味,不过石径上凹陷的车辙及稻田、荷塘、鱼池,也可思历史之深,我当然还可察民生之艰。一条河从两山之间流过,人便依河而聚。虽然上晓起属于赣地,但其房舍却是徽派建筑,一律白壁灰瓦,马头墙,而且高低差落,纵横间隔,望之悦目,品之赏心。上晓起显然还遗存着一种古风,谁家都门户洞开,任我到院子里转,到屋子里坐,任我触摸他的花瓶和木器,其不客气,无戒心。这常常会打乱我固有的一种道德界线,让我紧张,难以适应。这里的樟树多为真正的古木,粗的张开双臂也抱不住,其皮裂生苔,有直立的、有倾斜的,枝叶蓊郁,阳光灿烂的日子,它会在水面投下巨大的阴影,从而生凛冽之感。我喜欢樟树,遂脱了衣服,光着身子,靠着它拍摄了一些照片,以作纪念。樟树十有九空,材料很是珍贵,所制桌、椅、几,耐用而美。它还有异香,能够防蚊。我曾经到一个作坊去,木匠正在刨料锯材,从刨花锯末里流泻出来的异香浓得在空气中发稠。
上晓起的中心是河,不仅仅是房舍,还是石径、樟树、荷塘、鱼池,也都在河两岸。河边似乎永远都有人,他们提河里的水做饭、沏茶,甚至用杯子舀河里的水刷牙。天热了,他们便下水泡澡游泳,不分老幼,也不分男女。男人可以裸体,并拿着毛巾上身搓来下身搓去的,而女人则穿着衫子或T恤,也仅仅是浸一浸,泡一泡,感觉爽了,就钻出水面,一边拢着头发,一边上岸回家。晚上,老人多带着凳子坐在木桥上乘凉,河水潺缓,河水悠长。山村的青壮年几乎都到城里打工去了,他们的孩子便由老人照顾,于是老人乘凉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孩子也就或绕膝依怀,或在木桥上窜来窜去。老人偶尔会用过去的故事哄孩子。我在木桥上坐过两次,一次是孤独难耐,一次是写作累了,我觉得山村的秋夜可除万古之愁,可解背石之倦。
当然,这里如果没有几个生动的女子,那么异乡的优美便可能是荒蛮,寂静便意味着恐怖。妙的是,我所见的女子,在河边嬉戏的十二三岁的学生,在山坡上采茶的十八九岁的姑娘,在檐下地头劳作的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少妇,无不闪烁着俏丽和风韵。我平常总能感到一些女子身上茂密的思想观念,这使我对她们望而生畏,怯而止步,泉涌似的喜欢之情往往便堵塞了,或只好让其改道。但这里的女子却天性温暖、热闹,能敏感捕捉你对她们的喜欢,并聪明地感应着。她们真像一些在地面四处移动的鲜花,绚烂、妩媚、妖艳,香,全出于自然!在社会认为不雅并难容的追逐和调情,于斯都是阳光之下的本色,自然若口笑出声,目盼发光。
在文明史上,很多艺术家曾经离乡出行,云游天下。达·芬奇生于佛罗伦萨,然而他很少居故乡,恰恰相反,米兰、威尼斯、罗马、安布阿赛、阿姆布斯,到处都晃动着他的身影。高更辞去有固定收入的工作,告别了妻子和儿女,先往布列塔尼的小渔村,再往马丁尼克岛的原始部落,再往阿尔小镇,后往南太平洋上的塔希提岛,以土著毛利族为伴。屠格涅夫之家是贵族之家,不过其家对他毫无吸引力,他之所好是挎着猎枪,在森林里和平原上乱跑,碰到谁家宿谁家。25岁那年,他认识了法国歌唱家波利娜,从此以后,他就追随着这个女人从彼得堡到巴黎,后又在伦敦待了一段。他是一个俄国人,不过长期的羁旅竟使他变成了一个欧洲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生于莫斯科,但彼得堡却是他生命的重镇。在这里,他总是在大街小巷窜东窜西,赌场、医院、当铺、花园、酒肆,他无所不入。托尔斯泰身为伯爵,然而并不安逸,一生之中,他不断出走,甚至82岁那年还离家而去,在俄罗斯的村庄流浪,终于病倒在一个车站上。莫泊桑比较悲观,他的自我放逐具有寻求刺激的味道,在地中海泛舟,在非洲沙漠打猎,遗憾他未能善终。海明威是整个世界都跑的人,其生地在美国,不过意大利、西班牙、英国、法国、古巴,他都居过,可惜上帝把他的死地选在了非洲,也许这正是他想要的吧。川端康成,似乎不喜欢离开日本,但他在日本却不能安于书斋。这个人反复在浅草浪荡,频繁地去北海道,特别迷恋伊豆半岛,在斯居而往返几十次。
过去我不很明白这些艺术家为什么在家待不住。山村上晓起的生活,让我多少开了一点窍,因为我在那里待得也不想长安了。我竟忘了开学!若不是两个孩子唤我回家,那么我可能一直会待到自己必须上课才归去来兮。遗憾我毕竟是一个有所牵挂的人,俗得很,从而使牵挂显示了它的力量。生活在何处?繁华的都市里未必有生活,甚至权位里、钞票里、豪宅里和名车里,也未必有生活。实际上生活在心中,不过它需要你到路上去寻找。你在哪里觉得自由和轻松,你的生活就在哪里。当然,这样的生活只有到处流浪才可能发现,甚至走遍世界也难以发现,所以我以为它是在路上。
我将继续出走,下课我就走,只是不知道到何处去。然而有一点非常明确,那便是寻找生活!
原载《农业考古》2008年2期,选自《退出》,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8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