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回忆录(104)前进路 初受考验(二)

一九五二年的春节,每天的戏照常演出。正月初九这天是我的生日,由于春节是演出的最佳时机,我能在家过节、过生日的机会太少,尽管母亲和福媛给我过生日的心气儿很高,但也只能组织孩子们和至近的亲戚、朋友欢聚欢聚而已。即便有时我没出北京,日夜两场戏,跟大家聊天的时间也很短,不过是匆匆见个面,急急忙忙就去了戏园。

这一年可就大不一样了,正月初九恰巧院里安排演新戏《江汉渔歌》,这出戏是田汉同志编写的剧本,李和曾、云燕铭、张云溪等人演出。原新中国实验剧团的大部分人都没事,难得能在这新春佳节好好过一次生日。

十点钟将至,除了亲朋好友携家眷来的,少春和我的师兄弟们盛章、盛利、盛武、世忠、世霖等都蜂拥而至。

母亲高兴地拍着手说:“这回是团体的,团体的!”然后到厨房告诉做饭师傅老孟多打卤、多做酒菜。

福媛赶快让庆丰到前门大街天福号买些熏鸡、酱肘子之类的吃食。

吃饭时,我这个长尾巴的寿星老(旧时北京人称过生日的人为长尾巴的寿星老)受到特殊优待。福媛端上一大碗面浇上卤,母亲用筷子将面高高挑起,一边还念叨着“长命百岁……”

师兄弟们七嘴八舌地说:“娘,老三都多大了,像说小孩似的,还长命百岁?”

母亲笑了,可不示弱:“他再大,在我眼里也是孩子不是?”

母亲虽如是争辩,也改了口:“多福多寿,多寿多福。”

“面挑得这么长,三哥将来准长寿!”

这顿饭吃了五拨,直到三点多钟才结束。全都留了下来聚到我的房间。

一年多来,演出少有间歇,又修缮房屋,少春、盛章、盛武都很少与我互相串门聚会,这次有时间多玩会儿。

“嗬!这花真香!”大家还没进我的房间就说。

“福媛为我过生日特意上崇文门花店买的,平常日子没这待遇。”我嘴上淡淡地说,心里却充满了甜蜜。

“这两年咱们净忙活着演出了,您的新家我还是第一次来。能不能先领着我们参观参观?也顺便遛遛食,我吃得太饱了!”少春说。

“行呀。”我带着他们去各处转了一转。少春看得细,连锅炉房都探着头看了。

后院这三间南房的东北。与北房的后墙共一墙,放一张双人床。东南角斜放着带镜子的矮式梳妆台与南窗下放写字台的夹角处,分别摆着一对单人沙发。沙发扶手用木头煨成半圆形,样式简单明快又偏新潮。这一对沙发是一九五O年上海之行买的。非常结实(“文化大革命”中,所有家具都被毁了。可能因为它是原木色。没列在“四旧”之列而侥幸留存,一直陪伴我走此一生。直到搬住木樨地,卧室的床边仍放着这对沙发)。进门西墙立着那贴有古代车、马、人图案的三开门立框和留声机、唱片柜,最靠里是隔出的洗手间的门。

房子中间放着一张八仙桌、四把椅子。桌子正中玻璃花瓶里面插满深红色的玫瑰花,中间伸出两枝盛开的粉色百合,香气就是从这儿散发出来的。

大家坐下来喝茶时,少春放下茶杯挑着那独特的、透着英气的一字眉含而不笑地赞叹:“我算是服了,三哥学郝派可算学到家啦!”接着,回头又对站在身旁的盛章几个人说:“这我可是亲眼得见,那年排《野猪林》时,到郝老师家请教,他的房子也是这么北房、西房全连上。不怕刮风下雨!合着您台上学郝派学得精彩,合下学郝派学得讲究。”

这话太形象了!大家全笑了,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听我说句心里話,千万别羡慕这房子。此举差矣,悔之晚矣!可谓是舒服在眼里,苦在心里……”

“是舒服在心里,苦在嘴皮子上吧!”

“实不相瞒,为了修这房子我把在咱“新中国”挣的钱全填进去了,还该人家好几千。这阵子,我着多大急呀!我嘴里的泡,就是见证。”

“我看,着点急也值,住着多舒坦哪!”盛章说。

“您这个家,您这个日子,过得这么有滋有味,真让我羡慕。”少春说。

“唉!三哥,您看,我说话搁在这儿,别看我小您好几岁,唉!我准走在您前头”稍停,少春皱起他的双眉长叹一声。

“别胡说!”我制止他。

“哎,哎,哎!咱们说好了,老三过生日,今天就说高兴的,打住!”盛章也纠正他。

少春微微一笑,两道平眉一挑,没再说话。

我们坐在八仙桌前开始玩扑克牌,与其说是玩牌,不如说是一分钟也没停地在一起回忆十七个月新中国实验剧团排戏、演戏值得留恋的生活,东北政府的热情接待、旅顺口的海滩、成立东北京剧院的方案……

一晃间,天快黑了,小蓉悄悄进来站在我的身边,时不时地拽我的长棉袍。

“别闹别闹,看着我玩牌。”说着我把小蓉揽在怀里。

小蓉终于说了:“爸爸,咱们看变戏法吧!”

“变戏法?”

“叶三大爷会变。”小蓉指着盛章说。

“你怎么知道三大爷会?”

“孙三(盛武)大爷偷偷告诉我的。”小蓉说。

“哈,哈,真有你的。”盛章指着盛武说。

“三哥,今儿大家高兴,您给大伙儿露一手高的。”盛武笑嘻嘻地说。

“好,为让老三高兴,那咱们就蝎喇虎子掀门帘一一露一小手!不过,姑娘,你得略等片刻,非得天擦黑了,三大爷才能给你变。”盛章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一番活让小蓉乐了:“爸爸,三大爷说活怎么和在台上的教师爷蒋平一样啊!”

“那是你三大爷嘴皮子有劲儿,说话利落!”我纠正着。

“老三。你请三弟妹准备一个花盆。里面装满松软土,再预备一炷香。”盛章三哥嘱咐着。

冬天,天黑得早,我们又打了没两圈,就到点灯时分。盛章站起身来说:“收扑克吧,现在可以变戏法了。”

福媛马上把装满松软土的花盆和一小捆香拿来,放在桌上。

盛章煞有介事地整整西装,挽了挽袖口,可惜,挺好的料子不听他的指挥,又落下来。他又拍了拍手:“今天我给诸位变个小鬼偷香。变得好,大家赏个仨瓜俩枣,变不成……也逗大家哈哈一笑!”说着拿起香,将其撅成两截,点上其中的半炷。然后两眼时睁、时闭、时蹬,嘴里叽里咕噜地拉开架式朝香表演了一番:“好,我刚才已经命令小鬼来偷香,他一会儿就来,听我一声令下就偷。现在我把香插在花盆里立着。你们看着,只要我说灭,香就灭,那就是小鬼遵命把香偷走了。只有我让他偷,小鬼才敢偷。你们一定要盯住香。先把灯关了。”

大家各就各位坐下,房间里黑黑的,只有点燃的香头是亮的。小蓉害怕,从桌前一下到门口椅子前,坐在我腿上。

“小鬼已经出发了,他已到骤马市大街。”盛章说。

“小鬼已经拐进四川营……”

“小鬼已经拐进西草厂。”

“快了,小鬼已经进大门啦”

小蓉闻听噢地站起来,扒在我的肩头,吓得不敢再看。我把她身子转过来说:“快看,快看,香头灭不灭。”

“来啦,来啦。小鬼已走进屋了,向我靠近,问我:“许不许偷。我告诉他一一偷”说时迟,那时快,香头立即灭了。

大家鼓掌喝彩连说:“真准,真准。”

我怕小蓉害怕、赶快把灯拉亮。小蓉果然站在门口喊着怕小鬼再来,不敢进屋,更不敢靠近桌子。

盛章走过来拍拍小蓉的头说:“姑娘,别害怕,没有小鬼,是我编的。我把戏法的谜底告诉你。看见了没有,香,还插在土里:看,香火烧到土这儿自然就灭了。我就是掌握香燃烧的时间。至于香是怎样插到花盆里去的,这可是秘密!我不告诉你。怎么样,姑娘,现在还害怕吗?”

小蓉笑着说,“敢情没有真小鬼,不怕啦。”

“咱们穿衣服,走吧,去果子巷吃譚家菜。”我起身对大家说,转身又对福媛说,“你和妈商量着让庆丰怎么送,我就不管了。我们先溜达着去啦。”

这一晚,我们在谭家菜摆上三桌,大吃一顿,尽欢而散。

《云罗山》任彦虎的戏本不吃重,破例没出什么汗,但这天演来觉得特别累。卸装后,我迈着沉沉的步子上了庆丰的车。不少日子以来,我始终觉得全身负担无比沉重,今天加个“更”字。我已经打算好,晚上不吃夜宵早点儿睡,好多天都没有睡好……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庆丰随着蹬车的节奏呼唱起来。

他到我家好几个月了,小伙子很勤快,爱干净,为人又热情又厚道。一天到晚高高兴兴,干活时还唱些歌曲。每天不出车时,抓时间就擦车。闲时不是扫院子就是扫大街门口。什么搬个重东西呀、钉个钉子呀、拧个螺丝呀等活计,他都包了。手还挺巧,母亲、二姐、福媛都挺满意,这也正好填补了家里女多男少、劳力不足的缺陷。我要像他就好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想。

进了家门,只见过道的灯亮着,院子里南北两盏大灯也亮着,北屋的几个日光灯也亮着。北屋隔扇门开着,二姐站在高台阶上。北屋门也开着,母站结在门里,习惯地手插在大毛坎肩的兜里撩起衣角捂着嘴防寒。我忙叫:“妈、二姐。”

她们高高兴地把我迎到北屋。

我纳闷儿。平日演出回来,二姐和孩子们都睡了。母亲虽然已躺下但绝不会睡,只要我悄悄走进北屋,她就会说:“回来了!”我也会说:“妈,我回来了。”“噢,好,累一晚上了,赶快去林息吧。”然后我就到后院房间休息。只有过年过节才会灯火通明、才会大家在客厅等我。今天年也过了,节也过了,不年不节的为什么会如比这般?

我迈进屋门,福媛趁我从身上脱去呢子大衣时悄悄对我说:“娘要跟你聊聊。”

原来如此。我转身坐在沙发上。

福媛递过准备好的拖鞋,弯腰帮我解开皮靴带,我换上拖鞋。她又连忙端来早已沏好又重新兑了开水的茶。嘿!这杯茶,闷得正合适,蹿鼻儿香尝了一口,不温也不烫,正可口!一口气就将这杯茶喝光了。放下茶杯看了福媛一眼。

福媛微微一笑,又拿暖壶往杯里兑好水,转身坐在沙发斜对面的椅子上。

身上仍然冷得很,丝毫不见暖和,端起茶杯,又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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