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陈恒礼：王刀头也偷偷来买花生
石板街系列
作者：陈恒礼
街上不准做小生意小买卖的了。说这些是资本主义尾巴。中国农民面子上是不愿谈钱的，谈钱是件丢人的事，世界上没有比钱更脏的东西了！钱一沾上灵魂，灵魂就会生锈了。这是后来一位税务所王刀头的人说的。王刀头是税务所负责向杀羊杀猪收税的一个普通工作人员，个子矮矮的，却有机灵相。走路像被打足了气的似的皮球。一蹦一跳的。他的眼贼亮，收税比刀子都快，人们就喊他叫王刀头。专门侦查小商小贩做小生意的人。杀羊的人要把羊肉拿到税务所，滚上税花，蓝色的长条形，报了税才可以拿到街上出售。管收钱的人姓任，是所长，一脸的善良。杀羊人说身上没带钱，卖过羊肉回来给，任所长说，去吧，下罢集你来交吧。如果忘记了，任所长会自己上街上去找你，当面收了。而这个王刀头就不是了，他看见卖羊肉的来滚印花，就问，羊肉烀熟了吗？答说稀巴烂。其实切开还是有血的。石板街人烀羊肉，手艺特绝，一斤生肉最高的可以烀成九两熟肉。这王刀头就不信了，说稀巴烂？我怎么不信。于是，就伸出手来，专门瞄准羊肘瓜，拽下一块，送到了嘴里，说不烂不烂，下回不烂不准你上街卖了。报羊肉税的说，是的是的，下次一定烂。背后，人说这姓王的叫刀头，专门拿刀宰你的头，收税一分不让，必须当场现金。
一不让做小生意小买卖，靠街吃街的人可就惨了。工商所、税务所的人，是街上老百姓最怕的。王刀头到街上检查，曾经一脚踢翻一个妇女的豆腐筐，还曾一脚踹了乡下来卖凉粉的小铁锅，像如今的那些恶相的城管。那个卖凉粉的是个中年男人，就在小德礼家西边的街边上，用三个半块砖头支起一口不大的小铁锅，从家里带来的柴草，在街头上炒凉粉卖。本来凉粉是不用炒的，凉粉就凉了吃，但天气冷了点，凉吃下去不舒服，有人就发明加上辣椒葱蒜炒了吃。这凉粉是白芋粉，他或许把家里不太好的白芋，也许是最好的白芋，做成了淀粉，好粉做成了粉丝，孬粉就做成了凉粉，拿它来换过日子的钱。小德礼看见他在趴在地上，用嘴吹火，没看见王刀头就来了。王刀头说，你不报税，不让你卖你偏卖，胆还不小，把锅都支在大街上了！“呯”地一声，他一脚就把那口小锅连同凉粉踹了，踹得那个男人一愣一愣的，什么话也没敢说。石板街上江六叶子说，他娘的，他要是踹我，我就踹他！他就看人老实好欺负！你明看，这狗日的早晚不得好死！旁人说，好死不好死，也不是你说了算。你没听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现在回忆，那王刀头大概是现在城管作风的创始人。
小德礼家瓦罐盆不卖了，占地方太大，也做小生意，当然会害怕王刀头，别看都是东西两庄的人，他翻脸谁也不认得。那个时候，老爷偷偷卖花生，奶奶早上还偷做豆腐，做豆腐不挣钱，一包豆腐顶多挣了二毛三毛钱，挣五毛钱的就是大喜事了，落些豆腐渣来喂小德礼，不是拿来喂猪的。后来市场开放时，人家做豆腐卖，落豆腐渣是用来喂猪的。
奶奶是这样劳碌的。逢集的头天晚上，她老人家开始泡豆子，泡在一张大黑青色的泥盒里。第二天一大清早，奶奶起床，抱着磨棍，在磨道上一圈圈驴一样的转，磨豆子。她有时喊小德礼起来帮助推磨，喊十遍八遍小德礼也不想起，喊得左邻右舍能听到，天亮了就学小德礼奶奶的大嗓门声音，小木墩子，你还能起来！
小德礼家那盘石磨，是最穷人家的石磨，不大又薄，大了厚了奶奶一个人是推不动的。她在这磨道上转了一辈子，不知走过多少路了。她磨好了豆汁，要挤好了，放到锅里去烧。烧开了再盛到一口小泥缸里点。点豆腐之前，她会盛上一小碗豆汁送给老爷喝。点成之后，她又会盛一小碗豆脑让小德礼吃。她自己不吃不喝，舍不得。豆腐上包做成了，她开始烧那些豆腐渣，有时放进一些萝卜丝，有时只放一点盐，油是绝对没有的。烧熟之后，她会用一张烂白芋煎饼，包上一大包豆腐渣，大口的坐在锅门口吃，这就是她的早饭。然后开始白天的活计。卖豆腐当然是偷偷卖地在屋里的，害怕被市场管理王刀头看到。好在四周的人知道小德礼家逢集做豆腐，也悄悄的来买。小德礼巴望着每天早早卖完豆腐。因为如果做豆腐用的蒲包，头天夜里没用水泡透，那上面会沾上星星点点的豆腐，他就可以一点一点扣下来吃。可是，这蒲包往往被奶奶泡的恰到好处，他也就吃不到了。
老爷偷卖炒花生，是逢闭集都卖的。不是集日的一大清早，奶奶会带上一点干粮，拿着一条口袋，迈着一双小脚，出门到十几里外的乡下，去老百姓家偷买花生。石板街这里是淤泥地，不能种花生，十几里外是黄河滩的沙土地，才有可能产花生。这些花生是老百姓自留地里产的，也得偷偷地卖。奶奶对花生了如指掌，她在娘家就种过花生。她一清早出门，天黑以后才回家，为的是不让人家看到。小德礼那时知道了，老家有一种叫“二窝”的花生很有名，因为学校的课本里讲到过，是优良品种。
晚上，或者是小德礼，或者是老爷烧锅，奶奶负责在锅上炒花生。炒花生用的沙土，奶奶早就准备好了的。一锅花生要费时好久，还得掌握好火候，火大了糊，火小了生。生了不好卖，糊了没份量，也不好卖。奶奶说，火小点，火小点，再大就糊了。那些沙土，在锅里像水一样冒泡流动，奶奶就加快动作，翻炒那些花生。她实在累了，要不老爷换她歇歇，要不就让小德礼学着炒，她在一旁指导。时间一长，小德礼也会了，他会一边尝一边炒，老爷就会说，你是炒花生还是吃花生？小德礼说，我不尝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能炒的好？其实呢，是他心里想吃。也的确是尝过之后才知道炒没炒到火候，不像奶奶，一个不吃不尝，也知道炒没炒好。
炒好花生，奶奶要把没米的肉瘤子之类的花生用簸箕给簸出来。这些瘪花生是卖不掉的，没有多少米。奶奶就把这些赏给小德礼了！但这并不能满足小德礼的欲望，偷吃花生就成了他的习惯。老爷把花生藏在哪里他都可以找得到，屋里那么大的地方，能往哪里藏？做了标记也不行。小德礼身上经常装着花生偷着吃。甚至，他养了一条小狗，在它小小的时候，小德礼会在夜里带它睡觉，偷偷的嚼花生夹着白芋煎饼喂它，喂得滚瓜油亮又听话，直到长大了还往他被窝里钻，小德礼只好把它踢出去！他给这条狗起名叫狸子，关于狸子悲惨的故事，下面专门讲给你听。
这王刀头见了小德礼老爷问，三爷呀，你还卖花生？老爷说 ，不卖了，早就不卖了。王刀头说，我想买两毛钱的。老爷说，没有啊，买两分钱的也没有。老爷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这王刀头竟然跟了上去。进了屋，王刀头说，三爷呀，我是真买。往后，只要没有人报告你，你就偷偷的卖吧，我不会来找你的。老爷说，都是老亲世邻的，你也不会那么做的。王刀头买了花生，老爷怎么也不要他钱，王刀头就把钱往我老爷怀里一扔，转脸就飞快地走了。老爷说，你看你，还真给啊。王刀头头也不回，消失在夜色中。
陈恒礼，男，江苏睢宁人，当过农民，做过工人，下过塞北，闯过关东，编过县报副刊。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诗歌开始在江苏儿童、新华日报、美文、散文、散文天地、散文百家、雨花、青春、飞天、滇池、山东文学、当代小说、散文选刊、小说选刊、海外文摘公开发表，有《气象》、《湛蓝的泥音》、《好人九歌》、《中国淘宝第一村》等六种行世。曾获首市全国“当代农民”小说征文大赛入选奖第一名，全国报纸副刊、华东报纸副刊、江苏省报纸副刊好作品评奖二、三等奖和优秀奖、编辑奖；获《海外文摘》文学奖、都市晨报图书奖等奖次十余次，《中国淘宝第一村》列江苏人民出版2015年度十大好书之首，并获浩然文学奖。目前工作在睢宁县文化馆，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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