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怜君中宵舞,道江湖零落心如故。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江湖零落心如故

金庸终于还是离开了。

其实大家对于这一天早有预备,但敌不过铺天盖地的悼念与追思。和以往任何时候不同,大家从未有见过这么大规模且诚挚的怀念。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语言,在诉说着这份真切的情意。

天下谁人不识君。

是啊,天下间有谁不知金庸呢?谁不曾为那些痴男怨女、侠骨柔肠而动容过呢?能看着大师归去,也算是我们这辈人的一种幸运了。但此时此刻,我却不想回顾他,怀念他,歌颂他了我现在最想问一问的是——

那些曾经一起纵情江湖的少年少女,你们如今怎样了?

那样的少年少女,不止二三,而是一群。我心中难受,想着要和人说说话,我想着,此时此刻一定要找这样一个人的话,只能是林听了。我迟疑着,拨通了她的号码,那边接通了,我心下一恸,听见她在那头抽泣,哭了已有一个小时。我知道她的心情,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也不需要安慰。她听到我的声音,哽咽着,回应了我几声,却似乎哭得更重了。我听见她女儿在一旁喊着,妈妈,妈妈,像是朝她跑过来,爬到她身上,牵着她,像是安慰着一般地喊着,妈妈,别哭。三岁多一点咿呀学语的她,一定不会知道在这样一个深秋的夜晚,她的母亲为何坐在床沿哭泣不止。我猜她还从未见过她的母亲这样,小小的心上,一定充满了不安和疑惑。

即使是成年人,也未必都能理解这样一份闻言痛哭心情。用林听说给金庸的话是,「没有你,就没有那个'我’。」

几年前,我曾写过一句诗,「与君杯酒知平素,一段江湖记此生。」在这样一种相逢之中,正是因为大家有过举杯共饮的投契,才能知晓彼此平素志趣;正是因为有过一段江湖烟波,此生才能彼此铭记。

没有武侠,大家就没有这十年来相逢的一切。我想,这就是武侠对于我们这群人最重要的意义所在。也许属于我们的最辉煌瑰丽、最浪漫诗意、最温柔惆怅的这个时代和世界真的结束了。但我又会觉得,即使武侠风骨没落,山水与江湖不再,即使这些都是真的,那也无妨——

因为与之相比,我更想看见你们,有无边的美好,且永不没落。

看起来很难,是吧?我会衷心地祝愿你们都能如此。

一篇旧文,聊为纪念

纪念那些年

我们曾一起写过的江湖故事

与儿女心情

《林听与我》

“我到不醉时,店已蒙尘,人已去尽。”
很久以后我开始疑心这是江明绿的错觉,因为在我心中,无论如何,不醉居总还有一两个人在。譬如快意恩仇的宁致,侠骨柔肠的林听。有些人天生学不会离开这件事,这不仅仅是因为念旧而已。江明绿读到我留的一句诗,什么也没说,只留下一坛名叫归期的酒。

如果说还有什么让我后悔不迭
不该信守你明亮而高洁的箴言
不该与你相拥而泣
说什么相忘于江湖
你轻启朱唇
故事就此搁下了

我很多年没见到江明绿,她一直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也从来不相信世上有相忘这回事,你以为你忘了,其实只是不敢想起来。每一年的谷雨前后,我会回不醉居等一个人,等了五年,醉了五年,陪我一起醉的,正是林听。

为何赖着不走?莫非你也在等人。
走了又怎样,还不是像你兜兜转转,最后又来到旧地。
你明年一定看不到我了。
这句话你说了五年……

有时我们忽然酒醒,彼此无话,唯独望着门头一盏灯笼出神。“我记得当时是无依削的竹架,烟雨糊的灯笼纸,柳七作画,络绎题诗,容莲色挂上这灯笼的时候,大家都说好看。”
“其实当时我说的是人好看。”
“前尘旧事历历在目,有时非但不觉温情,反而深感残酷。李倦容,明年,真的不要再来了。”
我觉得难过,却答应了她。

容莲色,我不再来了。我在心里暗自寻思。我和她在四月的早晨告别,朦胧的雾气让人以为是眼睛湿了。牵着马,谁也没有骑。有时我很想和她说一件事,一生只爱一个人,而我只喜欢过她。可惜,似乎是因为我们都太了解彼此,所以我若是讲出来,是对她的不信任。谁也不知道,生涯中的哪一次分离会成为永诀,正因如此,离别中的人才显得有恃无恐心平气和。
“记得来信,记得早睡早起。”
容莲色只笑不说话,从前不醉居中,时常见她于如水的夜,远远看她走来,总觉得她披星戴月的样子很美。如今回想,原来余生杳渺早有前兆。

“自她走后,缥缈峰中我再也没种过梅花。有月亮的晚上,却能闻到梅花的香气。”
“我觉得你明年一定会来。”林听说,“不如我们打一个赌,赌那一坛归期。你若是来了,就帮我开了它。”归期是江明绿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一直舍不得喝,因为并不是时候。但是我还是答应了她。林听说我输定了,我却在想,甘于认输的,世上又何止我一个?

远远不止。当时江明绿读到的那句诗是这样的:
山河已随人事老,倚楼空听旧雨声。她惯有诗心,大概已猜到了山河会老,其实是因为眼睛老了的缘故。事实上几百年来,这一带江山如诗如画秀丽婉约,从来没有衰败过。然而山水中的人物又将如何?缱绻过,怡情过,泛过湖赏过月,光阴无限,人世微茫。倚楼听雨的时候,我想起曾经和她和过一曲,铮铮淙淙,一切声响也都变得旧了。那一年江湖上走了很多人,因为年轻,所以谁也没有害怕过。江明绿后来改名换姓,逐渐被人所熟知。她没讲完的故事,也没有第二个人再听她说过。

“抛开一切不谈,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仅此而已。”
因此我想再回去不醉居一趟,看多年以后,江明绿酿的那一坛归期,到底是一种怎样的酒。

“既然叫做归期,想必喝了它,离开的人们就会回来。”林听说,看着我就笑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喝,因为你怕容莲色不来。但是你已经把它输给我啦,所以现在,你去把它取出来,我要喝得一滴不剩。”林听仿佛变得很愉快,我并不知道为何,况且这看似欢快的声线中,还透露着几分悲凉。
归期就那样随便地置在酒架上,积了尘,纹丝不动。林听长袖轻挥,闻名江湖的“流云飞袖手”,如今用来拂尘而已。
“我也许并非是为了等她而来。”
“我知道。”拍掉泥封,林听开始倒酒。“你和我一样,只是不知道还能去哪。”我看着她举杯,酒水清莹,在碗中轻晃。忍不住问道:“你真的要喝?”她点点头。我又问:“喝了它,离开的人真的就会回来?”
林听不再言语。她开始一碗接一碗地喝酒,我第一次见她这样,喝得那么急,好几次呛出眼泪来。也许归期并非总是温和甘醇,反倒浓烈悲怆。也许,她真的希望有个人能回来。看着她,我以为自己也醉了,在她胸前雪白的衣襟上,竟一点一点渗出血来。
她实在是一个很傻很痴的人。

“在你来之前,已经有人先来过了。跟他过了一十八招,最后一着,被他刺中胸膛。那本是我剑法中最隐秘的一招,却被他破了,反而伤我于剑下。”林听缓缓道,伤口因酒性而血流不止。“不醉居其他人,也都有死伤。”她说话断断续续,垂下了眉眼,小声地说,“我很抱歉,到底还是没能保护大家周全安危。”
我想替她封住行血的穴道,被她避开。一来一回,捉住了她的手臂,冷不防却挨了她一掌。
“李倦容,你走吧。不醉居名存实亡,死了人已被忘了,活着的人再也见不到。你为何还不走?”

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想林听说的这一句话。我知道,深情的人容易被轻视,念旧最容易被淡漠。我并非执迷不悟,只是怀念故事中的人而已,与岁月无关,与河山无关,甚至与你我无关。那是一种濒于灭绝的心情。我曾经和容莲色说,江湖之远,天地之大,人世纷繁且艰深,我早已不在乎得失起落,冥冥之中我只是想有那样一个人。有时是容莲色,有时是江明绿,是任何一个动过心的人,也不必余生都在一起,只是想到这个人的时候,心里明白,她在这儿。当时林听问我为何不走,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我开始懂得一个道理:总有一天大家都会这么认为,是来是走,其实已经没有分别。

念及此处才倍觉凄凉。光阴荏苒,林听心口的伤,大约早已好了。辗转江湖,我一直没有找到那个伤她的人。也许为了报仇,也许是为了别的原因。这些年我和很多人一样,再也没有回过江南,那个名叫不醉居的酒家。偶尔遇上了故乡的旧交,才托他捎几句口信。
“今年还是不能一起赏梅,烦劳画上几枝寄到关外。”
路过天山,我依旧会想起那一年久候不至,风雪淋漓,剑在鞘中结成了冰。原来生涯之中有过那么多遗憾与失意,何以当时竟全无感觉。在塞北的草原上想着有一年,名叫水碧烟寒的姑娘,说要不远千里拜访不醉,最后还是没有来的故事。明月千里,河流蜿蜒至远方,我心里明白,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远了。江湖上依旧风生水起,年轻的剑客层出不穷,说起老一辈的剑客,也开始有人提起我的名字。我觉得很累,有一年晚秋,在关外的一家客栈,我遇上了一个人,彼此说着官话,隐约又听出了几分乡音。
我没有问她家乡何处,她也没问我的风尘仆仆。人在江湖,早已学会了保留与本分。倒是她看上了我剑鞘上的刻纹,一眼认出来是园林景致,推说了几番,最后借了剑去,仔细地看了几遍。然而什么话也没讲,又还给了我。
“出关做什么?”我问她,一边吃着生冷的牛肉。
“随商队做一些买卖。”她伸出手臂,腕上串着一些镯子银饰,“都是失传了的手艺。”她晃了晃,发出一阵清脆玲珑之音。当中我认出一枚玉镯,浅白色,看似平常,又颇有年代。
“这只镯,哪里来?”
她逐一褪下其他饰物,将玉镯拈在指尖,迎光而视,玉中隐约有莲花的形状。
“你认得它?”她会心一笑。我摇摇头,“只是觉得眼熟。”知道她在商旅之中,便向她打听了些事迹,也多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次日出行恰巧又遇上,她便叮嘱我小心关外的响马贼寇。
“孤身在外,万事小心。”
我即觉得许久不曾听到这般叮咛,眼中竟湿热起来。尤其是想到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人,言辞慰藉,心思体贴,更觉恍惚。那一年关外我再没遇上她,也许去了别国,也许回了家乡,总之是一别无踪了。但有一日黄沙弥漫,落日熏熏,我突然发觉出一件令人绝望的事。

原来当日异乡偶遇,正是自己念念不忘的江明绿。岁月茫茫,我们竟没认出彼此来。何以人生竟到了相逢不识的地步?我想不明白,红日西沉,过往柔情与绮怀,到此日是再没机会说起了。

我觉得是时候收尾。三十岁那年,我收到一封江南的来信。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寻到了当年重伤林听的人。长剑在手,才过了三招,即已将他置于绝地。
“我不信。”我觉得灰心失望。“我寻了你整整七年,七年来风霜雨雪,山水行遍,到头来却似一场骗局。当年你连伤不醉居数人,可有其事?”
那人点点头。
“不醉居掌柜林听,亦是伤于你的剑下?”
他闭上了眼。我忽然就懂了。原来当年林听,是心甘情愿挨了那一剑,之所以喝了那一坛归期,并不是因为喝了它,离开的人就会回来,而是她等的人,已经出现了。
“她一直在等你。”

这一次回去江南,希望不醉居中已看不到她。
不醉居是一个伤心之处。用林听的话说就是:以前的人走了,新的人又来。有多少人冷眼旁观,有多少人悲欣交集,都不重要了。别人有别人的故事,我们只走这一段。

而我没有想过真的要回去。
“前几天我收到一封信,信里说,我喜欢的人和别人订了亲,这个月就完婚。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觉得难过。只是有一点后悔……我经常想起我们坐在一起,有时看云,有时看星,时光中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人世静好有什么用?我真傻,这么久以来,都没有问她一句,有没有喜欢过我。”

我也开始明白,为什么他会舍得刺林听那一剑,因为他不喜欢她呀,所以,尽管林听痴等多年,重伤之下饮酒,也都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在这个故事里面,我和她一样。

-完。

人人都有一个江湖梦,而江湖一词,绝不仅仅关于武侠,它是深植于中国文化里面的。

少年时的江湖是杜牧的「楚腰纤细掌中轻,落魄江湖载酒行。」
青年时的江湖是龚自珍的「言及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
中年时的江湖是李商隐的「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暮年时的江湖是赵嘏的「岁月老将至,江湖春未归。」

看起来,自知世事起,便不曾真正恣意快活过。唯独为儿童时,拾柴当剑,披衣散发,奔走狂呼于村野河湖之间,才算快活。为何年少时会向往江湖?大概因为那时的我们,最不懂江湖的凄美与残酷,又最贴近江湖的瑰丽与浪漫吧。

此生与你,江湖相逢,幸甚至哉。

音乐:鲍比达

图:林听 文:李倦容

二零一八年十月三十日

记于金庸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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