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小蓬莱阁”印沿用考

2017-10-18 17:42

黄易“小蓬莱阁”印沿用考

文/秦 明

故宫博物院书画部副研究馆员

✎摘要

“小蓬莱”是黄易七世祖黄汝亨于杭州西湖南屏山读书之所,黄易因循而构之小阁遂自号“小蓬莱阁”。黄易“小蓬莱阁”斋号形成于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八月廿三日至九月十二日之间,因与翁方纲不谋而合,遂成就“蓬莱宿约”的美谈。笔者所知黄易刻“小蓬莱阁”印有三,一是赠予翁方纲,一是自存留念,一是自用钤印。前二者使用较少,较为罕见,后者则常出现在金石碑版之上,成为黄易碑帖鉴藏的重要标志之一,该印后为庄缙度所得,每遇铭心绝品,即以此印加之,假借寄托,鱼目混珠。

关键词

小蓬莱 小蓬莱阁 “小蓬莱阁”印 黄汝亨 黄易 翁方纲 庄缙度

一、“小蓬莱”与“小蓬莱阁”

黄易(1744—1802),字大易、大业,号小松、秋庵,钱塘(今浙江省杭州市)人。生平以诗书画印、金石碑版为缘,结交甚广,尤以汉魏碑刻鉴藏著称于世,与钱大昕、王昶、翁方纲、孙星衍并称“金石五家”。工隶书,治印取法秦汉,尝编集《黄氏秦汉印谱》《秋景庵主印谱》《黄小松存印》《种德堂集印》等。尤注重访碑,将实地勘查、椎拓、绘图、记录与鉴定、著录相结合,类似于近代的考古学中的“田野调查”。所撰《嵩洛访碑日记》《岱岩访古日记》为不可多得之第一手访碑文献,而所绘《访古纪游图》《得碑十二图》《嵩洛访碑图》《岱麓访碑图》,更是独树一帜,令人推崇备至。[1]故而,黄易“若称金石家,不足,称金石考古家则宜”[2]。

“秋景庵”“小蓬莱阁”是黄易最有名的两个斋号。其中“小蓬莱阁”甚至成为黄易金石学研究的代名词,其《小蓬莱阁金石文字》《小蓬莱阁金石目》即是以此冠名。黄易以“小蓬莱阁”作为斋号,有着双重的寓意:

其一,‘小蓬莱阁’原为黄易七世祖黄汝亨(贞父先生)读书南屏书室,在杭州西湖雷峰之麓,后毁。黄易于此有追思先人、秉承家学之意。其二,宋代著名金石学家洪适,精研汉魏碑碣,始著《隶释》《隶续》,并摹刻汉熹平石经于会稽蓬莱阁,后世奉若圭臬。黄易推崇前贤,笃嗜金石碑版,尤以汉魏见长。颜其斋‘小蓬莱阁’,虽为谦辞,亦明其志。[3]

这是2010年6月笔者在《黄易的汉魏碑刻鉴藏》一文即《蓬莱宿约——故宫藏黄易小蓬莱阁汉魏碑刻特集·前言》中的阐释,笔者至今仍持此观点,但需要作一点更正的是,“黄易七世祖黄汝亨(贞父先生)读书南屏书室”是“小蓬莱”而非“小蓬莱阁”。翁方纲于嘉庆七年(1802)六月朔所撰《黄秋庵传》云:

君精于金石六书之学,自欧阳、赵、洪所未见者,皆著于录。尝手自钩摹汉魏诸碑,附以题跋,开雕成帙,曰《小蓬莱阁金石文字》,又有《小蓬莱阁碑目》。小蓬莱阁者,其先贞父先生读书南屏书室名也。丁酉秋,君于都下得汉熹平石经《般(盘)庚》《论语》三段,时方纲亦摹此勒石,援洪文惠镌石经于会稽蓬莱阁故事以名斋,既乃知君家先有此名,洵一异也。[4]

这是当时笔者所引据的主要文献,而仅从该文的表述来看,“其先贞父先生读书南屏书室名”的确为“小蓬莱阁”,并无疑义。但此后笔者发现,翁方纲曾不止一次提及此事,说法却不尽相同。

乾隆四十二年(1777)九月,《复初斋诗集·题黄易石经卷诗》云:

小松以所得汉石经残字属题,方纲既摹上石,自扁其屋曰‘小蓬莱阁’。今日小松书来云,先少参读书南屏处名‘小蓬莱’,欲构小阁,刻此不谋而合,洵一奇也。因为题其石经卷首曰‘蓬莱宿约’,赋此四诗奉柬。[5]

乾隆五十四年(1789)八月,《两汉金石记·汉石经残字》云:

乾隆丁酉秋八月,钱唐黄秋庵易购得汉石经残字《尚书·盘庚篇》五行,《论语·为政篇》八行,《尧曰篇》四行,方纲手摹,属海盐张芑堂燕昌勒之石。昔宋乾道中鄱阳洪文惠以所得《尚书》《鲁诗》《仪礼》《公羊》《论语》千九百余字镌之会稽蓬莱阁,凡八石。愚今获见此残字三段,敬摹重勒,亦名其斋曰‘小蓬莱阁’,而秋庵以其先世贞父先生读书南屏山,有‘小蓬莱’之题,自号‘小蓬莱阁’,不谋而合,洵一奇也。愚因以‘蓬莱宿约’四字题其藏册之首,并为跋与诗系于后。[6]

这两则文献内容翔实具体,且都明确指出了黄易先人黄汝亨“读书南屏山”处名为“小蓬莱”,此或是对该地自然风光宛如仙境的形容。而“小蓬莱阁”之名由来,乃是黄易“欲构小阁”而“自号”,且与翁方纲自题其斋“小蓬莱阁”在时间上相近,翁氏所说的“不谋而合”即指此事。“洵一奇也”则是感叹时人(翁方纲、黄易)与先人(黄汝亨)百余年后,在意境上于“蓬莱”二字的契合,于是乎翁方纲所题“蓬莱宿约”四字的多重含义也就一目了然了。

此外还有一例旁证,乾隆四十年(1775)二月,蒋仁曾为黄易刻一“小蓬莱”朱文方印(图1),其边款曰:

处世叹不偶,入林任天放。青山日在眼,怪石非一状。莽莽堕云片,层层滚海浪。蜿蜒伏蛟龙,偃仰卧狮象,□鸟从云现,古木□□地,前对沫□□,周迁六跌宕,何必三神山,其中只微尚。小蓬莱在雷峰塔东,稚川□□地,则贞父黄公读书寓林其地也。公六世孙小松属篆,并录公诗于石。乾隆乙未二月朔。铜馆山民蒋仁。[7]

▲ 图1 “小蓬莱”印及边款 蒋仁

因此,可以说“小蓬莱”“小蓬莱阁”是分属于黄汝亨和黄易的两个不同的斋号,二者寓意也是完全不同的。

翁方纲之所以要在《黄秋庵传》中说“小蓬莱阁者,其先贞父先生读书南屏书室名也”,并非一时疏忽,而是刻意为之。他深知“今日石墨论交,惟予知君最深者,故不辞而为之传”[8]。此既是对好友的一种精神慰藉,亦是对黄易金石学成就在形式上的盖棺定论。由“君精于金石六书之学,自欧阳、赵、洪所未见者,皆著于录。尝手自钩摹汉魏诸碑,附以题跋,开雕成帙,曰《小蓬莱阁金石文字》,又有《小蓬莱阁碑目》”一语引出“小蓬莱阁者……”,更是流畅自然,毫不做作,却也用心良苦。嗣后,王昶在《湖海诗传》中亦沿用此说[9],不谋而合也好,将错就错也罢,于是乎此事便成定论。也正是因为有了翁方纲、王昶的成人之美,最终成就了后人心目中黄易“小蓬莱阁”家学渊源、实至名归的闪亮光环。

二、“小蓬莱阁”斋号的形成

翁方纲屡屡提及的“小松所得汉石经残字”,即今故宫博物院藏《宋拓熹平石经残石册》黄易本(新176126)(图2),于1972年购藏。计《盘庚》五行、行五至六字,《尧曰》四行、行六至九字,《为政》八行、行六至十字。墨页凡二开半,纵皆29.2厘米,横分别11.8厘米、22.4厘米、12.5厘米。经马子云先生鉴定,认为三段“皆为宋拓本”[10]。张彦生先生“见黄易本,用新出汉石经拓本比较,与汉原石拓本石理石花刻法均合,为汉原石所拓无疑”[11]。由此可知,黄易当时依据“纸墨浑古”作出宋拓的鉴定是准确的,在没有更多第一手资料参照的情况下,“或以为熹平原石,或以为宋人重摹”[12]的分析是严谨的。

▲ 图2 《宋拓熹平石经残石册》黄易本(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迄今笔者所见黄易小像凡11幅,摹写、镌刻、椎拓、刊印均有之,时间跨度达150余年,皆以黄易34岁得汉石经残字为题材,像中黄易双手捧持的正是此《宋拓熹平石经残石册》,进而逐渐成了黄易学术形象的代表。该册首翁方纲隶书“蓬莱宿约”四大字,甚是醒目,而其侧蝇头小楷的题识却往往被人忽视(图3),其云:

小松所收汉石经残字予既摹上石,自题其屋曰‘小蓬莱阁’。今日小松书来云,先少参读书南屏处名‘小蓬莱’,欲构小阁,刻此不谋而合,洵一奇也。因题此四字于册首,而赋此四诗。乾隆丁酉九月十二日。方纲。[13]

▲ 图3 隶书“蓬莱宿约”四大字及蝇头小楷题识 翁方纲

此则文字收录在翁方纲《复初斋诗集·题黄易石经卷诗》中,上文已有引录,但个别处还是略有出入,如《诗集》中并无明确的题写时间,但这对于研究者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通过题识中翁方纲亲笔之“乾隆丁酉九月十二日”的记载,为我们标定了精确的时间点。由此可知,黄易“小蓬莱阁”斋号的形成要略早于此。还有就是,黄易于乾隆丁酉(1777)农历九月十二日前后数日内并不在京,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沈津辑《翁方纲年谱》1777年农历八九月间翁、黄二人的交往记录中得到侧面的验证。据杨国栋先生《黄易活动年表简编》记载(按:引文原文以虚岁计龄):

乾隆三十八年(1773) 癸巳 30岁

约于是年,黄易结束了八年的教书生涯,离开武冈,为郑制锦[14]做幕僚,在江苏盐城的武佑场到京郊清苑[15]一带度过了四年的幕僚生涯。

乾隆四十一年(1776) 丙申 33岁

约于是年,郑制锦为黄易循例捐官。据时间推算可知黄易捐官当在是年前后,依‘川运例’而非‘豫工例’。

乾隆四十二年(1777) 丁酉 34岁

八月,黄易结束了四年的幕僚生涯,离开郑氏,入京师候选,此次进京黄易当是去领官。与朱筠在京师访汉印,偶得《汉石经残字》,翁方纲手摹之并嘱张燕昌(芑堂)勒石。张埙南返,黄易为刻‘文渊阁检阅张埙私印’。黄易为翁方纲刻‘苏米斋’印。

十月,黄易将之官,翁方纲邀同人集而赋诗以送,翁氏为题诗册‘金石盟言’。黄易到河东河道[16]初次为官,工作地址当在商丘。同年,调阳谷主簿。

自是年至乾隆四十七年间,黄易历任阳谷主簿、汶上尹、茌平尉、武城丞、下南同知等职,具体时间及顺序待考。

已过而立之年的黄易,终于通过捐纳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得以“就选入都”,等待领受官职。但不知何故,黄易却在此人生仕途中最为关键的时刻,又突然离京数日,此举颇令人费解,也有待进一步进行研究。2008年9月,笔者曾得见一黄易《春明门外图》册页(图4),内容是黄易给同寅张太复[17]的赠别诗画,其诗云:

春明门外即天涯,一路垂杨不见花。铃铎五更残梦破,关心直到玉钩斜。

无定河流可到家,春明门外即天涯。乡思一夜风吹鬓,不待霜深已作花。

冲寒上马前林黑,一钩新月中天白。春明门外即天涯,谁怜我是江南客。

君辞帝里我辞家,帆影鞭丝感岁华。挥手不须伤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

丁酉九月,京师旅馆为春岩四兄作二图并题句。时四兄将之竹西,余尚留滞保州。黄易。(钤‘秋景庵’朱文方印)

▲ 图4 春明门外图册 黄易

黄易在这首辘轳体诗的落款处,清楚地写明了此作完成的时间“丁酉九月”和地点“余尚留滞保州”。恰可对上文中笔者提出“黄易于1777年九月十二日前后数日内并不在京”的说法加以印证。又,故宫博物院藏有一通黄易致友人《契阔札》(新180807-1/2)(图5),内容如下:

契阔四年,忽于都门聚首,拳拳挚爱,久而益深,快慰何可胜言。汲引之情,关切之甚,尤所心感愧。弟匆匆出都,未得一辞,至今犹耿耿也。廿三日抵保,俗事如海,有甚于长安车尘马迹,八字注定不得少佑,无可如何耳。如日内东河不挑,则弟必再赴都门,仰藉指授者甚多。若廿外东河折到,贱名未到吏部,则不及赴矣。王廷尉处已备小册并碑刻,乞二哥转致,如词句荒谬过甚,删去亦可。不学人动笔,可笑,污目之至,惟知己教示为幸。汪芗圃尚未来省,亦未题出也,来椷候安,惟心照不宣。愚弟黄易顿首。

好友如玉池、献之、芝山、然圃皆被屈,固是闷事,此外友人亦绝无得倖者,如何如何。弟若来京,搃在九月廿以外,幸告之芝山、献之两先生,冗中恕不作札。芝山、献之印章俱刻成,候其来时面上。到京为兄刻印何如?钤‘砚寿’印,为陈银台作。钤‘小蓬莱阁’印,为翁学士作。

▲ 图5 黄易致友人《契阔札》 故宫博物院藏

该札未署上款,受信人俟考。原文中有下划线者,是黄易提到的时间、地点和有关事件,结合黄易的履历,笔者认为,此札当书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八月廿三日至九月廿日间,是由直隶保州致京城友人的,所言重点即黄易循例捐官就选入都、等待吏部批复东河赴任一事。

将《宋拓熹平石经残字册》中翁方纲蝇头小楷的题识、《春明门外图》黄易的题识,以及黄易致友人《契阔札》中的相关信息进行综合分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黄易“小蓬莱阁”斋号的形成时间,可以确定在乾隆四十二年(1777)八月廿三日至九月十二日之间,地点是在距京城不远的保州。[18]

三、“小蓬莱阁”印的由来

浙江古籍出版社《中国历代篆刻集粹⑤丁敬·蒋仁·黄易·奚冈》一书收录有一方黄易“小蓬莱阁”朱文方印[19](图6),刻治时间不明,十分罕见。通过上文中对黄易“小蓬莱阁”斋号形成过程的分析,我们可以提出这样一个假设:黄易这方“小蓬莱阁”印的出现与其“小蓬莱阁”斋号的形成在同一时期。提出这个假设的条件是可以成立的,因为再没有比用印章来记录斋号更适宜的了,何况是对黄易而言,但求证起来却并不容易。从目前笔者掌握的相关资料(边款、诗文、题跋、信札等)来看,黄易并未对该印留下明确的时间信息,所以,主观上的判断,并不能与客观上的存在一一照应,除了大胆假设,还需小心求证。

▲ 图6 浙江古籍出版社《中国历代篆刻集粹⑤》收录的黄易“小蓬莱阁”印

很幸运的是,在故宫博物院藏黄易尺牍中,有一通其致友人《契阔札》,具体内容上文已有介绍,信的末尾黄易谈及治印之事:“芝山、献之印章俱刻成,候其来时面上。到京为兄刻印何如?”另外还特别钤了两方新刻之印:“砚寿”印、“小蓬莱阁”印,并分别注明“为陈银台作”及“为翁学士作”。上文我们已考证得知,黄易《契阔札》书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八月廿三日至九月廿日间,是由直隶保州致京城友人的。这意味着黄易为友人所刻诸印也就有了与之相同的明确的治印时间和地点。其中,为翁方纲所刻“小蓬莱阁”印,黄易格外重视,几乎与他自己的那方“小蓬莱阁”印别无二致[20],仅个别笔画略微差异而已,如“阁”字“各”部前三笔。翁印在边缘上修饰较多,特别是在右上角切去的一刀,与左下角的破残相呼应,别具匠心,这也正是黄易刻意要与自己的“小蓬莱阁”印加以区别的明显标志,黄印恰恰是左上角和右下边破残。因此,也就无形中证明了一点,黄印与翁印当是同人、同时所出,即皆为黄易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八月廿三日至九月廿日间所刻,“是与其‘小蓬莱阁’斋号的形成在同一时期”。也就是说,笔者先前所作的假设是可以成立的。

黄易为翁方纲所治“小蓬莱阁”印,翁氏很少使用,十分罕见。这与他在“小蓬莱阁”斋号上不夺人之美的姿态与气度十分契合,同时客观上也避免了后人的混淆。在故宫博物院藏《宋拓熹平石经残石册》黄易本(新176126)中,笔者偶见翁方纲之“小蓬莱阁”印,是作为乾隆五十年(1785)十二月翁方纲致黄易信札上的骑缝印使用的(图7)。翁札中还提供了一条重要信息:

吾乡孙退谷研山斋所藏《汉石经残字》,今在松江王周谟侍御处,门人吴榷堂进士以楷书写寄,比予所摹黄秋庵藏本多‘凶德绥绩’四字。又见白蒲姜退畊摹刻北海孙氏本,止多德字右半而已。今此半字据姜所刻者用隶书摹其三字,据吴所录者,用楷书摹。

‘德’字与‘乃’字平,故并摹‘乃家’二字以定其位置。

▲ 图7 翁方纲致黄易信札上的“小蓬莱阁”骑缝印

翁氏所言“孙退谷研山斋所藏《汉石经残字》”,即今故宫博物院藏《宋拓熹平石经残石册》承泽本(新195369)(图8)。翁札中还抄录了孙承泽研山斋本上孙承泽、朱彝尊、林佶的题跋,以供黄易参考,并提出了孙承泽本“恐即是洪氏之本”[21]的见解,末署“乙巳腊月摹此以奉秋庵鉴之因识。北平翁方纲”。而翁氏“小蓬莱阁”印作为此札骑缝印的数次使用,也正体现了翁黄二人于此的高度默契,可谓心照不宣。细审这方黄易为翁方纲所刻“小蓬莱阁”印,与1777年初刻(未完成)时的已发生了微妙变化:右上角切去一刀的硬朗线条,已变得圆润了许多,与之呼应的左下角一处破残,业已增加到左侧边缘的三处。借此可以证明,该印黄易在赠予翁方纲之前反复琢磨,不断修饰,颇费心思。彼时的黄易尚不知翁方纲会将此“小蓬莱阁”的专属赋予他一人,在他看来,能与翁学士共享已是莫大的荣幸了。所以,在该“小蓬莱阁”印尚未完成之时,就在《契阔札》中展示给友人,并强调是“为翁学士作”,其心情心境由此便可管窥一斑。

▲ 图8 《宋拓熹平石经残石册》孙承泽本(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此外,在故宫博物院藏《宋拓范式碑册》(新046690)[22]中,也有翁方纲所钤此“小蓬莱阁”印(图9),前后凡两次。其一钤于墨纸首开,并识曰:“方纲援是碑以跋杜少陵李潮八分小篆歌,盖旬月以来,晴窗日日展玩此碑,所得为不少矣。”其二钤于册后翁方纲题跋处。值得注意的是,此《宋拓范式碑册》正是著名“黄小松汉魏五碑”之一。检《黄易活动年表简编》,乾隆四十八年(1783),“黄易将所得泰安赵阁老旧藏《魏范式碑》寄于翁方纲题跋,翁氏自是年腊月至次年二月四跋此本”[23]。《翁方纲年谱》相关记载亦与之吻合。因之,可确定翁方纲钤“小蓬莱阁”印的时间,其寓意亦不言自明。

▲ 图9 《宋拓范式碑册》上翁方纲钤“小蓬莱阁”印

2.5厘米×2.6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四、“小蓬莱阁”印的延续

检点故宫博物院所藏碑帖,还能发现不少黄易钤“小蓬莱阁”印的拓本(图10),如《清拓李孟初神祠碑册》(新045358)[24]、《宋拓熹平石经残石册》、《清拓敦煌太守裴岑纪功碑册》(新201993)[25]、《清拓武梁祠堂画像卷》(新046693)[26]等。结合其上黄易的题签、题跋及其他黄易钤印分析,我们可以判定以上四种皆为黄易旧藏。但所钤此黄易“小蓬莱阁”印,却非前文所言彼黄易“小蓬莱阁”印(《中国历代篆刻集粹⑤丁敬·蒋仁·黄易·奚冈》收录的黄易“小蓬莱阁”印),二印虽风格一致,但尺寸大小不同[27],细节上也存在少许差异,比较明显的是繁体“莱”字的两“人”部,呈现出的“——”状与“∧∧”状的区别,而这些也正是它与翁方纲“小蓬莱阁”印的主要差异之处。[28]因此,笔者认为这是黄易同期所刻的另一方“小蓬莱阁”印,目的是与翁印再进一步区分开来,以便更为广泛地使用,从而使人们既可从篆刻风格上感知到彼此的内在联系,又能于印文大小和笔画差异间分辨出二印的不同归属。因为,黄易已经做好了翁、黄各钤“小蓬莱阁”印,将大量出现在金石碑版之上(甚至会长期并存)的思想准备,他必须要有所应对[29],岂知是多虑了。

▲ 图10-1 《清拓李孟初神祠碑册》上钤黄易“小蓬莱阁”印

2.3厘米×2.2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 图10-2 《宋拓熹平石经残石册》上钤黄易“小蓬莱阁”印

2.3厘米×2.2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图10-3 《清拓敦煌太守裴岑纪功碑册》上钤黄易“小蓬莱阁”印

2.3厘米×2.2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 图10-4 《清拓武梁祠堂画像卷》上钤黄易“小蓬莱阁”印

2.3厘米×2.2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还有一些拓本上虽钤有黄易“小蓬莱阁”印,却并非黄易鉴藏,如故宫博物院藏《清拓景君碑册》(新153832)、《清拓张寿残碑册》(新168999),其上仅“小蓬莱阁”一印与黄氏有关(图11),却无黄易其他题签、题跋、识语或钤印相佐证,所以不可草率将之划归于黄易旧藏之中。更为可疑的是,其上遍钤庄缙度的印章,如“裴斋所藏金石”“眉叔”“裴斋”“庄氏”“裴斋鉴赏”等印。从其后题跋可知,二者皆为庄氏旧藏,均与黄易无关,后归端方,又重新装裱,延张之洞、褚德彝、张祖翼等诸家题识于新裱之本。又李葆恂题外签“旧拓景君碑”“旧拓竹邑侯张寿碑”,署“戒堪”款,钤“文石父”印。

▲ 图11-1 《清拓景君碑册》(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 图11-2 《清拓张寿残碑册》(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记得若干年前曾读到过谢国桢先生撰写的《记黄易与庄缙度之藏汉魏碑刻》一文,援引褚德彝《金石学录续补》卷上说:

庄缙度,字眉叔,号裴斋,江苏阳湖人,诸生。官山东运河同知;藏碑帖甚富,黄小松、李东(铁)桥所藏汉碑旧拓本,皆归之。著有《裴斋碑目》。

又援引李葆恂《三邕翠墨簃题跋》说:

‘小蓬莱阁’印,黄小松司马自刻,屡见于碑版书画者,道光中眉叔得之任城常买家,必黄小松官运河同知时所偶遗者。眉叔收藏汉、魏碑甚富,遇铭心绝品,即以此印加之。铁塔寺复初上人年八十余矣,尝与眉叔善,向予道之如此。[30]

以上《清拓景君碑册》《清拓张寿残碑册》上所钤黄易“小蓬莱阁”印,恐正是庄氏“遇铭心绝品,即以此印加之”的典型。至于“庄缙度之所以能得到黄小松收藏的印章”即“小蓬莱阁”印,谢先生认为是“黄易故去之后不久李氏(黄易的亲家)中落,润芳(黄易的女儿)手中所存小松的遗物散失,就由常买家之手卖给庄缙度了”[31]。近年来经学者研究考证,确知黄易“长女润(芳六)嫁给济宁望族李氏(钟沛)之子兵部职方司郎中李大峻(此山)”[32]。而时人对黄易的女婿李此山却向多微词,如王宗敬云:“婿李君一富家郎,亦不知外舅所重,恐将来珍藏古物尽就沦亡。则数千年考据所归,古今来名人心血,一旦聚而歼旃,所击甚大。”[33]一语成谶,不幸言中。包括“小蓬莱阁”印在内的黄易诸多收藏很快散失殆尽,也就不足为奇了。果如为前文所言,“黄小松、李东(铁)桥所藏汉碑旧拓本,皆归之”于庄缙度,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怎奈庄氏亦“身后萧条”,虽可保全一时,终不能保全一世,当然这已是后话了。庄缙度不仅“收藏的方式与黄小松相同,粘贴装订成册的格式也和小蓬莱阁形象一样”[34],今以《清拓景君碑册》《清拓张寿残碑册》为例审验,确与笔者所见黄易简装拓本[35]相类(图12)。而庄氏拓本所注释文者,则为黄易简装拓本所无。谢国桢先生尝言:“从黄小松到庄裴斋六七十年来继续收藏的拓本,辑存的虽然是种类数目不多,就好比‘五鼎之食,仅尝一脔’,也可以供学人的参考,而足以自怡的。”正所谓:“小蓬莱阁著声闻,裴斋踪迹继前勋。贤哉任城两司马,苔痕时见老龙麟。”而黄易若是在天有灵,得知自己的“小蓬莱阁”印,仍被后世“粉丝”用于金石碑版之上,发挥着他生前重要的“鉴藏”作用,继续着他未竟的“事业”,不知心中是喜是忧,又作何感慨。

▲ 图12 黄易简装拓本(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五、结语

总之,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赠送还是自用,黄易刻过不止一方“小蓬莱阁”印,治印时间集中在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八月廿三日至九月廿日间,这与其“小蓬莱阁”斋号的形成有着密切关系,而直接的缘起则是他与翁方纲的“蓬莱宿约”。在目前已知的三方黄易刻“小蓬莱阁”印中,一是赠予翁方纲的,一是黄易自用纪念的,二者因为很少使用故较为罕见,第三方则常见于金石碑版之上,是黄易碑帖鉴藏使用钤印较普遍的,也是为后人(庄缙度)屡屡假借寄托的。所以,我们在进行研究时,必须多加注意,认真分析,以免鱼目混珠,混淆视听。

✎注释

[1]《访古纪游图》《嵩洛访碑图》《岱麓访碑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得碑十二图》现藏天津博物馆。

[2]施安昌:《黄易,一位值得纪念,有待研究的金石考古家》,《蓬莱宿约——故宫藏黄易小蓬莱阁汉魏碑刻特集》,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8页。

[3]秦明:《黄易的汉魏碑刻鉴藏》,《蓬莱宿约——故宫藏黄易小蓬莱阁汉魏碑刻特集》,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14页。

[4](清)翁方纲:《黄秋庵传》,《复初斋文集》卷十三,故宫图书馆藏清光绪三年(1877)刊本,第6页。

[5](清)翁方纲:《题黄易石经卷诗》,《复初斋诗集》卷十六,录于《续修四库全书》第145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24页。

[6](清)翁方纲:《两汉金石记》,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南昌使院刻本。

[7]《中国历代篆刻集粹⑤丁敬·蒋仁·黄易·奚冈》,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85页。

[8]同[4],第5—7页。

[9]“小蓬莱阁者,其七世祖贞父先生读书之所,在西湖雷峰之麓,今毁。”(清)王昶:《湖海诗传》卷三十九。

[10]马子云、施安昌:《碑帖鉴定》,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63页。

[11]张彦生:《善本碑帖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1页。

[12](清)黄易:《宋拓熹平石经残石册》题跋,故宫博物院藏。

[13](清)翁方纲:黄易本《宋拓熹平石经残字册》题跋,故宫博物院藏。

[14]郑制锦,江苏溧水人。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庚辰举人,曾任职于盐运,历新兴、伍佑二场。乾隆四十年(1775)任南宫知县,同年任清苑知县,历任深州知州、正定知府、保定知府、大名道、清河道、直隶布政使。伍佑场属江苏盐城,为产盐重镇,盐课司署设于此。

[15]清苑,县名,今河北省保定市南部,唐河流过境内,因清苑河得名,北魏置县。

[16]东河,清雍正七年(1729)改河道副总督为河南山东河道总督(统称河东河道总督),驻济宁,后移驻兖州。专管防治河南山东境内的黄河与运河,时称总督为东河总督,所管诸河为东河。光绪二十八年(1902)裁东河总督。

[17]张太复,原名景运,字静旃,号春岩,别号秋坪,南皮(今河北省南皮县)人。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丁酉拔贡,官浙江太平知县,嘉庆初改迁安教谕。博学工诗,性好游,足迹遍天下。间作山水画,极秀逸;书法出入晋、唐遗风。著有诗文《因树山房诗钞》《令支游览集》《晋游草》等。

[18]黄易于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八月廿三日至九月廿日间,离京赴保州滞留一事,在以往的研究中无人谈及,应该引起关注。

[19]同[7],第124页。

[20]翁方纲、黄易的两方“小蓬莱阁”印不仅篆刻风格相同,而且尺寸大小也极为接近,分别为2.5厘米×2.6厘米、2.3厘米×2.6厘米。

[21]黄易本《宋拓熹平石经残石册》附《翁方纲致黄易札》,故宫博物院藏。

[22]《宋拓范式碑册》,十一开半跋十三开半,纵34厘米,横(半开)17厘米。宋拓孤本,第一批入选国家珍贵古籍名录。黄易鉴藏,题跋并钤“小蓬莱阁金石”“黄九”“黄小松珍藏印”。朱翼庵及家属捐赠。

[23]杨国栋:《黄易活动年表简编》,《黄易与金石学论集》,故宫出版社2012年版,第382页。

[24]《清拓李孟初神祠碑册》(新045358),五开半,纵28.8厘米,横14.8厘米。清乾隆初出土拓本,“宁”“京”“甫”等字清晰,“唐谭伯祖”四字未泐。黄易鉴藏,题签并钤“小松所得金石”“小蓬莱阁”印。朱翼庵及家属捐赠。

[25]《清拓敦煌太守裴岑纪功碑册》(新201993),五开跋二开半,纵27.1厘米,横(半开)15厘米。清乾隆癸丑(1793)拓本。黄易鉴藏,题签、题跋并钤“小蓬莱阁”印。1995年日本宇野雪村捐赠。

[26]《清拓武梁祠堂画像卷》(新046693),纵22.5厘米,横1932.5厘米。清乾隆拓本。黄易鉴藏,题签、题跋并钤“小松所得金石”“小蓬莱阁”印。朱翼庵及家属捐赠。

[27]浙江古籍出版社《中国历代篆刻集粹⑤丁敬·蒋仁·黄易·奚冈》收录的黄易“小蓬莱阁”印尺寸略大,即上文所叙述2.3厘米×2.6厘米;故宫博物院藏《清拓李孟初神祠碑册》等碑帖上所钤黄易“小蓬莱阁”印略小,尺寸为2.3厘米×2.2厘米。

[28]两方“小蓬莱阁”印笔画上的差异还有“阁”字“各”部前三笔。

[29]笔者认为,这也是导致彼黄易“小蓬莱阁”印(《中国历代篆刻集粹⑤丁敬·蒋仁·黄易·奚冈》收录的黄易“小蓬莱阁”印)很少使用的一个主要原因,其纪念意义远大于实用价值。

[30]谢国桢:《记黄易与庄缙度之藏汉魏碑刻》,《瓜蒂庵小品》,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142页。

[31]同上,第144页。

[32]杨国栋:《黄易活动年表简编》,《黄易与金石学论及》,故宫出版社2012年版,第373页。

[33](清)王宗敬:《我暇编·黄小松》第1页,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稿本,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17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89页。

[34]谢国桢:同[30],第145页。

[35]黄易简装拓本为数不少,故宫博物院就存有若干件,即《清拓嵩山太室石阙铭册》(新169197)、《清拓嵩山少室石阙铭册》(新093420)、《清拓嵩山少室东石阙题名册》(新169198)、《清拓堂谿典嵩高山请雨铭册》(新169196)、《清拓李孟初神祠碑册》(新045358)、《清拓上尊号碑册》(新045359)、《清拓孔谦墓碣册》(新045357)等。

责任编辑:吴勤勤、陈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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