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爽 : 阿修罗 |青山文艺
青山文艺
“武昌在前头，逡巡不肯去；为爱青山矶，且对青山住。”这是明代文坛领袖、“后七子”之首王世贞对青山的印象。沧海桑田，斗转星移，青山依旧在，成为了武汉市的青山区。青山有文脉，展示青山文艺作品，关注青山艺术家，“青山文艺”应运而生。
薇薇来电话时，黎紫正在园子里摘黄瓜。
有人出高价买你的房子，卖不？卖！黎紫回答干脆，没有半分犹豫。
你不再考虑下？现在房价涨得厉害。问完，薇薇自己先笑了，说，要是能考虑这些，你就不是黎紫了。
第二天一早，黎紫把房门钥匙和小艾一起交给隔壁阿姊。阿姊说，放心吧，会给你照看好的，好不容易回去一次，多住几天。
黎紫抱了抱阿姊。当然放心，阿姊本是房东，房子和园子都是她的。
小艾在阿姊怀里“喵呜喵呜”叫个不停——它是一只白色折耳猫，两年前家明送的。如果不是要出门，每天这个时候，黎紫和小艾正在镇西的清水河边散步。逢上她开心，会采些野花编成小花环，套在它耳朵上。小艾则会眯起眼睛，媚媚地看她。
飞机还未起飞，黎紫已沉沉睡去。梦里出现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抬眼望去，山路没有尽头。雨后的路泥泞不堪，母亲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滑。泥巴总是粘掉脚上的布鞋，她一次次地弯腰，提鞋。醒来时，飞机已在降落。快两年了，逢睡必梦，有时梦里套着梦。梦醒时，黎紫常会生出不知身在何处的感慨。她一直固执地认为老家很远，事实上从烟雨江南到北国龙城，只需一个梦，而且是一个短暂的梦。梦里母亲的脸异常清晰，同以往梦见的一样，苍白，秀美。
下飞机后，关闭手机的飞行模式，竟有三个未接来电，来自同一个号码，尾号8888。号码陌生，属地老家。
老家已没有亲人，几个瓜蔓亲戚多年前都没了来往。除了薇薇，还会有谁？陌生的号码散发着土豪的味道，黎紫将信将疑地把电话打过去。
——居然是彭龙。
彭龙在电话里哈哈笑着，说没想到会是我吧。他问黎紫在龙城可有安排，说从老家开车过来接她，最多三个小时。语气里没有半点陌生，一如当年，仿佛他们刚刚经历过短暂的暑假，马上就要开学。
彭龙是黎紫的小学同学。仔细算下来，他们的相识正好是26年前，那年黎紫9岁。彭龙比黎紫大三岁，因为打架，被原来的学校开除了。
彭龙第一天来班上的情景，被他们见面后反复回忆过多次。彭龙个子高，双腿又长又直，眼睛明亮如星，那天穿着带金属拉链的淡蓝色外衣，瘪瘪的军用书包斜搭在肩膀上。
彭龙很快成了黎紫学校的风云人物。无论走到哪儿，身后都有几个小跟班呼啦啦地跟着。他带着他们打架，堵老师家烟囱，去玻璃厂偷玻璃球，甚至扒运货的敞篷火车去临近的沿线小站玩。不逃课的时候，他睡觉，自习课上偷偷地抽烟，把白搪瓷茶缸扣在嘴上，一圈圈的烟雾吐向茶缸深处。彭龙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黎紫在第一排。但他做的这些，全都在她眼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黎紫开始喜欢回头看他，看到他时，常常看到他也在看着自己——很深的目光，不像少年，幽幽如夜晚的小巷。
黎紫客气地拒绝了彭龙，说，想坐火车，很久没坐过火车了。他说，那是绿皮车，没有空调，你会受不了的。黎紫执意自己回。
头顶的绿色小电扇在拼命地摇晃，车厢里闷热依旧，水果味、汗味夹杂着脚臭味，黏稠地涌动在车厢的每一个角落。黎紫坐的是三人座，周围的三男两女都是东北人。他们萍水相逢，要去往不同的目的地，开车没过10分钟，却已快活地攀谈起来，熟络地像是朋友。这浓重的乡音和俗世的喧闹让黎紫的眼睛一阵阵发热。
彭龙的电话又打了进来。热吧？黎紫笑，热。活该！说接你，你不让。他又问，到哪儿了？下一站下车吧，我去接你。不用啊，没几站就到家了。
快到家时，黎紫突然莫名地紧张，不只是近乡情更怯，更怕彭龙在站台等她。她不想风尘仆仆地站在他面前。
薇薇抱住黎紫的时候，黎紫的眼睛四下里逡巡，阿弥陀佛，没有彭龙的影子。人没来，电话来了，安全抵达？黎紫说安全抵达，已在薇薇怀里。彭龙说那好好休息，明晚和同学们一起给你接风。黎紫觉得暖心，他似乎知道黎紫想什么，周到体己。
老房子被收拾得纤尘不染，柔软的毛巾被混合着樟脑球和太阳的味道。黎紫说，马上要卖了，还废劲儿收拾。没废劲儿，彭龙出钱请钟点工做的。又是彭龙，他怎么知道我要回家？薇薇抱着枕头，说，我和他这么多年也没有联系，他今天一早突然给我打电话确认你是否回来，随后钟点工就来了，听同学说他现在发达了，不是一般的有钱。薇薇一边说话，两只脚一边交替地蹬着床头那面墙。小时候她来黎紫家也爱这样，墙被她蹬出一团黑，后来黎紫在那个位置贴了幅小鱼的画，很快黄色的小鱼又被蹬成了灰色。那时候多少少女心事，她们就是这样分享的。
薇薇问，你打算一直在清水镇住下去吗？家明有没有再找过你？黎紫说，清水镇是世外桃源，家明找不到的，也许他早就开始了新的生活。薇薇眼圈红了，说你何必这样苦自己。
苦与不苦，一言难尽。
黎紫其实是个很会生活的人，否则她不会选择清水镇。清水河边的石板路总是像水洗过一样干净，原本粗糙不平的条石历经数百年的风雨，被打磨得光滑圆润。在清水镇，黎紫跟房东学着种花种菜，小艾陪着她享受清风明月，享受难得的尘世安宁。关于未来，黎紫暂未考虑，只求不扰到任何人。通过一根网线，她把自己的文字发出去，换回钱粮，偶尔还可以有花茶红酒。
黎紫从小自命不凡，面对生命里所有的艰辛，她都能坦然接受并一一战胜。她不会去想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她觉得自己是个传奇。
传奇注定与众不同。
没有人能相信黎紫和家明会分手。在外人眼里，他们一个金童一个玉女。可就在一个无风无雨的黎明，黎紫经过反复的纠结和挣扎，在家明的生活中突然逃掉，然后彻底消失。
薇薇问黎紫，真的不后悔？后悔就回去找他，别死扛着。黎紫说，小时候看《日出》，陈白露说，好好的一个男人，把他逼成丈夫，总有点不忍。薇薇撇嘴，强词夺理，说到底还是不自信。黎紫叹了口气，说不清，总觉得没有光亮，以后不会幸福。看着黎紫落寞的表情，薇薇劝她，好在爱也爱过了，不遗憾。说说你吧，没一个适合结婚的？薇薇一下一下地蹬着墙，说，好男人太少，没有几个真正关心女人，他们只关心自己，关心他们的生殖器，还有胃。黎紫笑，说薇薇你偏激了。薇薇说，总觉得婚姻没意思，俩人没感觉了腻了也得熬着，为了不出问题还得隔三岔五地睡一觉。黎紫笑得险些岔气，笑着笑着竟把自己笑出两行清泪。
家明带黎紫见过一次他的父母。他父亲官至厅级，话不多，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威严气势。他母亲在一所大学教声乐，那天穿着一件孔雀蓝的纱裙，发髻高挽，贵气逼人。他们起初对她很热情，待问过她的家庭以后，他们的眼神一下子黯了。——是的，她在单亲家庭中长大，母亲是居士，常年在各大道场间云游。在随后的晚餐里，他们没再和她有什么交流，家明努力唱着独角戏，可是没人应和他，后来他也不说话了，只有碗碟不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黎紫独自一人去了山上的清谷寺。因为太早，寺里游人寥寥。在大雄宝殿拜过后，黎紫穿过放生池边写有“不二法门”的月门，去云集斋吃早饭。
不二即无分别心，可人世间有谁能真正地远离好恶、得失、取舍、利害，离不开就会有苦。
黎紫每次来清谷寺都会在云集斋用餐，不过是些以三菇六耳、瓜果蔬茹及豆制品为主的素食菜肴，但她喜欢，觉得有母亲的味道。
说起母亲，薇薇常会为黎紫鸣不平。母亲在黎紫大学毕业前给她寄来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两把钥匙，一把防盗门的，一把内门的。黎紫把信封掏了又掏，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别无他物。之后黎紫一个人跑到学校的湖边，狠狠地大哭了一场。高中毕业的暑假，母亲把房子过户到黎紫名下，她就有了不祥的预感。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黎紫痛哭过后反倒释然了。母亲的苦母亲从不说，黎紫知道，她能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五岁那年，父亲离开家再也没回来。黎紫问母亲，母亲只说了简单的两个字：死了。随着自己一天天长大，黎紫从亲戚的只言片语、邻居闪烁的目光中，觉察到母亲在骗她。她几次挑起话头，试图从母亲口中探出真相。母亲哑口不言，眼神清淡。黎紫明白，对于父亲，母亲早已彻底绝望。
手机响起，果然是彭龙。彭龙问清黎紫的位置，说我来接你。
彭龙梳着寸头，穿一件纯黑色长袖衬衫。看到黎紫，他眼里像是有两簇突然燃起的火苗，倏地亮了一下。这光亮只是短暂的一瞬，还是被黎紫捕捉到，她看着他笑了。黎紫看不到自己的笑，但她知道一定美如春花。
两人坐在寺前的青石台阶上，整个小镇尽收眼底。小镇今日的繁荣让他们慨叹，同样让他们感慨的还有那些流逝的时光。
五年级开学不久，彭龙退学了，开始了他所谓的“混江湖”。所以准确地说，他和黎紫在一起读书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两年。但那两年发生在他们之间的很多事情被重新提起，彼此都还清晰地记得。
那时候，镇东有个磷肥厂，厂里有个面积不大的鱼塘。有一段时间，每天放学后，班上的几个男生都会在彭龙的带领下去鱼塘捞鱼。当然，这是厂里严格禁止的，他们声东击西，用打游击的方式把保卫干事和门卫溜得团团转。
一天早上，黎紫上学，发现座位旁的窗台上有个拴着白绳的玻璃罐头瓶，里面游着一条青灰色的鱼。鱼很小，几近透明，似乎能看到体内的骨骼。黎紫很喜欢，她开心地回头张望，看见彭龙正冲着她笑。因为是彭龙送的，班上再调皮的男生也不敢去碰，还会有人定期为鱼换水。下课或者自习课无聊的时候，黎紫喜欢把瓶子拿到课桌上，静静地看那条小鱼。小鱼的尾鳍摆动灵活，它有时会猛地一转弯，黎紫开心地把瓶子握紧。整个夏天黎紫都是在小鱼的陪伴中度过，不久之后彭龙退学了。多年以后，每当黎紫回忆起小学时代，总是到那尾鱼那里画上句号，没有彭龙的校园生活似乎没有在她的脑海里留下痕迹。
“彭龙你信命吗？”黎紫问。
彭龙挠挠头，“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小时候，有一次母亲带我来清谷寺上香，路上遇到一个摆摊算命的异人。那人只有一只眼睛，他说我是阿修罗。”
“什么是阿修罗，恶魔吗？”
“佛经中有天龙八部，一天，二龙，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伽楼罗，七紧那罗，八摩罗伽，是八种神道怪物。阿修罗这种神道非常特别，男的极丑陋，而女的极美丽，若不蒙她喜悦，就必然遭殃。”
“什么意思，女人是天使与恶魔的结合？”
黎紫说：“那人还说，我父母的离异也是因我而起，他们只有离开我才能幸福。”
“扯鸡巴蛋，纯属江湖骗子。不要告诉我，这就是你现在还单着的原因。就算你是阿修罗，那也是你小时候，只有少女才能法力无边，你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么久，早被折腾成凡人了。”
从小到大，“阿修罗”三个字楔子一样钉在心头，如同一个魔咒，任凭她怎样努力都无法摆脱。黎紫“哇”地一声趴在彭龙的肩头，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彭龙轻拍着她的后背，问：“如果我能帮你找到父亲，你见他吗？”黎紫的哭声戛然而止，瞪大眼睛看着彭龙，似乎不相信他的话。
“我小时候就知道你家里的事，你也知道，小镇这么小，没什么秘密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替你留意，他就在龙城。”
黎紫哽咽着说不出话，眼泪又开始噼噼啪啪地往下掉。
寺前的台阶很长，彭龙把车停在了后山的小停车场。后山的小路弯曲狭窄，草木葳蕤，黎紫心思沉重，无心脚下，几次差点滑倒，都被彭龙扶住。黎紫低身提鞋，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飞机上的梦，如此相像的情景。
“彭龙，我想看爸爸，可我……”黎紫脱口而出，继而迟疑。
“不用担心，江湖骗子的话本来就不该放在心上。”
一直以来，黎紫想都不敢想的事，就这样真真切切地发生了。父亲留在童年记忆里的影像早已模糊，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她曾翻箱倒柜寻找父亲的照片，但一无所获。
黎紫和父亲坐在烤肉店的角落里，座位旁的茶色玻璃里映着两人暗色的身影。这样的景象，黎紫的梦里似乎也出现过。
父亲虾着腰，两鬓斑白，眼角额头都已有了皱纹。父亲细细地给她烤着牛肉片五花肉，烤得火候正好，再一片片夹到她的碗里。父亲的目光总是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他自己几乎没吃什么，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啤酒。黎紫的眼泪如春潮泛滥，她一遍遍在心里默念：我有爸爸了，我也有爸爸了……
父亲说，他几次去学校偷偷看过她，在栏杆外或者躲到大树后，没敢打照面……父亲说不下去，呜呜地哭。哭过之后，又问黎紫的工作、生活以及母亲的情况。黎紫边答，他边落泪，一连声地说，是爸爸对不起你妈妈，更对不起你……
父亲接个电话，一边应着，一边看着黎紫，面露难色。黎紫从包里掏出一个装着钱的牛皮纸信封放在父亲面前，起身跑了。
从龙城回来的路上，黎紫一直在哭。彭龙开着车，一言不发，他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后来索性把整个抽纸盒塞她怀里。黎紫说，彭龙谢谢你，我现在就是挂了，这辈子也没遗憾了。
晚宴设在小镇最大的酒店，黎紫在彭龙的陪伴下推门而入，满眼都是笑脸，面对纷至沓来的问候，她只能以微笑先回敬着。好几个同学已经认不出来了，女生还都比较靓丽，男生大多挺起了肚子，有两个已有谢顶迹象。
酒桌是黎紫见过的最大的酒桌，二十多个同学围坐，松松快快的。男生女生们插开，黎紫坐在彭龙旁边，主宾的位置。落座的时候，有男生跟彭龙说着，谁谁在外地，谁谁在值夜班，剩下能联系上的都来了。
“这阵势也太大了。”黎紫小声跟彭龙说。
“啥阵势，就是大伙儿聚聚，这都多少年没见了。”
一个男生说：“大作家喝啥啊，整点儿黑松吧，嘎嘎纯。”男生话音刚落，已经有人把黎紫面前的酒杯倒满。
整餐饭吃得欢快热烈，东北人原本天性幽默，外加几个活跃的男生插科打诨，花样段子层出不穷。彭龙穿着一件黑色暗纹衬衫，跟大伙儿一起哈哈地笑着。他话不多，却是绝对的主角。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小学时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彭龙说：“黎紫那时候总爱穿一条海兵裙，跟三口百惠似的；还有一件蝙蝠袖的紫条纹衫，穿上显得腿特别长——”大伙儿唏嘘着，却不敢开彭龙的玩笑。
最后一道菜是专为女生们点的木瓜炖雪蛤。黎紫暗叹家乡发展之快，传统粤菜在这里已是司空见惯。黎紫右手边的男生拔出木瓜上装饰的小纸伞，说：“老同学，有时间常回家看看，我们在家的这些同学很愿意你回来，虽说我们没啥大本事，但龙哥带着我们可以为你遮挡风雨。”说着，他把手里的小伞举了举。
黎紫感动得说不出话，泪水涌了上来。
彭龙递给她一张纸巾，说：“常回家看看，你是纽带，你回来了，我们也可以在一起多聚聚。”
宴会快接近尾声的时候，一个男生跟彭龙说，得先回去了，媳妇夜班，孩子发烧一个人在家呢。彭龙点头。男生跟黎紫说了几句抱歉之类的话，急匆匆地走了。黎紫突然意识到，她今天可以被如此体面如此隆重的招待，并非因为她是什么“女神”，更不是每个人的心底都揣着少年情怀。这一切都是彭龙的安排，他们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听他的，甚至比小时候更甚，他们能来，更多的是看在彭龙的面子。而彭龙不露声色的安排，让黎紫很有面子。
黎紫家在棉纺厂的老家属区，彭龙开车把黎紫送到楼下。楼口漆黑的一团，远处的电线杆上亮着一盏无力的路灯。彭龙说，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黎紫没吭声，却抬手抱住了彭龙，昂着头俏皮地看着他。彭龙当然懂她的意思，拍了拍她肩膀，在她的额头轻轻地亲了下。他嘴唇上的体温是再正常不过的男人的体温，黎紫落寞地松开了手。彭龙没送她上楼，楼道里黑黢黢的，没有公用灯，黎紫每爬上一层，彭龙“啪”地一声燃亮一次手里的火机。火机亮过四次，黎紫进了家门。进屋后的黎紫迅速跑到阳台向楼下张望，一个烟头的红点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进花坛里。过了一会儿，奔驰车开走了。
房子买卖手续都是薇薇帮忙跑的，很顺利，买家出的价位比市价还略高些。签合同那天，黎紫总算看到了未来房主的真面目，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带着小拇指宽的金项链。黎紫客气地跟他寒暄，他偶尔点下头，几乎没说什么话。签过字后，他出门打过电话说有事要先走一步，那神情像是刚刚买了二斤鸡蛋。
黎紫和彭龙的小学已经变成了养老院。从前教室后面的桃林还在，横七竖八地拉起铁线，晒着蓝白格子相间的床单。有风吹过，床单发出旗帜般抖动的声响。彭龙说，那时候女生都喜欢玩树油子。黎紫也恰好想到这些。女生们把一小团桃树脂，捏在拇指食指间，用口水打湿，拉出银白色的丝。她们把拉出的白丝缠在指尖上，盖住指甲，指甲就像涂上了白色的指甲油。总有男生会在女生热切的目光里，爬上高高的桃树，用小刀挖出一团团的树脂。彭龙不屑做这种事，但他会在男生沿着树干滑回地面的时候，走上前去，不容分说地扯下一团，再不经意似地丢给黎紫。黎紫喜滋滋地去和好友们分享，几个女孩子凑在一起，很快她们漂亮的小手变成了蚕宝宝，她们的指甲变得晶莹白亮。
教室前的空地上，立着新安装的健身器材，有的栏杆处还包裹着白塑料。黎紫对彭龙说，我们读书时，这儿有条甬路，两边竖着铁牌子，上面刷着白漆红字，你还记得不？当然记得，五讲四美三热爱。说完，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笑声引起了老人们的注意，有的从屋子里探出头，有的狠狠地盯着他们，还有的大声问他们找谁。那个盯着他们看的老人，目光阴鸷，满脸皱纹，脸颊上生着一片老年斑。彭龙说，他肯定看到我们想起自己的儿女了。彭龙又说，黎紫，我们老了也住这养老院吧，到时候互相还能有个照应。黎紫笑，说你别逗了。彭龙说，我没逗，我12岁来这学校，72岁咱俩再回这学校，60年的感情多牛逼啊！
彭龙请黎紫在大排档吃烧烤，这是黎紫在老家的最后一顿晚餐。大排档里人声嘈杂，黎紫微皱着眉。彭龙说，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环境，但还是得带你来，不能把自己整得不食人间烟火，再说你是作家得接地气。彭龙问，咱俩还是喝黑松？我喜欢红酒。彭龙哈哈大笑，红酒等你下次回来请。黑松是本地啤酒，号称“夺命11°”。两杯下肚，黎紫的话多起来。她说：“彭龙，我这次回来，你给了我太多的感动，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彭龙说：“打小的同学，啥谢不谢的，我孩子都像我们当年那么大了。”黎紫话锋突转：“买我家房子的是不是你？”彭龙一下怔住了。黎紫依旧看着彭龙的眼睛，“跟我说实话。”“你怎么知道的？”我听到了那个胖子给你打电话。
“为什么要这样？”“不为什么，我是个商人，买房子就是投资。”“编，继续编。”彭龙说：“你干嘛这么激动？你也知道，咱家这地方房价很低，买个房子不是啥大事。”“我心里不好想。”彭龙点着烟，“有一次自习课，我在教室里和别人打闹，巡视的政教主任进来，问是谁在喊，你站起来，说是你在管纪律，那时你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还有一次，老师搞‘一帮一’结对子活动，没人愿意帮我，你主动跟老师提出来和我一组。在你们家，你给我讲完应用题，还教我下象棋。”“所以……”“所以，你的家对我来说，是一个美好的回忆，再说万一以后你家房子拆迁，我也不会亏的。”说完，彭龙哈哈大笑起来，黎紫也破涕而笑。
彭龙又给黎紫满上一杯啤酒，“这回没问题了吧？”“有，你为什么老是穿长袖，大夏天的，你不热啊。”彭龙笑得更厉害，此时的他穿着一件墨绿色的压花长袖衬衫，与周围光膀子喝夜啤酒的男人们形成巨大反差。他解开纽扣，“反正你明天就回去了，我也不装了。”彭龙脱下衬衫的瞬间，黎紫险些惊呼出来，一条大花臂赫然于眼前——彭龙的手臂上文了一条青红相间张牙舞爪的龙。“我怕你一开始看了不适应，想想我们两个能成知己，也挺有意思。”黎紫说：“你讲义气，像古惑仔里的陈浩南。”彭龙说：“你也从小讲义气，很多同学离薇薇远远的，觉得她是问题少女，只有你和她最好。”彭龙又说：“不管你是否会一辈子呆在清水镇，我都希望你能快乐。”“会的，你帮我找到了爸爸，我这辈子没啥遗憾了……”
邻座一个穿花衫的男人，端着酒杯放在黎紫面前，“看你很久了，陪哥喝一杯。”男人涨红着脸，眯缝着眼睛，显然已经喝多了。彭龙站起身，“你给我老实回去，今天咱俩没事儿。”黎紫说：“别跟他一般见识，我们走。”男人在黎紫脸蛋上拧了一把，“大花臂你就牛逼啊，我就看上你的妞了，怎么地！”“老子告诉你怎么地！”彭龙抓起桌上的啤酒瓶，“啪”地一声砸在桌沿上。花衫男叫嚣着扑了上去，彭龙扬起手臂——
黎紫醒来时，周围一片雪白，薇薇和彭龙都在。
薇薇的眼睛肿得像俩小桃，“黎紫你总算醒了。”彭龙拿着一颗烟在鼻子底下嗅着，一脸的疲惫。
“医生怎么说的？”
“医生说没伤到器脏，不过你流了好多血，吓死我们了。”
“让你们担心了，刚才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很多很多的山，郁郁葱葱的，连绵不绝，有人跟我说是九华山。”
薇薇轻轻地叫了一声：“一定是阿姨在保佑你，九华山是地藏菩萨的道场，阿姨肯定在九华山。”
黎紫的眼圈儿红了，“有我妈保佑，你们更不用为我担心了。”
薇薇哽咽着说：“黎紫，我和彭龙都觉得对不起你，我们瞒了你。我俩商量好的，打电话把你喊回来。彭龙买了我们小区的地，准备建购物广场，怕拆房子时你难过，就想事先把房子买过来。结果没想到把你伤成这样……”
彭龙说：“黎紫你不该为他挡的，要不是你，我非废了他不可。”
“我不是为他挡，我是为自己。如果他被废了，你也会麻烦，我还是一个阿修罗。现在我心里很轻松。”黎紫说完，俏皮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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