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山头:三棵杏树 | 就读这篇
三棵杏树
云在山头
小时候,陈庄我家的老宅子上有三棵大杏(本地人杏不说“兴”,说“横”)树。
那时候穷,大多数家都拉不起院墙,当然也没有院门。我家也是这样,所以我不说我家“院里”有三棵杏树。左右前后邻居的院子都通着,宅子和宅子之间的界限还是有的,除了路之外,或者是几棵树,或者是一个砖头堆,或者是一个粪池。粪池不是厕所,是积攒各种生活废物、废水的土坑,鸡粪,鸭粪,狗屎,羊屎,树叶子,老墙土,碎麦糠,坏红薯,什么都往里面扔。攒满了,会在秋收之后,种麦之前,挑好天的时候出粪,堆成堆儿,晾干了就是农家肥,拉到地里给麦子做底肥。
屋山东头的那棵杏树,靠近我家和周大个子家的宅子交界,是一棵麦黄杏。这棵树花开的早,杏结的早,也熟的早。每年麦梢黄的时候,杏也黄了。这个杏黄、软、甜、香,好闻又好吃。
房子前面,靠粪池边有两棵。东边那棵树叫“老板”杏,这个杏笨。笨就是晚的意思。结的晚,熟的晚,可是杏很大。杏大,杏核也大。我们小孩吃了杏,把杏核攒着,地上挖一个碗大的土坑——我们这里方言称“窑”——玩砸杏核的游戏。俩人把兑好的杏核放“窑”里,各拿一个杏核轮流砸,谁从“窑”里砸出来的谁拿走。杏核砸杏核,用大的就占便宜,我们管大杏核叫“老板”。这棵树的杏核又圆又大又沉,都是做“老板”的料,所以我们叫它“老板”杏。麦黄杏吃完的时候,“老板”杏还青着。我们等不及,偷偷摘着吃,核还不硬,杏肉酸的倒牙,小口小口的咬,咬一点儿,皱一下眉头,咧一下嘴。吃过青杏之后,再吃馍,咬不动,感觉牙是软的。现在想想,牙不是酸倒了,是支配牙和咬肌的神经被麻痹了,一点儿劲儿使不上。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抬死人。青杏更不敢多吃,让大人看见我们吃,挨一顿吵是少不了的。
“老板”杏树西边是大白杏。这一棵特殊,杏结的也晚,却不很大,个头偏长,杏熟的时候颜色发白。那两棵是“离核”杏,熟的时候一掰两半,杏核光光的。这棵是“黏核子”杏,杏肉粘在杏核上,挤烂也掰不开。半熟的大白杏吃着有苦头,我们都不吃,熟透的时候味道极好,比麦黄杏还好吃。好吃是好吃,这棵树我爬的最少。一是树干高,不好爬。二是没有横的树杈,上去没地方坐。三是紧挨着的棉枣树下拴了一只浑身膻气儿的老绵羊,老绵羊的两只弯角转了一圈半,有一次我想去爬树,它一头抵在我肚子上,把我抵了个仰白叉。
产量最高的是“老板”杏。“老板”杏树干粗大,一人搂不下,离地不高就发杈了,树枝横伸出很远,巨大的树冠显示出勃勃生机,可能是沾了离粪池近的光。每年杏结的“疙瘩烂蛋”的,坠弯了树枝。“疙瘩烂蛋”是方言,等同于硕果累累。不能等杏熟透,熟透了容易烂,也吃不及。带点儿黄头的时候,我妈让我们弟兄几个上树摘,树下抻开一个被单子接着。架子车围上“粪苫子”,能摘一架子车。拉到街上卖一天,能换不少钱。这棵树是我们家的摇钱树。树上的杏随便吃,我从小爱吃杏,不咋怕酸,也不怕它伤人,经常坐在大杏树的横枝上,挑黄的、熟的摘了吃,吃够了再下来。
不太熟的杏,酸的像醋,硬的像石头蛋儿,想吃就得捂一捂。捂是用黄蒿捂。把杏摆在茓子里的麦上,盖上黄蒿,三两天之后,稀软透黄,香甜可口。黄蒿跟野菊花一样,有苦香。被马蜂蛰了,挤点儿黄蒿汁儿涂涂,消肿止疼。被黄蒿催熟的杏,闻一闻,也有略带苦头的清香。
爬树摘杏,最怕“洋剌子”。除了枣树,“洋剌子”最喜欢的就是杏树了。那么小不点儿的虫子,被它“剌”一下,针扎火燎一般,马上红肿起泡,一辈子忘不掉。
艰苦的岁月里,口腹之欲更重要,浪漫是很遥远的事。只顾说吃了,差点忘了杏花。“沾衣欲湿杏花雨,拂面不寒杨柳风”。这说的是江南,淮北的平原,杏花开时天还很冷,什么树叶都还没有一片儿,花开之后再来一场雪也不稀奇。我小时候没见过梅花、玉兰,也没见过水仙、迎春,我只知道杏花开的最早,杏花就是报春的使者。“九尽花不开,果子压塌街。”这说的是桃树,或者是梨树,花开的晚,结果会更多。杏花不懂这个俗语,总是开在数九寒天里。
春节过后,杏树枝头的花骨朵从米粒大到黄豆大,一粒粒鼓胀起来。一开始是趁人不注意,零零星星的,试试探探的开几朵。很快传染开来,一条条,一簇簇,粉红粉白,满树都是,几乎遮了枝条的黑。如果不是沁人心脾的冷香,真以为是假花。从远处看,房头上,三棵大树,三片红霞,过两天,红色淡了,白如雪覆。北方春晚天尚寒,杏花蕊寒香冷蝶难来,这时候蝴蝶还在蛹壳儿里睡觉,没有羽化。蜜蜂有,也不是很多,嗡嗡嗡的声音细微也真切,肯定比不上南方的“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劲儿。
一阵风来,花雨纷纷,红的白的花瓣落一地。那时候还小,想不起来有什么词可以形容这惊艳的场景,现在觉得,香雪海就挺合适。《红楼梦》里,黛玉葬花是雅致,是凄美,是脱俗。我家院子地上落的杏花瓣不比大观园的花瓣差,却没有谁管它。有的直接落粪池里了,有的被风刮进去了,有的被我爷扫进去了,有的赶上下雨,被踩进泥里。没办法,化作春泥更护花吧。
接下来的日子,苏东坡在九百多年前就总结好了——花褪残红青杏小。小小的青杏有细细白白的绒毛,花瓣落了,残存的花萼还戴在脖子里,像小孩子的长命锁。太密太多,挤挤挨挨,小杏并不能全部长成,风吹吹落一些,雨打打掉一些。最后成熟的,十不抽一。青杏指头肚大的时候,树叶最繁茂,杏是青的,叶也是青的,离远了,看不到有杏,站到树下,才能发现绿叶荫里子满枝。这个时候正是人间最美四月天,不冷不热的,庄上小孩晚上玩起来没个够。有一天晚上我妈看床上没有三哥,到处找,后来发现他睡着在大杏树下了,嘿嘿,这得是玩到多累多困?
大概是八十年代中期,最早是屋山东头的麦黄杏树先病死了。一开始几年里都花稀果少,树胶特别多,后来叶子在夏天里就蔫黄了,枝干逐渐干枯,成群结队的蚂蚁在树洞里爬进爬出,风把细的枯枝都吹断了落下。再后来,残干上雨后长出了木耳。房前的那两棵也没了,我却记不起是哪年哪月怎么就没了的。红薯窖旁边的桐树下也长过一棵小杏树,人不在人下,树不在树下,桐树太大,遮挡得小杏树病病歪歪的,没怎么开花,也没结过几个杏,老早就夭折了。
转眼几十年过去,很多事情都模糊不清了,那树,那花,那杏,却常常清晰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里。2017年的正月十五晚上,已是六九将尽,天气乍暖还寒,月亮极好,喝了点酒,路边公园里看到一棵含苞欲放的小杏树,不由又想起了小时候家里的那三棵大杏树,信口胡诌了一首:
六九将尽风尚寒,
溶溶月色青青天;
二月杏花开正好,
一心思念在故园!
云在山头,男,河南驻马店人,生于七十年代,业余文学爱好者。
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专辑